第7章

  到底是有相救之恩在前,子陽先表示了退讓,開始給自己辯解。

  「我的確是扁鵲一脈的醫家傳人,所言並非妄語。至於剛才的事,實是意外。那些遊俠的大兄不過是受了些外傷,本來上些止血的草藥,等傷口癒合便好,誰能想到……」講到這裡,子陽的表情也變得痛心疾首起來,「……誰能想到病人還有心疾,猝不及防突然發作,我不過是花了半個時辰去熬藥,回到客舍房間,就發現人早已去世了!」

  明夷聽完以後不可否置。

  這不過是這個少年的片面之語罷了,不可不信,但也不可全信。

  「爾既然身為扁鵲傳人,難道連其他人有心疾也看不出?」明夷滿臉懷疑。

  子陽張了張嘴又閉上,好半天才帶著一點委屈的說道「從知道他受傷、去他房間里診脈,到我給他熬藥,前後連一個時辰都不到,我怎可能探查的那麼細緻?」

  子陽感覺自己真是倒霉到家了。

  撫養他長大的師傅在三個月前去世,子陽痛哭了幾場,花費完一半的財物將師傅埋葬以後,便為了生活效仿師傅周遊行醫,一邊給人治病賺些錢,一邊鑽研醫術。

  第一個月,子陽給郊外的一些庶人平民看耳目痹疾,攢了一些錢,然後奔赴大梁城,在逆旅中睡了一夜后,第二天就發現自己的錢袋空空。

  沒關係,這是個小挫折。

  第二個月,東城閭巷裡,傳來消息說有家富戶的老者中風了。

  子陽想要上門治病,卻因為年幼,看上去沒有經驗本事而不被信任,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才證明自己醫術,得到治療的權利。

  在花了一個月治好那位老者后,那家富戶給了他十金診金,然後千恩萬謝的送子陽出門。

  十金可不是個小數字了,子陽高高興興地拿著錢走,忽然眼前一黑,再醒來時便已是深夜,自己袖裡空空的被扔在小巷水溝里。

  沒關係,這是個小挫折!

  第三個月,極度缺錢的子陽顧不得許多了,果斷跑到了女閭當暫時性的帶下醫。

  病人眾多,生意興隆……

  又迅速攢了十幾金的子陽心滿意足收手,考慮到一天到晚在女閭呆著太不成體統,便離開了,路上遇到一個相談甚歡的同齡人,便約好一起去喝酒聊天,喝到一半,那個人說自己是賣魯縞的,一般忽悠后,子陽用市價的一半買了兩匹上好的魯縞,然後與新認識的朋友道別,去逆旅休息。

  當日下午,在逆旅中睡的懵逼的子陽就被拖起來,一群獄史將他團團圍住,旁邊一個販賣絲綢的商人聲淚俱下,說那幾匹正是他被騙的魯縞。

  「剩餘的魯縞在何處?」獄史疾言厲色的問道,手中的刀正放在子陽脖子上。

  子陽欲哭無淚。

  ……

  沒……沒關係,這只是小挫折!

  把所有的錢都拿去賠償以後,子陽好說歹說,才讓逆旅的主人這幾天賒賬給自己住。

  正巧,有一個同住在逆旅中的遊俠受傷了,打算去尋楚巫。

  聽道以後,眼睛發亮的子陽飛快跑過去給那個遊俠診脈。

  然後……

  被偷、被騙、被搶,好不容易有個病人,還因為突發心臟病猝死。

  聽子陽講完這麼一大串前因後果以後,明夷迅速低頭,將臉埋在了手掌中。

  倒霉,太倒霉了,但真的好想笑怎麼辦?

  看著她的捂臉姿勢,子陽目光幽幽的說道「姝女若想笑,直笑便是,不必辛苦忍耐。」

  明夷「唔……哈哈哈哈……」

  假如這事發生在別人身上,子陽聽到以後,也會當成一個如刻舟求劍、南轅北轍般有意思的故事來哈哈大笑,但如今看到別人這麼笑自己的倒霉遭遇,子陽便有種咬牙切齒,想要和她打架的感覺。

  可看看這架雖然低調,卻精緻華美的馬車、馬車周圍的侍衛和車夫、這個自稱為姬明夷的稚女身上所穿戴的織錦曲裾和玉佩組……

  惹不起,還是忍忍好了……子陽忍辱負重的想。

  笑了一陣的明夷意識到這樣不好,擦掉眼角笑出來的淚花,重新端正的跪坐好,向對面的少年微微點頭說道「抱歉,我失禮了。」

  「無妨。」子陽頂著一張青腫的臉咬牙微笑道。

  那張臉實在辣眼睛,明夷不忍直視的微微垂下眼睛,然後伸出手臂給他。

  「你既然醫術高明,不如給我把把脈?」明夷微笑著說道。

  說了這麼多,都不過是這個少年的一面之詞,無人可以證明是真是假,明夷依舊半信半疑。

  子陽心中也明了她的試探之意,自信一笑,伸手搭上了明夷的脈搏。

  片刻后子陽說道「你的脈象輕取即得,重按稍減而不空,舉之有餘、按之不足,可見你平時體虛、衛氣弱,而且不久前感染了風寒,雖然已經痊癒,但一直到昨日清晨,尚有乏力癥狀,還有,你肺氣不足,大約……七八歲時,應當得過很嚴重的喘疾。」

  居然連前幾天得過風寒,小時候得過肺炎都能診的出來。

  明夷心中驚嘆,心中打消到了這個少年是個能言會道的行醫騙子的可能性。

  明夷姿態擺的比先前鄭重不少,誠懇的點頭說道「扁鵲神醫醫術高超、心懷仁善,可惜已經仙逝百多年,今日能見神醫傳人,明夷幸甚至哉。」

  「好說,今日與姝女相識一場也是緣分,我即真心相告,姝女也不妨直言。」子陽說道。

  「此話怎講?」明夷問道。

  「方才我觀姝女脈象,其中並無內力。」子陽笑容一斂,「所以,你究竟是何人?」

  聽了他的話,明夷奇道「咦?原來這世上真的有內力。」

  子陽「……」自稱蓋聶大俠的徒弟,你連內力都不知道。

  「我亦是真心之言。」明夷想了想,無奈的說道「只是蓋聶師傅還未曾教過我劍術,你我萍水相逢,信不信無所謂。」

  子陽身無分文無處可去,明夷送了他幾塊「郢爰」金版,便將人送下馬車。

  「子陽小郎,天地之大有緣再會。」明夷站在馬車前說道。

  子陽亦是微笑著緩緩一禮,謝她資助之恩,然後便宛若清風般轉身離開。

  雖然,那張青腫的臉再怎麼做出淡然超脫的表情,也免不了有些滑稽和可憐。

  看著少年飄然而去的背影,明夷又忍不住說了一句話。

  「可莫要再被偷被搶被騙了。」明夷揚聲說道。

  子陽遠去的背影迅速一滑,險些摔倒,然後飛快加速遠離。

  回到府上后,明夷看見龍陽君正和蓋聶師傅一起坐在屋檐上,一人抱著一壇酒喝,不知發生了什麼樂事,一塊大笑起來。

  蓋聶還好,龍陽君笑得極為開心,遠沒有平日里沉穩的氣席。

  明夷走在屋檐下,抬頭笑問道「師叔何事如此歡喜?」

  「陛下決定迎信陵君回國了。」龍陽君說著展顏一笑,眉目灼灼若三千繁花盛開。

  這一年來,龍陽君一直都沒有閑著。

  先是藉由蓋聶師兄挑戰唐雎的機會,龍陽君終於可以登唐雎門,與這個一直頗有些看不起自己佞幸的魏國老臣幾次深談天下局勢。

  先不提西面如同虎狼般的秦國,即便沒有秦國,魏國地處在中原重地、夾在齊趙楚等老牌大國之間,膏腴之地又無險可守,也應當強兵利馬,方有安穩之日。

  可魏國如今雖然稱不上危如累卵,也是江河日下,遠沒有魏文侯時的風光。

  ——若此時再不行動,難道還要等到亡羊補牢之時嗎?

  ——信陵君那樣的當世大才,難道要讓他一直流落在趙國,給趙國效力嗎?

  ——如此利國之事,我一人勸不動陛下,難道你們就不肯幫著說幾句嗎?

  這幾句話如同當頭棒喝,說得唐雎呆愣良久,然後站起來向龍陽君俯身一拜,說自己之前大錯特錯,從此以後,必極力支持君上。

  說服了上大夫唐雎之後,便是安陵君。

  而安陵君挂念骨肉親情,心中思念兄長,沒費多少功夫就已成功說服。

  將朝野的意見搞定以後,龍陽君又開始轉頭勸服魏王。

  他心知魏王一直忌憚信陵君的人望,因此根本不敢讓其他人出面,只是不斷的私底下勸說,終於讓魏王動搖了。

  就在今日迎秋結束后,魏王回宮后對著大臣們提出派遣使者迎信陵君回國。

  「恭喜師叔。」明夷說道。

  「只是第一步罷了。」龍陽君搖頭笑道。

  迎信陵君回魏國以後,那才是真正風暴的開始。

  「那不知何日派遣使者入趙?」明夷問道。

  「明年,我親去趙國。」龍陽君平靜的說道。

  龍陽君也需要時間來打探清楚趙國情況,以及如今的信陵君是否還忠於魏國?

  他可不想因為自己的提議,反倒為陛下招來一個反賊。

  「到那時,我也與師弟一同出使趙國。」蓋聶在一旁說道。

  「師傅不是不願入各國紛爭?」明夷疑惑道。

  「非此後都為魏國效力,只是這一次出使罷了,出使之後,我與魏國依舊毫無關係。」蓋聶不耐煩地解釋道「純屬師弟以千金私人雇我,與家國無關。」

  「師兄可真絕情。」龍陽君似笑非笑的說道。

  「怎麼,你還想我也為魏國效力?」

  「你若願意,我即刻入宮,向陛下請來上將軍之位。」

  「休想!」

  等到喝著微微醉意的龍陽君離開,蓋聶呼喚道「明夷。」

  明夷停下離開的腳步,「師傅有何事?」

  「離出使趙國還有大半年,我要南下楚國。」蓋聶說道。

  「不知何日出發,我好早做準備。」明夷說道。

  「你覺得魏國大梁如何?」蓋聶問道。

  「商旅繁華,庶人富裕。」明夷略一思索,同樣態度乾脆的問道「師傅南下楚國,可是要將我留在這裡。」

  蓋聶望著明夷,臉上沒有了一貫的肆意洒脫,反倒平靜無波。

  「不只是南下楚國。」蓋聶平穩的說道「你是養尊處優的王室貴女,如果在我身邊,只會布衣麻鞋風餐露宿,也許還會有性命之憂,不如長留魏國大梁,這裡你可以享受錦衣華服、婢女服侍,而師弟也會好好照顧你。」

  「師傅是不願收我做徒弟了。」明夷平靜的問道,袖中手指卻忍不住緊握成拳。

  「非也,一諾千金,你永遠是我蓋聶之徒,我願將你撫養長大、教導你自保的劍術。雖然周遊諸國,但也每隔一兩年便會回來看你,如何?」蓋聶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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