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美,明夷心想。

  從二樓出來的年輕男子一身青色錦衣華服,看起來與蓋聶差不多大,腰間配劍、頭戴玉冠,容色之美世所罕見,讓人心生讚歎。

  琅琅若天上明月,又皎皎若積雪青竹。

  即便此刻被人用劍架在脖子上生死一線,明夷也忍不住心中驚艷幾秒。

  蓋聶不閃不避的任由那些武士用刀劍對著,抱劍在胸前,挑眉笑道「師弟。」

  「許久未見,師兄便是這般向我打招呼的?」青衣男子冷笑一聲,手中之箸破空而出,照著蓋聶急射而來。

  那個力道,如果射中,蓋聶必然要頂個黑眼圈。

  「許久未見,我作為師兄,自然要考校一下師弟身手。」蓋聶抬手將箸握住,淡然自若的說道。

  周圍刀劍相向的魏武卒見二人相識,不知該不該繼續拔劍相向,猶豫著看向青衣男子。

  那聲音尖細的青年男子猶豫看向蓋聶師弟,「君上,這……?」

  青衣男子冷哼一聲,擺手讓武卒侍從退下。

  「師兄先上樓來一敘。」青衣男子說道。

  「固所願也。」蓋聶說道,拉著明夷上樓。

  到二樓房舍中的竹席上逐一跪坐,侍女端來黍酒美食放在低矮的漆案上,然後恭敬的站在牆角等待吩咐。

  半掩半開的絲幔擋住大半日光。

  精美的青銅鶴燈上,蘭膏明燭錯落擺放,縱然此刻白晝沒有點燃,也有幽幽淺淺的蘭香縈繞在室內。

  蓋聶目光環視一圈室內后說道「你在魏國過的不錯。」

  雖然說著這種話,蓋聶的眉頭卻一直蹙著。

  青衣男子只是一笑,並未接話,隨後轉頭仔細去看明夷。

  每個人的身份都可從見使談吐中推測一二。

  明夷跪坐時臀部放於腳踝,脊背挺直如弓弦,雙手規矩的放於膝上,下頜習慣性的微微垂下柔順弧度,姿態端莊而目不斜視,是標準的貴族淑女姿態。

  縱然此刻身著布衣麻服,也能猜出她並非尋常大字不識的庶人。

  「師兄身邊如何多了個小姝女?」青衣男子笑問道。

  「她名喚姬明夷,是我不久前在鞏城意外收的徒弟。」蓋聶說道,又伸手指著青衣男子,「這是我師弟龍陽君。」

  這名字可真是如雷貫耳。

  明夷微微一愣,隨後反應過來,扭頭俯身一拜,恭敬的說道「明夷見過師叔。」

  「鞏城?你可是周朝宗室?」龍陽君問道。

  「對,我父是七年前去世的周天子。」明夷說道。

  龍陽君拉她起來,又隨口問了幾句,然後讓宦官侍女帶姬明夷下去休息,留下師兄弟,兩人一邊喝酒一邊敘舊。

  「師兄可曾聽聞秦國丞相呂不韋帶兵攻下韓國上黨郡,還順手滅了鞏城周君國?」龍陽君問道。

  「自然知曉,秦軍勢如破竹,連取韓國成皋、滎陽等大城,重置為秦國的三川郡,而韓國幾無還手之力。」蓋聶說道「我便是從城破的鞏城中收了明夷當徒弟。」

  龍陽君聞言,眼神中閃過几絲沉鬱。

  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就不斷東進攻城掠土,緊隨韓國之後的便是魏國,而今此戰一出,魏國便已經有一部分土壤與秦國相鄰。

  唇亡齒寒,如若韓國被滅,那下一個被秦國盯上的必定是魏國,以如今魏國國力,也必定阻擋不了秦國。

  可韓國已經被侵蝕得只剩國都和南陽一郡之地了……

  良久,龍陽君才長嘆一口氣,面色冰寒的說道「暴秦無道,虎狼之徒!」

  蓋聶拿起酒壺,往青銅酒樽里倒了一杯酒,一口飲盡后說道「何必罵,天下諸國紛紛擾擾幾百年,到如今,哪個國家沒滅過別人的國,誰也不無辜。」

  「話雖如此,可我又怎能坐視秦國欺壓魏國。」龍陽君一甩衣袖說道。

  「師弟又不是魏人,何必為魏國盡心竭力?」蓋聶說道。

  「我雖不是魏人,但卻是魏國封君,自然要盡心竭力。」龍陽君說道。

  蓋聶抬眸凝視對面的俊美男子,聲音不辨喜怒的問道「哦?可你是為魏國,還是為魏王?」

  「……師兄想說什麼,明言便是。」龍陽君沉默片刻后說道。

  「我說了,你會改嗎?」蓋聶說道。

  龍陽君唇邊泛起几絲苦笑,說道「不會。」

  「唉!」蓋聶狠狠一拍漆案,痛心疾首道「師弟可知如今天下人都是怎麼評價你的?」

  「知道。」龍陽君平靜的說道。

  無非就是身為男子卻以色侍人、逢迎媚上以換得尊榮封土之類的話。

  蓋聶為他感到痛心,師弟劍術高強、謀略過人,僅憑自己的本事也能裂土封侯,卻因為一個魏王而落得如此名聲。

  龍陽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后一片淡然。

  「這世上的事有得必有失,師兄,我心甘情願。」龍陽君說著又拿起酒壺,給蓋聶面前的青銅酒樽倒滿了酒,「不說這個了,我此番前來少梁是為了這裡的山洪一事,如今事畢,要回都城大梁見陛下了,師兄若無事,不妨同去。」

  之前那個聲音尖細的青年男子自稱為衡於,是服侍在魏王身邊的宦官。

  「陛下憂心龍陽君出門不便,特命我隨身服侍。」衡於笑眯眯地說道。

  他領著明夷到逆旅中的一間卧房門口,又留下兩個婢女服侍,然後打算離開。

  「稍等。」明夷叫住了他,客氣地問道「衡於寺人跟隨龍陽君南來北往,想必見多識廣,可否知曉秦國是如何處置鞏地周朝宗室眾人的?」

  「秦國丞相呂不韋己將周室眾人遷入咸陽幽禁。」衡於寺人說道,看見明夷神色憂愁,又勸慰道「好歹無性命之虞,來日總有再見之機,王姬且放寬心。」

  「願如寺人所說。」明夷神色懨懨的說道。

  她如今太年幼了,甚至連活著都全靠倚仗蓋聶義氣,半點自保之力都沒有,即便想去秦國咸陽救母親和榆,也無能為力。

  明夷推開房門一看,只見寬闊的房間內,案幾矮床、銅鏡竹席等各種傢具齊備,牆角的書架上還擺了幾卷竹簡供人閱讀。

  彩繪描漆的鳳紋屏風后準備了熱氣裊裊的洗澡水,案上也端來了栗飯、肉醢、葵菜等飯食。

  一路奔波勞累,住宿在山野之間,今天終於又重新接觸到了軟榻輕裘,被婢女領著洗漱和吃完飯後,幾乎剛躺在低矮的漆床上,明夷就陷入了黑甜的夢鄉。

  一覺醒來便已經是黑夜。

  卧房中打造成嶙峋枝椏狀的青銅燈已經被點亮,昏黃色燈光照入隱隱綽綽的帷幔。

  明夷坐起來一把掀開帷幔,婢女見到人醒,已經捧著衣裙跪在床邊,要服侍她穿上。

  那衣裙不是她白天那套已經沾了不少泥點的布衣,而是一套淺藍色曲裾,裙角綉出了精美的同色花紋,內里穿的白色絲絹光滑柔軟,一見便知是出自齊魯之地的精品。

  「我自己來便可。」明夷說道,擺手了揮退要服侍她的婢女。

  穿好后明夷摸了摸自己脖子處的絲綢,發現不過一個月而已,便已經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衣服可以穿好,髮髻暫時還沒有學會一個人盤,之前一個月不過是用一節麻繩隨手捆住而已。

  坐在銅鏡前,一動不動的任由婢女給自己帶上珍珠和玉簪,明夷暗暗記著她們的動作。

  周朝已亡,照目前的形勢看,自己有相當漫長的時間都要跟著蓋聶師傅,所以必須要獨立起來,學會一個人在山野間生存,不能再軟弱的習慣婢女服侍和高床軟枕。

  穿戴好后剛一出門,明夷就聽到了一陣絲竹之音傳來。

  走下樓遠遠一望,發現逆旅中正在舉辦宴會,大廳中央一列廣袖華服、腰肢纖細的舞姬正翩翩起舞,高居上方首座的正是龍陽君,兩邊的竹席上已經跪坐了不少世家貴人,一個個正舉著青銅酒樽談笑風生。

  明夷偏頭問身旁的婢女道「這些是什麼人?」

  婢女還沒有回答,身邊就冒出聲音說道「師弟明天就要啟程回魏都大梁,這些人都是少梁城中的世家貴族,因為師弟深受魏王……信任,所以聽聞師弟要走,這些人都忙著趕來送行。」

  不知何時,蓋聶已經悄無聲息地走到了明夷身邊。

  「那師傅呢?」明夷問道。

  「我與師弟一起去大梁,正好去拜會一下上大夫唐雎,到時候若無事,再南下往楚國一觀。」蓋聶說道。

  魏國上大夫唐雎年輕時也是以劍術聞名的人物,同是劍客,蓋聶自然有切磋之心。

  「唐雎?」聽見這個耳熟的名字,明夷想起了上輩子聽說過的一個小故事,問道「可是布衣之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的那個?」

  蓋聶「?」

  便是燈火零星中,也能明顯看出蓋聶滿臉茫然的表情。

  明夷歷史學的不好,但也能猜出這件事應該還沒有發生,連忙乾笑一聲說道「沒什麼,是我記錯了,錯將另一個人的事迹記成了唐雎的事,師傅只當我沒問過。」

  蓋聶想了想,緩緩說道「那你說的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不知是指何人何事?」

  天下縞素什麼的,聽著就很霸氣,蓋聶一定要弄明白究竟是誰。

  明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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