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當群臣將目標放在劉文吉身上時,有一個人趁夜深潛逃。
這人是被禁在自己府邸、還沒來得及審判的兵部尚書,趙公。
趙公為虎作倀多年,自知若是事發,恐怕是死罪。他惶惶不可終日,擔憂十分。門外小廝悄悄告訴他言尚和暮晚搖回來了,所有人一同去皇宮了。
趙公意識到這恐怕是自己能逃的唯一機會。
他讓效忠自己多年的衛士在外接應,用酒灌暈了看守他的人,趙公又和外面的小廝互換了衣服。他生平第一次穿這種粗服、戴著蓑笠,但生死關頭,他只領著三四個衛士悶頭往長安城外逃。
關中都不安全,去魚龍混雜的河西之地,也許能躲過大魏的搜捕。
大魏和南蠻的戰事剛結束,長安城外已然平安。
趙公一夜潛逃,慌張無比。出了長安城數里,見身後沒有追兵,他將將放下心,身後跟隨的騎馬衛士臉微發白,眼睛突瞪圓,倉促一聲:「趙公!」
他們駭然的,像是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
趙公順著他們的視線看去,見前方溪畔叢林前,數人騎馬相候,他們全身浴在熹微日光下,看似已經等了很久。
與趙公的視線對上,那行人縱馬而來。趙公看著馬踏溪流,行速如箭,招招致命,心中已然驚恐,他臉憋得發青,都快呼吸不上來。
但是那行人越近,趙公瞪大眼,反而放鬆了下來。
他看到的為首者,是自己的女兒,趙靈妃。
趙靈妃領著數位衛士候在此地,堵住了她父親的逃生之路。趙公已經很久不見女兒了,甚至可以說,近十年來,他與女兒相見甚少,離別太多。
再次見到女兒,女兒依然姣姣,然而眉目間,嬌憨之氣已經全然沒有。她面頰瘦峻,長發束在玉冠下。年輕的女郎像戰場上其他男兒一般,目光堅定冷酷,騎在馬上,颯爽英姿。
趙公心生喜色,忙道:「靈妃,快幫幫為父!言二進長安了,長公主殿下……不,現在是大長公主殿下也進長安了。他二人必然要殺為父,你快幫忙。」
趙靈妃望著趙公。
她目如清河,目如星辰。星光玉河流轉,她看到他,便好像看到了自己來不及救表哥,自己蹲在地上大哭,卻無法挽回自己表哥的那一刻。
心中愧而恨,痛而疚。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阿父可懂?
趙公望著女兒波光流動的眼睛,突然明白了。他笑意微收,想要喝罵,但又生懼。他握著馬韁,乾乾道:「靈妃,既然不救,你就讓路,讓為父走。阿父養你十幾年,你自己又走了快十年,我們父女之間,總是有感情的吧?
「我是你的親生父親啊!」
趙靈妃目中如同噙了淚。
可是一滴也沒有落。
晨風中,髮絲拂過她堅冷麵頰。她痛不欲生,可她仍然一字一句:「你不能走。」
趙公臉色大變:「你說什麼?!」
趙靈妃手中長槍抬了起來,她身後的兵卒跟著她一同抬起了刀劍,對上面前的人。
趙公明白了。
他道:「你要殺父么?」
趙靈妃聲音發抖:「我不願走到這一步,我聽言二哥的吩咐,在這裡等了一晚上。我多希望言二哥判斷錯了,希望我不會等到阿父。我還想著若是見到阿父,我會忍不住放阿父走,放阿父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大魏了……」
趙公目露喜色。
趙靈妃眼中神情卻越發絕望。
她厲聲:「可是我做不到!
「我見到阿父,就想到表哥的死!你生我養我,但是你錯了!我是不孝,我會被天下人唾棄。連自己生父都不肯放過的人該有多心狠……人人都求大公大義,但到私下總是求個私人恩怨。
「我本也會這樣。可我真的做不到!我若是放阿父走,數十萬命喪黃泉的將士怎麼交代,我表哥的死怎麼交代,兩朝宰相劉相公怎麼交代?天下那麼多黎民百姓因為你們的私慾而死!我無法交代,無法面對……
「放走阿父,我無法心安!留下阿父,我是不孝女!左右都是錯,但我寧可從此之後做一個不孝女!」
她嘶吼著,激動憤怒,想要抒盡自己心中的委屈。可那是說不盡的,是數不清的。她從少女長成青年,她完全清楚了自己要的是什麼……但是死去的人,再也活不過來了。
她身後的兵士們想到了戰場,都心中悲戚,看向趙公的神色更加痛恨。
趙公惶惶。
見趙靈妃流下眼淚,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女兒來送阿父最後一程!」 ——
趙公被趙靈妃在天亮時押送回長安。
天亮的時候,新的小皇帝已經登基兩月,卻是第一次上早朝。太后在後設了屏風,懷著懼怕的心情坐在屏風后。太后心中一邊想著自己家族要因為兒子而崛起了,一邊想起昨晚劉文吉的慘死,又對這些大臣們心裡生懼。
此朝大臣,各個強勢,未免可怕。
他們孤兒寡母,務必要小心才是。
小天子太年幼,需要人照顧,倉促之際,他身邊的大內總管,換回了成安。成安向暮晚搖夫妻磕頭,淚流滿面,稱自己一定到死輔佐小天子,絕不會讓劉文吉的事情重演。
小天子第一次上朝,格外順利。
他乖覺無比,在昨晚誰都沒反應過來時,就最先叫了一聲「言相」。
而今日早朝,小皇帝借成安的手,拿出了祖父留在宗廟的聖旨。他的父皇對言尚忽遠忽近,忽信任忽猜疑,老皇帝明明留下聖旨,他父皇卻故意鑽空子,只給言尚一個「同平章事」。
而今,小皇帝借祖父的聖旨,將言尚推上了相公之位。
這是他母后教他的。
如今朝堂上以言尚馬首是瞻,若是再不封言尚為宰相,小皇帝難道能指揮得動這些大人物么?他尚聽不懂這些大臣們在說什麼。
韋樹陞官為了禮部右侍郎。
之後大臣們開始討論將劉文吉的事情昭告天下,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內宦勢力依附於皇權,一旦皇帝真心想收,內宦勢力是最容易收回的。中樞對內宦們定罪,一樁樁一件件,判人生死。
再是戰事已經結束,大魏要殺阿勒王,祭奠死去的軍士;同時,他們要從活著的南蠻俘虜們選一個人為南蠻王,和大魏談判。
和談之事,自然要相公來,禮部官員也在其中。
同時,為了避免南蠻因為窮困,走投無路不得不對外征戰,大魏決定接管南蠻的經濟。大魏早已決定對南蠻實行羈縻政策,從文化、經濟、宗教、軍隊等數方面對南蠻管制。
實則大魏早有這種想法,但那時想法不成熟,又趕上皇位風波,與帝王猜忌。如今言尚為相,自然要推行自己多年以來想了無數遍的政策。
小皇帝在硬邦邦的皇位上伸長脖子,努力地聆聽下方大臣們的討論。他看出那些老伯伯、叔叔們都圍著言尚,言尚年輕善談,風采極佳。小皇帝聽得半懂不懂,只覺得姑父好厲害。
這般能說。
這般風采翩翩。
這就是書上說的君子之風吧?
太后在竹簾屏風后見小皇帝都快跳出皇座了,委婉咳嗽一聲提醒。
言尚回頭,見到小皇帝瞪圓眼睛盯著下方臣子的樣子。小皇帝對上他的眼睛,連忙往後一靠乖乖坐好,努力做出一副成熟君王的模樣。但是他不過六七歲,再扮成熟,也不過是個小孩子。
言尚莞爾。
他思索一陣,說:「該給陛下找太傅,好好讀書了。」
小皇帝生怕姑父覺得自己不堪教化,登時:「我……朕四歲開蒙,一直好好讀書的!」
言尚溫聲:「不是那種書。是教陛下怎麼做好一個皇帝。」
他頓一下:「另外,從今日起,陛下和太后就得分宮了,陛下不能再回到太后的寢宮睡了。臣今日會與幾位相公討論陛下讀書之事,明日給陛下重新安排伴讀。陛下覺得如何?」
小皇帝尚是懵懂,聽到自己不能再和母親一起睡了,有點失落,但是聽到言尚要給他找新朋友,他又雀躍起來,遲疑一下:「我可以讓阿岳哥哥和我一起讀書么?」
言尚微笑:「陛下與自己的兄弟情深,有什麼不好呢?」
小皇帝喜歡他這般好脾氣,又纏著問了許多自己日後的生活。他漸漸滿意,輕易地為自己這位姑父的風采折腰。等退朝後,私下裡他已經開始叫言尚「姑父」,不管言尚如何制止。
太後有些不高興。
言尚此舉,是斷絕內宮干政,這麼早就讓小皇帝離開她,是在堵內戚之路。言尚還不讓小皇帝長在後宮婦人手下,要從前朝開始教小皇帝。如此下來,小皇帝長大,和太后恐怕並不會很親。
何況言尚那般人物,太后隱隱覺得小皇帝好似完全被言尚折服,格外喜歡言尚,這讓她更加產生危機。
她不覺小動作頻頻,想將自己的兒子領回自己身邊。但這事並沒有做成,因為如今已經是大長公主的暮晚搖進了宮,與太后深談了一夜。
次日後,太后便開始閉宮,吃齋念佛,不再干預小皇子的教育問題了。
一個不再長在深宮婦人內宦之手、由前朝大臣們一起教育大的皇帝,未來會成為什麼樣子,所有人都很期待。 ——
之後,大魏在與南蠻談和。
趙公在八月底被斬首示眾。
趙靈妃在人群中混亂的罵聲中,看到自己父親身死。她看完后,悄然離開。韋樹得到消息想去找她時,她已經離開長安,行蹤不定,未曾給他人留下一言半語,只告訴韋樹,她要去河西了。
她想清楚了她這一生要做什麼,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楊嗣的死讓她一夜成熟長大,趙公的死又讓她一夜心灰意冷。她想成為遊俠,想幫助所有需要她的人。她又無顏面對故人,沒有臉面去過平常人的生活。便只能離開長安,遠走荒漠。
她信中說對不起韋樹……韋樹不必再等她了。
她輕聲:「希望巨源哥娶妻生子,一生平安,得到幸福。雖然我與巨源哥不在一起,但我們都在大魏。即便再也不見,只要知道對方活著,已然很好了。」
九月,大魏選出了自己滿意的新南蠻王。
身在河西的言三郎給二哥去信,說自己要回嶺南看家人了,又給言尚送來了許多新奇的西域貨物;言尚百忙之中去信劍南和嶺南,問起言曉舟如何了。若是妹妹仍沒有走出心結,言尚想讓言曉舟來長安,跟他和暮晚搖住上幾年。
嶺南來信,說言曉舟回來過一趟,之後和言父夜談一次后,在韓束行的保護下,去遼東了。
言尚看到信上內容,心中頓時發酸。
遼東,是楊嗣家人被發配的地方。
他的小妹妹看著平靜,看著沒有掉一滴淚,可是言曉舟並無法放下楊嗣。她始終記得,始終念著。
言尚便寫信給已經識了些字的韓束行,讓他不要管妹妹做什麼,只要好好跟著保護妹妹平安便是。言尚對言曉舟無法再操心更多,因為他分身乏術。暮晚搖近日身體不太舒服,一直養病;言尚要忙朝堂上大魏和南蠻談和的事,還要日日被暮晚搖逼著灌藥喝。
他對親人的關心,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
重陽之日,在暮晚搖的逼迫下,言尚好不容易抽出空休息一日。這一日他說好與暮晚搖一同去祭奠英烈,祭奠他的老師劉相公。
劉家在城郊南山下給劉相公立了衣冠冢,言尚是定要去拜的。
然暮晚搖本和言尚說好了,清晨起來的時候,她卻又覺得不舒服,便不去了,讓言尚自己一人去。
言尚坐於榻上看她奄奄一息、臉色蒼白的模樣,不覺心疼,道:「你還說如今身體不好的人是我,但我回到長安后並沒有生過病,反倒你一直精神不振。讓御醫來一趟吧。」
暮晚搖手搭在額上,哼道:「不用了!我都是老毛病,估計是水土不服吧。等我睡一睡就好了。」
言尚稀奇:「你從小在長安長大,還會水土不服?」
暮晚搖見他坐於榻邊溫聲細語,分明是要與她天長地久說下去的架勢。她早習慣了他的套路,覺得他好煩,便嘀嘀咕咕地伸手推他的腰,讓他趕緊走——
「知道了知道了!你整日就是念念念,念個不停,好啰嗦。你快去祭拜你老師吧,等你回來時我肯定就好了。我自己的身體,難道自己不清楚么?」
言尚無奈。知道她不想就醫,無非是多年喝葯喝得噁心,輕易小病她都不想吃藥了。
他心中琢磨著等回來再看暮晚搖,她要是還這樣整日躺床上,他就算逼迫也得請御醫來府中一趟。再叮囑了秋思等侍女如何照顧公主,言尚這才拖拖拉拉地走了。
秋雨綿綿。
言尚在劉相公的墓碑前佇立。他端正無比地祭自己的老師,沉默安靜。給老師上了三炷香,他才低聲說起朝堂這幾個月發生的事,說自己的師兄們在朝上如何關照自己。
說到痛處,勉強忍下,只說高興的事,報喜不報憂。
身後傳來女聲:「言二哥。」
言尚回頭,髮帶拂過青袍,睫毛上沾著山雨。他清潤明澈的氣質,讓登山而來的劉若竹與她夫君林道都微微一怔。
劉若竹看到他的樣子,怔了一下,有些恍神,一瞬間想到自己第一次見到言尚的模樣。
劉若竹目中微熱,微笑:「不管過多少年,我還是能在爺爺跟前見到言二哥呀。」
言尚與林道互相行禮,問他們夫妻:「你們剛回長安么?」
林道說:「我與夫人昨天才回來,回來只是為了祭一下爺爺。休息兩日,我們便還是回河西。」
言尚:「想回長安為官么?」
林道冷淡的面上浮起一絲笑,說:「不勞言相費心了。在外挺好的……我能和若竹多去收集一些古書,保護一些古物……」
言尚沉默。
半晌他輕聲:「你與若竹燒書的事,我知道了……全都燒盡了,沒有一本保存下來么?辛苦你二人了。」
林道搖頭。他說:「數年心血付之一炬,看似辛苦;但這是為了救黎民,我和若竹都很高興。再好的、再珍貴的東西,都不如人命重要。」
劉若竹一直靜靜聽著自己丈夫和言尚的話,她望著墓碑,腦子裡想的都是昔日爺爺的音容笑貌。
她眼中又開始發酸,但她並不願落淚。劉若竹轉頭,借笑容掩去自己眼角的淚光,對言尚笑道:「言二哥,你知道么,昔日我爺爺和眾相公們,還因為你打過一個賭。如今看來,他們都輸了。你快下山,找他們要獎勵!」
言尚便順著劉若竹的話:「什麼°?」
劉若竹笑盈盈:「張相公他們賭你三十歲時能當上中書舍人,我爺爺賭你三十歲時能當上宰相。但是你今年二十七,就已經是宰相了。
「如今,可不是他們都輸了,只有你是贏家么?」
言尚一怔,轉眸看向沉默的墓碑。
墓碑沐浴在風雨下,沉靜安然,一如劉相公的肅冷。
言尚輕聲:「這種賭,我贏了又有什麼意思。」
劉若竹臉上的笑淡下,也沉默下來。
隔了一會兒,她又輕聲:「贏了是有有意思的。大魏需要言二哥,我們都需要言二哥……我爺爺在天之靈,會為言二哥高興。他的學生這麼厲害,黃泉之下,爺爺一定要拉著其他幾位相公痛飲,得意他叫出的好學生了。」
她眼中眨著淚花,笑道:「爺爺雖然看著古板,但他私下很活潑的。」
她說著自己爺爺的許多往事,林道撐傘陪她而站,言尚身後僕從撐傘。他們半身都被雨水淋濕,但沒有人打斷劉若竹。
青山永駐,逝者不回,新人成才。
也許這就是意義。 ——
當晚,暮晚搖睡醒后,得知駙馬已經回來了。侍女說言尚進來看了她一下救走了,讓暮晚搖目色微暗。她睡了一天,身體已經不如何難受了,便下床梳洗,打算去看一看言尚。
他今日見了他老師,又在老師墓前遇到了劉若竹夫妻。他必然心裡不是很好受。
暮晚搖在家中後院一長廊后的空亭找到言尚。他還是出去時那身竹葉青袍,髮絲卻已有些亂,從髮帶間落下,披散在肩上。他獨自坐在一張方案間,雙目微闔,給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倒酒。
風吹楓紅,肆意風流。秀色可餐。
言尚正喝酒間,手中的酒樽被奪走。他側頭,暮晚搖已經挨著他坐下,嬌聲斥他:「你真是學壞了,如今也會學別的男人一樣喝悶酒了。臭烘烘的,你這樣晚上就不要上床睡了!」
言尚眼角因飲酒而微紅,膚色白凈,微張的唇也紅妍無比。
言尚脾氣倒是好,任由暮晚搖不高興地奪走他的酒樽,他撐著額,低笑:「我沒有喝多少,也不會喝悶酒。我只是喝一點兒,不會讓自己醉的。」
暮晚搖:「聽你騙我!」
言尚笑:「我騙你做什麼?你來聞聞,我身上酒味重么?我真的只是喝一點兒,喝夠五杯我就不喝了。」
暮晚搖一怔,她聳鼻子去聞他脖頸,他微仰頸後退,看她小貓一樣地拱過來,不禁一笑,將她抱在了懷裡。暮晚搖霎時聞到沖鼻的酒味,她頓時覺得噁心,連忙屏息,忍了下去。
那股子難受緩下去后,暮晚搖推言尚:「臭死了,別抱我!你喝了幾杯了?」
言尚很聽話:「只喝了三杯。」
暮晚搖想一想,便大度地讓他倒酒。她道:「那我陪你喝吧。男人嘛,其實有時候喝酒也沒什麼,發泄一下挺好的。你今日是見到你老師的孫女,想到你老師,想到太多人,才心情不好的吧。」
言尚低悶而應。
見他這樣,暮晚搖便不攔他喝酒了。
可是言尚的酒量真的是這麼多年也沒多少長進。
他不過又喝了一盞,他人就身子一晃,將頭靠在了暮晚搖肩上。暮晚搖失笑,正要推他起來,就覺得自己腰肢被言尚抱住,他的臉埋在她頸間,久久不動。
暮晚搖靜下來,她變得溫柔,任由他抱著她,不推開他了。
言尚從她頸間抬起臉,目中光潤,若有霧流。他輕聲:「我其實……其實有個時候,我真的想過,真的有那種特別壞的念頭產生過。」
暮晚搖:「言二哥哥才不會有壞念頭。你想什麼了?」
他沉靜下來。
暮晚搖以為他不會說了,他又貼著她的耳,聲音很低,夾雜著痛苦。他道:「有個時候,我真的想過,所有人都死了有什麼關心。我只要你活著,只要我老師活著,只要楊嗣活著。我只想你們活著,其他人死就死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暮晚搖怔忡。
她要低頭看他。
他卻埋在她耳後頸下,不肯抬頭。
他緊抱住她的腰,低喃:「這些話我是不能說的,這些壞念頭我清醒時是不能產生的……我只能趁喝酒了,悄悄告訴你,等我酒醒了,那我就什麼也沒說。
「搖搖,我只想你活著。在我心裡,你是最重要的,比所有人都重要,比天下,國家,百姓……都要重要。
「等我酒醒了……我就不認了。」
暮晚搖目中水光瀲灧。
她心中掀起風暴一般,任由他抱著。她第一次聽到他這麼說,也許還會是唯一一次。等明天他就不會承認,等明天他就仍會將天平偏向國家、天下、黎民。
可是在他心裡最深處,他說她排名第一。
暮晚搖眼中忍淚。
她忽然笑:「值了。」
言尚睫毛在她耳下輕輕一顫,撥得她發癢。
暮晚搖入神的、專註的:「我得到我想要的愛,也成為我想成為的人了。我這一輩子,都慶幸自己緊抓著你不放。你是上天送我的最好的饋贈。」
她給自己倒酒,言尚偏臉,從她頸間抬起臉來看她。
暮晚搖豪氣十分:「敬天地!」
言尚手撐著腮,看著她笑。見他這個狂妄的妻子端起酒杯,哪有他那般細緻的架勢,她直接一飲而盡,不愧女中豪傑。言尚羨慕地看著她,心想自己何時才能像她這樣說喝就喝。
他正讚歎著,見暮晚搖臉色忽的一變,扭頭就吐了起來。
言尚一慌,臉色變了,連忙去看她。 ——
當夜公主府上連夜請御醫,三波御醫來回給大長公主診脈。
幾位御醫商量后,看向坐在床上的駙馬,和被他抱在懷裡、臉色慘白、精神萎靡的公主。
暮晚搖有氣無力:「我是不是又生了什麼大病?」
她頗沮喪,對自己的身體簡直痛恨。
養了這麼多年,平日或碰亂跳,可是一有什麼事,她仍是一下子就倒。
御醫笑:「哪有什麼大病?恭喜殿下和駙馬,這是喜脈呀。」
御醫等著公主和駙馬大賞。
室中陷入詭異的沉默。
幾位御醫不解地抬頭,見暮晚搖和言尚神色都很古怪。
暮晚搖懷疑他們是庸醫:「診錯了吧?怎麼可能。我就是又生了什麼病而已。」
言尚也道:「幾位先生不如再看看?」
御醫們:「……」
他們生氣:「這麼簡單的脈象,我們幾個老頭子還看不出來么?殿下與相爺是懷疑我等的醫術么?這般不信任我等,何必叫我們來一趟!」
暮晚搖堅持他們診錯了,言尚和顏悅色哄著他們再診。
最後依然是喜脈。
夫妻二人面面相覷,皆是恍惚無比。還是秋思反應快,高興地領著侍女們討賞:「恭喜殿下,恭喜相爺!殿下,這般高興的事,該給先生們封紅包呀。」
言尚回過神,連忙說是。
言尚忍著自己的一腔恍惚,百般思量暮晚搖怎麼可能有孕。他送御醫出去,不覺地將御醫拉到角落裡,再問一遍有沒有診錯。得知對方再三保證后,言尚才問起該注意事項。
御醫看他們小夫妻這般恍惚的樣子,心裡一嘆。他常年為公主看脈,自然也知道公主的身體如何,何況當年言相還被老皇帝那般餵過葯……
御醫撫須而笑:「言相不必懷疑了。也許當初那葯真的逼退了一些,也許殿下的身體這些年已經養好了……總之,殿下是真的有孕了。只是殿下之前有過……嗯,她此胎恐怕艱難,還容易滑胎。二位自要萬分小心。」
言尚怔住:「會很艱難?」
御醫頷首。
言尚想了想,向御醫拱手道謝,再讓侍女們跟著御醫去開藥。他回到房中,與暮晚搖憂心忡忡地說起御醫的話。
暮晚搖一改方才的懷疑,這會兒她回過神來,已經變得高興起來。聽說自己此胎會容易滑胎,她當即緊張地捂住自己尚平坦的肚子。
言尚遲疑:「若真如此,還不如……」
暮晚搖:「不要!」
言尚失笑:「我還沒說,你就知道我要說什麼了?」
暮晚搖:「你必然是說要不算了,反正你我已經接受了,既然胎兒不穩,還不如讓我少受點兒罪。但是我不要,我就要這個孩子。」
她專註、執拗,怕言尚仍想說服她,她蹭過去與言尚面對面,跪在床上。
暮晚搖捧住他的臉,讓他看自己的眼睛:「我非要給言二哥哥生個孩子。我一定要有屬於我們的孩子。我會非常、非常小心……言二哥哥也會照顧好我,不是么?
「我們還沒有努力,為什麼就要放棄?我覺得我可以吃這個苦,你怕什麼?」
言尚靜靜看她。
他說:「真的這麼想要?」
暮晚搖:「特別想要,格外想要,想要的都要瘋了!沒有的話我可以接受,但是有的話,我一定不放過!我和言二哥哥這麼好,言二哥哥這麼優秀,我也這麼厲害,憑什麼我們不能有孩子?
「這是上天對我的補償。再難我也要!」
言尚不再說話了,他彎腰,將她抱入懷中。
暮晚搖在他懷裡嘀咕:「可是父皇不給給你……為什麼還能有孩子?」
言尚心不在焉:「也許葯被逼出來了一點兒吧。」
他蹙眉:「不知道會不會影響胎兒。」
暮晚搖也開始緊張:「那我再不飲酒了。」
二人開始歡喜,開始商量著這些事。有一個答案被他們共同地饒過——也許正如劉文吉所說,他在夫妻二人不知道的時候幫過二人。
但是那都過去了。 ——
如此,半年又過去。
大魏和南蠻和談成功,大魏朝臣原本等著韋樹因此陞官。韋樹年輕有為,佔一個宰相之位,也未嘗不可。
何況韋樹代表世家勢力。
世家們隱隱希望世家有一個人崛起,可以和言相分庭抗禮。但是韋樹卻向小皇帝遞了奏摺,要求再次出使。韋樹不在乎世家們對他的期望和算計,他只做自己想做的。
青年陳述自己的理念,在朝堂上朗聲:「……南蠻雖平,四方諸國卻因此不安。何況大魏只是與南蠻談好了條件,但南蠻貧寒,具體情況,仍需要大魏子民親自去看,去照拂。臣願做此人。」
他的大哥一時著急,在朝上立刻道:「這可一去數載,都不能回朝!你前途大好,何必如此?」
為何不好好地在中樞穩定幾年,等著當宰相?為何不娶妻生子,為人夫為人父?
為何韋巨源總是如此!
韋樹拱袖,面向言尚,向他行禮:「請言相批准臣的奏摺。臣是為大魏千萬黎民,為大魏生路,才如此選擇。朝堂紛爭非臣所望,臣之願望,不過是——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言尚端詳著韋樹,緩緩扶他起來,溫聲:「韋侍郎為國為家之心,膽敢不領?」
上座的小皇帝看著他們臣子之間一來一往地過招,不禁熱血沸騰,心裡叫一聲好。他迫不及待想長大,迫不及待也想參與這些大臣們的政務中——大魏有這麼多厲害的臣子,何不昌盛? ——
新一年伊始,言尚主持新年科考,韋樹手持符節,在小皇帝的十里相送下,浩蕩出使。
比起上一次,韋樹這一次成為了正使。一去數年,十年,數十年……哪怕一生為此波折,他都已做好準備。
長安春雨霖霖。
言尚和大腹便便的暮晚搖去拜訪了玉陽公主一家,回來時坐上馬車回府。夫妻二人坐於馬車中說些政事,馬車外,一個年輕讀書人忽然從巷子里跑出來,手中卷著一捲軸,奔跑著追趕公主的馬車。
這個書生高聲:「言相,言相!小生是找您行卷的!小生在上次北里宴上見過相公您一面,您還誇過小生,您還記得么?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幫小生看看詩文的!聽聞殿下乃是有名才女,殿下幫小生一把吧!」
街巷上路人都停下了,看著這個書生落湯雞一般追著公主府的馬車跑。路人們露出同情目光,心想此人必然是沒有路途登公主府大門,只能在路上攔車去追了。
然而言相何等身份,大長公主何等身份,豈會為一個普通書生停下車?
只有這個書生執迷不悟,拚命追車,口上又絕望又期待地嚷:
「小生佳句偶得!小生昨夜在夢中見到一仙人,仙人賜句,文采斐然!這是仙人寫的一首詞,不是小生寫的,真的是仙人!言相,殿下,你們聽一聽吧……」
他追不上那馬車,心中難過,漸漸停下腳步。他愣愣地看著馬車走遠,當他心裡已經不抱期望時,馬車停了下來。
他見到言尚撐著傘,扶著暮晚搖一同下車。
夫妻二人回頭向他這個窮苦書生看來。
言尚微笑:「你不是佳句偶得,不是仙人賜詩么?喊的這般響,不如讓我與殿下聽一聽吧。」
暮晚搖懷孕后,氣質溫潤了許多,脾氣也漸好,好似真的有了些母愛。她也隨著言尚一起對那個窮書生笑:「你念啊。」
雨水斜飛,巷口濕漉,書生大受振奮。 ——
言曉舟身在遼東,見過楊嗣的父母后,就在這裡住了下來。
她白日出去採藥,跟著醫者給人看病,夜裡回來陪兩位老人家說話。楊嗣父母勸她不必如此,她卻言笑晏晏,稱自己很開心,很知足。
高山巍峨,滿山蔥鬱。
言曉舟立在山澗間,背著竹簍,身後跟著韓束行。她撐著拐杖走山路,行路艱難,忽有一樣東西落下。她沒有注意到,是身後的韓束行為她撿起來。
韓束行:「女郎,你掉了東西。」
言曉舟疑惑回頭,眸子忽然一靜。她看到韓束行的手中,攤著一金色的、被摘走了金丸的小鈴鐺。
這枚鈴鐺被摘了金丸后,就再不會響了。它再不會發出清脆的聲音,就再不會在戰場上影響到將士,驚了敵人了。
言曉舟低頭望著這鈴鐺,然後緩緩伸手,將鈴鐺握到自己掌中。她臉頰輕蹭著這枚鈴鐺,閉上眼。
漫山遍野,雲飛霞繞。
她想到了那個人,想到那個人說最喜歡聽她的聲音。他最喜歡聽她的聲音,所以她送鈴鐺給他。
人生一世,到底什麼是愛呢?
是可以碾磨,還是可以忘卻。是可以消逝,還是可以刻骨。
是如洪濤般轟烈而至,刻骨銘心,還是如春水便潺潺不止,生生不息。
韓束行不解地看著女郎,見言曉舟忽然將手成喇叭狀放在唇邊,她高聲對著大山喊道:「三郎——
「三郎!三郎——!」
聲嘶力竭,情如春水!
滿山震動,鳥雀鳴飛。
山林都給與回應,雲都飛過來。言曉舟握著鈴鐺,獃獃地看著這一切。她目中忽然落了淚,又忽然露出笑來。她再次沖著這方天地大聲喊:
「三郎——」
她永永遠遠、永永遠遠的……等著他! ——
趙靈妃騎馬行在大漠中。
面紗覆臉,一身勁衣。她身後跟著數匹馬,馬上的人都與她一樣,懷著行俠仗義的心行在河西。趙靈妃約束自己這些手下,她在河西漸打出了些名氣,而河西這般混亂的地方,朝廷不可能完全維持好秩序,是需要她這樣的遊俠存在的。
滾滾黃沙覆來,行路寂寞荒蕪。後方一小弟指著一個方向:「女郎,你看,那些是不是大魏的出使團?!」
趙靈妃驀地回頭。
她在黃沙中回頭,在夕陽下回頭。
她看到漫漫黃沙,看到□□廣路,看到韋樹領著一隊人,沉默地走著這段路。他也看到了她,他向她望來,陽光落於他身,簌簌如雪飛。
他靜靜地看過來,緩緩的,對她露出笑容。
趙靈妃透過他,看到許多故人的影子。她看到劉相公的戰死沙場,看到表哥的慘死,看到自己阿父的斬首示眾……她騎在馬上,與韋樹對視。
數年時光,在他們中間穿梭。
那邊大魏使臣團中派人來:「這位女郎,我們郎君雇傭你們,請你們協助我們一同出使,不知可否?」
趙靈妃久久地看著那清雪一般站在沙漠中的青年,她目中光閃,一動不動地望著他。 ——
長安大雨下,那書生將自己要行卷的絹布從包袱中取出來,面對著尊貴的暮晚搖和言尚,他高聲朗誦道——
「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為問何時猜得?不過幾千寒熱。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一篇讀罷頭飛雪,但記得斑斑點點,幾行陳跡。五帝三皇神聖事,騙了無涯過客。有多少風流人物?盜跖庄蹻流譽后,更陳王奮起揮黃鉞。歌未竟,東方白!」
萬千流年,萬人同行。光陰裊裊,英豪競逐。
都是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