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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三年歲月,時如逝水。 ——

  佑和二十七年,元日剛過,長安煙水明媚。

  大魏隴右關被南蠻小部分軍隊連續擾亂三年,在這一年春天,一個剛提拔上來的小將採用挖地道的方式,包抄敵軍後方。大魏軍隊和南蠻騷擾軍隊在隴右打仗,戰線長跨數十里,持續月余。

  在敵軍連續三個首領被殺后,這批騷擾大魏邊境的南蠻軍隊不甘不願地退了下去,再沒有來犯我境。中樞得到戰報,當即大喜,召見這位小將入長安,授官授爵。

  而到這個時候,中樞才知道這個從底層爬上來的小將,並非無名之輩,而是好久未曾聽到消息的長安楊氏三郎,楊嗣。

  就在中樞研究給楊嗣授個多大的將軍職位時,楊嗣召集兵馬,從隴右前往長安。在離長安還有數十里的地方,兵馬結營駐紮此處。自然,尋常情況下,這些兵馬只為壯聲勢,不會進入長安。

  得到召見的,只會是楊嗣一人。

  當夜,楊嗣在帳篷中被高興的將士們灌醉,饒是他酒量了得,也架不住這麼多人勸酒。將士們都喝得醉醺醺,楊嗣亦是醉了。他頭痛欲裂,但精神卻格外亢奮。

  四年不曾入長安,不曾見父母,如今錦衣返鄉,如何不喜?

  醉得熏然的楊嗣解了韁繩,沒有搭理滿營帳的喝醉將士們,他騎上馬,就趁著這股激蕩,一路南下疾馳,向長安行去。

  快天亮的時候,馬因疲憊而步伐放緩,楊嗣撐著額頭,煩躁之時和座下馬較勁。一人一馬在黎明之下近乎鬥毆,這場鬧劇一般的鬥毆以楊嗣被甩下馬結束。

  楊嗣被他的馬摔下,失了主人的寶馬興奮地長嘶一聲,揚著鐵蹄激動跑遠,將楊嗣丟在荒郊野外。楊嗣低咒一聲,扶著頭灰撲撲地爬起,跌跌撞撞地走路。沒走多遠,他便跌在一條小溪旁,上半身都浸入了水裡,閉上眼睡得人事不省。

  而天亮的時候,一對兄妹騎著馬,從道路的另一旁走來。溪水潺潺,春景宜然,這對兄妹看到了倒在溪水邊的青年。

  那位妹妹咦了一聲,不顧自己哥哥的阻攔,跳下馬來蹲在溪邊查看這個昏睡的青年。

  楊嗣整張面容英俊酷冷,卻帶著醉酒後的潮紅色。他睡得天昏地暗,但是自己才被近身,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讓他當即摸刀。可惜腰間的刀在昨晚醉酒時輸了出去,楊嗣沒摸到刀,然而手一擰,一把拽住了那個碰到他的少女手腕。

  少女吃痛叫了一聲。

  她卻聲音輕柔:「郎君,郎君?你怎麼了?是喝醉了么?我不是惡人,我與兄長是去長安的,我兄長要去參加春闈的。」

  她哥哥嗓門很大:「曉舟!這個人一看就很兇,你快別管了,咱們趕緊趕路吧。」

  楊嗣迷糊地睜開眼看了一眼,隱約看出一個黃衫少女的輪廓,並不是兵痞子,也不是戰場上的敵人。他血液里流淌的廝殺稍微退了些,模模糊糊地,看到少女對他婉婉一笑,又再次輕聲安撫他。

  楊嗣醉醺醺中想,聲音這麼軟,像唱歌一樣。

  他鬆開了扣緊她的手腕,頭向後一仰,再次睡了過去。 ——

  言三郎沒辦法,只好答應小妹的央求,將楊嗣扶上了他們的馬。那個郎君伏在他的馬上,他則牽著馬韁,和言曉舟邊走邊聊天。而馬背上的楊嗣,顛簸中,半睡半醒地聽到了他們在聊什麼。

  只是精神太過疲憊,讓他不想睜眼。

  山道上,言三郎正在訓妹妹:「你真是的,多管閑事。誰知道他好人壞人?萬一他是強盜,是匪賊呢?」

  言曉舟俏皮一笑:「所以我不是用繩子把他綁了嘛。」

  她又向哥哥撒嬌:「我們把他送去最近的驛站,讓他去那裡休息。不就好了么?哥哥,怎能見死不救呢?萬一這位郎君有什麼急事,有什麼難處,我們不管,不是耽誤了人家么?」

  言三郎側頭看一眼妹妹。

  正是十七八歲的青春年華,雪膚柳腰。她擁有春暉一般的美貌,笑起來時眼眸彎彎,瞳心漆黑,又澄澈,又乾淨。無論是美貌,還是她身上那通透清澈的氣質,都極為吸引男子。

  言三郎和妹妹一路從南往北行來,如何不知道那些男子看妹妹的眼神?

  所以才如此緊張。

  心裡暗自後悔不該帶妹妹出來玩。

  不然應該讓大哥也跟著才好。

  言曉舟笑盈盈:「三哥,我覺得你又在心裡悄悄念我了。」

  言三郎嚇一跳。

  然後嚷道:「沒有!你現在怎麼跟二哥一樣,別人什麼也沒幹,你就嘰嘰歪歪。不要這樣了!一點都不討人喜歡。」

  言曉舟抿唇柔笑,心想像二哥也沒什麼不好的。然而——

  她有些悵然,輕聲喃喃:「可是,我已經有五年多沒見過二哥了。二哥也不在長安。」

  言三郎跟著情緒低落起來,但畢竟是為人兄長,他很快安撫妹妹:「二哥不是跟我們說了么?讓我們好好待在長安,他今年一定會回到長安的。」

  他心中有話沒有告訴妹妹:此次來長安,一方面是為了他的科考;另一方面,也是想等二哥回來長安,幫妹妹在這裡找一門好親事。

  嶺南沒有什麼好人家。

  如果二哥以後長留長安的話,小妹能夠嫁到長安,有二哥照應,他們一家人也能放下些心。 ——

  楊嗣徹底酒醒的時候,已經到了這一天的黃昏。

  他赤腳沉臉,在驛站的一間房舍中想了片刻,也只模模糊糊地記得那個幫自己的兄妹一路上都在嘀嘀咕咕什麼大哥二哥的,沒什麼意思。

  就是記得那個娘子說話聲音很溫柔。

  想了半天沒想起來什麼有用的東西,乾脆放下此事,楊嗣下樓見到驛丞,打了聲招呼后,管對方借了馬匹,這次直接一口氣進長安城了。

  他這一次估計會在長安待半年之久。

  一方面是老皇帝提防,不會讓他立刻回邊關;一方面是,嗯,丹陽公主大約要嫁人了。 ——

  公主出嫁的衣服,由少府監織作。

  這一年入春,少府監和禮部就開始準備丹陽公主的婚事。若無意外,丹陽公主會在這一年的九月嫁人。半年時間準備公主的婚禮,修葺公主府,時間勉強夠用。

  楊嗣回來長安,回家了一天,去東宮待了半天,便登上丹陽公主的府邸,好奇暮晚搖選的駙馬是誰了。

  這麼多年,許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

  例如太子如今跟在皇帝身邊學習為君之道,戶部雖重新回到了太子手中,太子卻謹慎很多,不像以前那樣事事插手;

  比如如今長安風頭最盛的,是秦王;

  再比如,秦王雖得勢,這些年對秦王背後勢力的壓制,卻比楊嗣離開長安時,要厲害了許多,其中出力最多的,便是朝上那些擰成一股繩的寒門出身的大臣。

  秦王既風光,又天天被討一屁股債,也是心情複雜。

  而再說起暮晚搖……這些年行事沉穩許多,也安靜了許多。太子如今不像當年那樣說一不二,暮晚搖也不像當年那樣事事出風頭。暮晚搖支持著朝中的寒門子弟,手段卻委婉柔和許多。

  但是權勢反而更盛,一時之間無人和她相爭。

  丹陽公主在長安的權勢圈,基本穩穩立足。當她權勢得到立足的時候,她便會考慮婚事了。

  楊嗣雖然遺憾暮晚搖到底沒有和言尚成事,但是暮晚搖終於要嫁出去了,他還是由衷為她高興的。所以剛回長安沒兩天,楊嗣就來暮晚搖這裡討酒喝了。 ——

  公主府中的正廳,暮晚搖笑吟吟請楊嗣入座,讓他品嘗自己新得的美酒。

  二人之間說笑,不像小時候那樣打鬧,但是多年不見,即使暮晚搖如今和太子還是互不搭理,暮晚搖和楊嗣的關係並未受到太多影響。

  暮晚搖觀察著楊嗣,見他面容冷硬了很多,坐姿也比以前挺拔許多。他現在巍峨的氣勢,褪去了少年時的肆意,才像個真正從戰場上走出的將軍。

  楊嗣忽然向她偏頭,淡聲:「那位便是你即將的駙馬?」

  暮晚搖順著楊嗣的目光看去,見庭院春花飛落,一位年輕郎君被侍女們領著從遠而近。 ——

  裴傾經公主介紹,恭敬入座,坐在了公主身後。

  他知道楊三郎是什麼人物,便壓抑心中緊張,微笑著和這位郎君攀談:「聽說三郎與殿下是青梅竹馬,這一次是專程為殿下的婚事回來的。三郎與殿下這般好的感情,讓某萬分羨慕。」

  楊嗣的神色冷淡,看了暮晚搖一眼。

  暮晚搖手中搖著酒杯,唇角噙著一份漫不經心的笑。楊三郎瞥她一眼,她才回頭:「裴傾,給楊三倒酒。他無酒不歡,想討他的好,送他酒喝便是。」

  裴傾本能覺得楊嗣不喜歡自己,他壓下那股被審度的涼意,笑著說好。

  之後楊嗣在這裡用膳。

  裴傾目光一直放在暮晚搖身上,暮晚搖想要什麼,他都能及時察覺。一個酒樽,一道菜。皆被他放在暮晚搖最近的手邊。

  楊嗣冷眼看著。

  裴傾大約一直想和他多說話,但楊嗣周身那冷冽之氣,將這個讀書出身的年輕人壓得幾次面露難色。他不自在地多次看暮晚搖,暮晚搖對楊嗣笑:「你別欺負裴傾。」

  楊嗣一哂。

  但用完膳,楊嗣手臂向外一扯,淡聲:「出去。」

  裴傾身子微僵,看向暮晚搖。暮晚搖唇角笑意依然若有若無,她眯著眸,幾分慵懶隨意:「下去吧。」 ——

  廳中只剩下楊嗣和暮晚搖。

  楊嗣便不再客氣:「這就是你挑的駙馬?什麼眼光?」

  暮晚搖漫不經心:「哪裡不好么?聽我話,乖巧,懂事,讓他往東他不往西,事事以我為先,眼睛永遠放在我身上,還努力跟我身邊的人打交道,即使如你這樣的給他臉色,他也忍了下來。

  「這麼好的駙馬,哪裡找?」

  楊嗣臉色越冷。

  他道:「你是招駙馬,還是招傀儡,抑或是養面首呢?」

  暮晚搖看向他。

  楊嗣盯著她,冷銳的目光在對上她艷麗噙水的眼眸半晌后,他終是將自己的氣勢放了放。楊嗣道:「你到底在搞什麼?」

  暮晚搖晃著酒樽,沒說話。

  楊嗣覺得裴傾不好,她卻覺得還成。

  裴傾寒門出身,從科考開始就一路為她所控。如今她在爭取吏部的話語權,想將裴傾安排進去。裴傾若是能對每年的科考說上話,那她這邊能用到的人手就更多。

  只是裴傾年輕,能夠入吏部當個員外郎,暮晚搖和他都要花費許多精力。

  但是如果裴傾能夠尚公主……這個吏部員外郎的官職,必然穩了。

  說到底,還是為了權勢。

  而且和寒門聯姻,也方便暮晚搖對寒門表示態度。

  暮晚搖將自己的婚事當作政治工具用,駕輕就熟。然而楊嗣雖然不知道她的目的,卻看出她對婚姻那無所謂的敷衍態度,不禁有些生氣。

  楊嗣壓低聲音:「當年我離開長安時,你還不是這樣子的。你這些年,越活越過去了?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就打算這麼隨便來?」

  暮晚搖反問:「有什麼不好?裴傾很聽話,也很愛我。你只是還不了解他,你了解了他,就會知道我這個駙馬選的是很不錯的。」

  楊嗣:「我是看出他眼睛都在你身上了,但我看不出你眼睛往他身上放過一次。你知不知道你看他時,目光都是隨意掠過?」

  暮晚搖說:「胡說。我有認真看過他。不如你召裴傾過來,我認真給你看一次,讓你看看?」

  楊嗣淡聲:「但是你看著他時,心裡想的是誰呢?」

  暮晚搖偏過臉。

  她雪白的面上神情有點兒冷,眼中還帶著三分笑。她反問:「我在想誰?」

  旁人不敢說。

  楊嗣卻從來不怕她這個小丫頭。

  楊嗣說:「你在想那個裴傾像極了的人。」

  暮晚搖目中一怔。站在廊下的夏容聽到楊三郎這麼不客氣地指出來,頓時有些著急,怕公主會掀案發怒。這三年來,他們都不敢在公主面前提起那個人……楊三郎這是做什麼呀?

  然而暮晚搖並沒有發怒。

  暮晚搖手托著腮,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春景。

  她隨意的,無所謂的:「那有什麼關係。說不定我審美就是這樣,喜歡的都是同一類人。我就喜歡這般乖巧聽話的。」

  楊嗣嘲她:「你連點兒激情都沒有,你說你喜歡?」

  暮晚搖本不想發火,她這三年來已經很少發火了。但是楊嗣一次又一次地挑釁她,她終是怒了,手指門外:「你給我滾!跟你什麼關係,你懂個屁!」

  楊嗣從來不慣她。

  他長身躍起,拔腿就走,臨走了還嘲諷她:「我是不懂你這湊合著過的日子。好歹一個公主,連想要的都得不到,你算什麼公主?」

  暮晚搖氣怒至極,高聲喊著方桐等衛士,讓衛士們把楊三丟出公主府,不許楊三再來。她和楊三郎站在廊子的左右兩邊對罵,吵得不可開交。暮晚搖恨不得自己提著棍子把楊三郎打出去,終是把人趕走了。 ——

  暮晚搖和楊嗣爭吵后,氣呼呼地關門回了屋,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擾。夏容和那靠在廊柱上看戲的方桐八卦道:「殿下好像有活力了哎。」

  方桐:「嗯。」

  夏容竟然有些欣慰:「看來我們殿下還是適合跟楊三郎這樣的人物在一起,應該讓三郎多登門,和殿下吵一吵,也許殿下就不會像平日那樣總是一個人待著了。」

  方桐嘆口氣。

  夏容嘀咕:「還說選駙馬呢。殿下都不許駙馬在府上過夜,和……和之前那位一點都不一樣。」 ——

  暮晚搖並不理會楊嗣。

  楊嗣對她選上的駙馬看不上,但這是她成親,又不是楊嗣成親。看不上就看不上吧。

  只是大約受楊嗣的影響,再看裴傾時,暮晚搖便更加提不起勁。

  她可以和裴傾談公務,但是朝堂上的事情談過後,她就想趕裴傾走,讓自己一個人待著……她覺得自己一個人待著,都比府上多一個男人要舒服很多。暮晚搖懷疑自己哪裡有些毛病,可她也並沒有哪裡不開心。

  不好不壞而已。

  這一日,暮晚搖剛從外面回來,裴傾便登公主府門。暮晚搖神色冷淡,從車上下來時,看也沒看裴傾一眼,提起裙裾就要上台階。

  而裴傾從她的神情,就看出她今日心情不太好,想來是和哪位大臣吵了一頓。裴傾正猶豫著,暮晚搖轉臉向他看來:「有什麼事,快點兒說。我今日有些累,不留你用晚膳了。」

  裴傾將自己身後一位布衣少年拉出來,溫聲:「是這樣,我與這位郎君剛剛相識,感他才學甚好,今年春闈也許榜上有名。便想帶他拜見殿下一番。」

  他說得這麼委婉,暮晚搖卻知道這意思,是幫對方行卷。

  暮晚搖唇角勾了一勾,敷衍道:「你也是朝廷大官,你用我的名義去找吏部尚書便是。這種小事,不用請教我。」

  裴傾身後那位少年臉色有些不堪,羞惱。

  他聽出了公主的不當回事。

  裴傾同樣尷尬,因暮晚搖的態度,讓他之前的作保變得可笑。他上前一步,跟在暮晚搖身後,還是爭取了一下:「殿下,他是南陽有名的才子,殿下真的不多問一問么……」

  暮晚搖立在台階上,腳步突然停住了。

  耳邊聽到「南陽」兩個字。

  鬼使神差,也許楊嗣訓她的話真的影響到了她,也許她下午時喝的酒這會兒有些上頭,暮晚搖轉臉看向那個一臉不高興的少年。

  她唇角帶著一絲笑,像是故意逗弄對方,又像是好奇一般:「南陽才子呀?那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言尚的人?」

  裴傾眼神微僵。他看向暮晚搖,暮晚搖卻好似真的只是好奇,笑容還是那般無所謂的態度。

  那個少年茫然。

  暮晚搖隨口道:「就是你們南陽穰縣的縣令……」

  少年郎君恍然大悟:「殿下說的可是富有『海內名臣』之稱的言郎么?說的可是我們的府君言素臣?」

  暮晚搖:「……」

  她目光凝住了,失笑:「對。就是他。怎麼,他名氣很大?」

  裴傾臉上笑容已經十分勉強,他放下了袖子,看著暮晚搖。然而暮晚搖黑漆漆的眼睛,盯著他身後的少年,完全看不到他。

  那個少年語氣稱讚:「我們的府君自然名氣極大。殿下不知,南陽如今官學、私學之盛,已超過長安。我們那裡許多名家、大師都去學堂教書,都是我們府君請來的。

  「府君不僅為我們聘名師,還辦啟蒙學堂,親自去編書籍。如我這樣的寒門子弟,沒有來長安的趕路費,他還會資助我等……」

  暮晚搖盯著少年眼中的嚮往神情半晌。

  她露出笑:「留下用晚膳吧。」 ——

  這個裴傾請來的少年,明顯感覺到公主殿下對他們府君的興趣。要托公主行卷,要入公主門,自然要討好公主殿下。

  所以一晚上用膳,哪怕那位裴郎幾次暗示他不要說了,但只要公主願意聽,少年仍絞盡腦汁地想他們府君的事迹。

  食案撤下去后,暮晚搖仍不打算結束談話。她托著腮,目中光若星搖,被少年的話逗得笑出來。

  她笑吟吟:「真的么?你真的見過他?難道他還會去教你們讀書么?不能吧?他應當沒有這般本事才對。」

  少年激動道:「怎能勞煩府君教我等讀書呢?是有一次府君來學堂,大家都跑去看,我在人群中也看了一眼。殿下與我們府君是舊相識吧?那殿下當知,我們府君的風采,真的是……涵養氣度,都讓人沒話說。」

  暮晚搖紅了腮。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長睫,輕輕「嗯」了一聲,紅著臉說:「他是長得很好看。」

  少年說:「殿下知道我們南陽刺史是誰吧?是我們南陽有名的大家姜氏家中出來的郎君。南陽刺史想把他女兒嫁給我們府君,結果刺史和我們府君聊了一晚上,次日就羞愧說自家女兒配不上府君。」

  暮晚搖抿唇笑,她眼中的光更加亮。

  她說:「所以你是真的見過他?」

  少年:「見過見過!我不光見過,還與府君說過話。」

  暮晚搖:「他的聲音是不是很好聽?那種又低又柔,像、像和你說悄悄話一般,又像是春風拂過一般。」

  少年笑了,說:「大約是吧。我沒見過府君高聲說話。」

  暮晚搖:「他本就不高聲說話的!因為他涵養極好,他很少生氣的。而且你就算惹了他生氣也沒關係,他很少不給人面子的。你做錯了事,他就是看著你,特別無奈地嘆一口氣,像這樣——」

  暮晚搖閉目,一會兒再抬目時,她整個人氣質變得溫柔十分。她目光柔柔地看著席上二人,輕輕地嘆口氣,像一團霧輕輕吹起,柔柔散開。

  少年說:「我沒見過他嘆氣。」

  暮晚搖不悅,覺得他的了解太少了。

  然而她還是很有興趣和這個少年說話,她說:「那你見過他發獃的樣子么?」

  少年想了半天,說:「有一次!有一次我去學堂,就見府君立在我們學舍外,老師們都走了,他還站在那裡不動,就是在發獃吧。」

  暮晚搖臉頰生熱。

  她笑吟吟:「他發獃的時候是不是很好玩?眼睛看著天,就那麼茫茫然地站半天。他整個人糊裡糊塗的,然後他發獃半天,你就能聽到他長嘆口氣。這時候的嘆氣和他無奈時的那種不一樣……我很喜歡看他發獃的。」

  如是如是,那般那般。

  一整晚,暮晚搖和少年就著一個人相談甚歡,裴傾中途告退,也沒有掃暮晚搖的興緻。

  畢竟是公主,她想如何就如何。

  只是裴傾開始不安……開始覺得,有什麼事,即將要發生了一般。 ——

  暮晚搖與少年談了一晚上,當夜邀請對方住在公主府,次日她就主動地幫對方行卷。可惜這個少年對言尚的事情了解得很少,暮晚搖無法從對方嘴裡知道更多的事,她很快失去了興趣。

  夜裡,暮晚搖獨自在府中喝酒,夏容來報她說:「裴郎求見殿下。」

  暮晚搖皺眉,說:「沒要緊事就不必見了。」

  於是夏容出去一趟,她再回來時,見公主還在自飲自酌。夏容跪在公主身邊,遲疑一會兒,還是勸道:「殿下馬上就要成親了,為何還這般冷落裴郎呢?」

  暮晚搖頭也不回,說:「他給你錢,賄賂你,讓你在我面前給他說好話了?」

  夏容羞愧:「……沒有。裴郎是這般做了,但是奴婢沒敢收他的錢。就是覺得有些同情他,才這般說話的。」

  暮晚搖嘟囔一句:「言尚就從來不這樣。」

  夏容怔一下,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窗外月濛濛照入,冷白清寒,鋪在暮晚搖身上。夏容看公主一會兒說:「殿下最近經常提起言二郎呀。」

  暮晚搖沒說話。

  夏容:「奴婢不懂……當年那事後,殿下不恨言二郎了么?怎會如今……那天那位郎君和殿下說起言二郎,這幾年,奴婢從未見殿下這般開心過。裴郎當時臉色難看,但是奴婢見殿下卻幾乎忘情了。」

  暮晚搖嘴角勾了勾。

  她手撐著額頭,垂眼看著杯中酒,幾分迷茫的:「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楊三回來了,也許是因為快要成親了……我就總是想起他,越來越多地想起他。

  「你知道么,我現在看著裴傾,我都在想楊三的話。我當初扶持這個人,是不是因為裴傾某方面很像言尚?

  「可是我又覺得裴傾不好。我經常想,他和言尚根本不一樣。他不像言尚那麼害羞,他雖然也內斂但他不像言尚那般總是不自在。他眼睛總是跟著我,但是言尚很多時候不看我……我一回頭,裴傾就在。可是我、我很喜歡看言尚坐在那裡發獃。

  「明明裴傾心裡只有我,可是我為什麼無所謂?明明言尚心裡不只有我,可我為什麼和他在一起時,就不會覺得無所謂?我不喜歡和裴傾坐在一起,不喜歡和他說話,不喜歡我每說一句話,他都認同……

  「他是很聽話,可是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

  暮晚搖趴在了案上,喃聲:「言尚在的時候,我覺得很安全,情緒會起伏。裴傾在的時候,我心無波瀾,如同死灰。」

  夏容沉默一會兒,道:「殿下為什麼覺得言二郎很安全?他明明、明明那樣對殿下。」

  暮晚搖立刻抬頭,也許是喝醉了,她快速反駁:「那又不一樣!他又不是因為別的原因離開我,他只是當初和我的立場不同,我們沒辦法走下去而已。他又不曾對我使壞,他走了后還給我留下摺子,勸我該怎麼做……

  「夏容,你不了解言尚。你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但是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她轉頭,對自己的侍女露出一些像是秘密一般的笑。她小聲:

  「我悄悄告訴你,如果我瞎了瘸了,如果我不是公主了,你們都會因為這個而對我的態度發生變化。可是言尚就不會。哪怕他不在我身邊,我也知道如果我出事,他會幫我,會毫無保留地幫我。」

  她眼中波光粼粼,仰頭看著明月。月光照在她眼中,落在她漆黑的世界里。

  她不彷徨,也不無助。

  她不難過,也不傷懷。

  就只是寂寞而已。就只是夜裡經常覺得太過安靜了而已。就只是提著燈,會突然不知道自己要看誰而已。

  暮晚搖望著月光,痴了一般喃喃:「他是我見過的世上最好的人。誰也不如他好。」

  暮晚搖伏在案上,肩膀輕輕顫抖。夏容覺得她在哽咽,夏容輕輕推公主,看公主的臉。然而又沒有看到公主在哭,公主就好像小貓一樣,嗚嗚咽咽,幽幽怨怨,撓著爪子——

  她想要一個誰。

  特別想要。

  只是平時不能表現出來。 ——

  暮晚搖那夜醉酒後的表態,曇花一現。夏容次日想和公主討論一下此事,暮晚搖輕飄飄掠過,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直到這一日,暮晚搖一行人從外面回來,立在公主府所在的巷子里,突然怔忡。

  因一輛馬車停在巷中,這普通規制的馬車,很顯然不會是暮晚搖用的。而且小廝進出往隔壁搬什麼……暮晚搖感覺自己的心跳一下子不自然。

  不等夏容等人反應過來,暮晚搖已經走進了隔壁府邸。隔壁府邸三年沒人打理,十分荒蕪,然而暮晚搖眼睛搜尋的並不是景緻,而是人……她沒有找到自己以為的那個人,說不出是什麼感覺時,聽到輕柔又詫異的女聲在後:「是……殿下么?丹陽公主殿下?」

  暮晚搖扭頭,見一個少女抱著一堆書,對著她露出婉婉笑容。而一個青年急匆匆地,口上大聲嚷嚷什麼,卻在看到暮晚搖時,他如同被掐住喉嚨的鴨子,一下子失了聲。

  暮晚搖沒有認出那個青年是言三郎,但她盯著這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半晌,叫了出來:「你是……言曉舟!」 ——

  言曉舟和言三郎有些尷尬。

  本來是想趁公主不在的時候,整理府邸。沒想到還是碰上公主了。

  言曉舟說話輕聲細語:「是這樣的,我陪三哥進京趕考,二哥不想讓我們住在這裡,說他想將這個宅子賣了。三哥就打算自告奮勇,我們稍微收拾一下院落,幫二哥把這個宅子賣了為好。因二哥也要成親了,總是需要錢財的……」

  暮晚搖呆住。

  她蹙眉:「成親?」

  言曉舟幽黑乾淨的眼睛看著她。她望著這位公主,敏銳地洞察了公主的心思,所以猶豫一下,言曉舟沒有說話。

  言三郎卻呆愣愣的:「殿下,你要做什麼?我二哥不能成親么?我大哥都有三個孩子了,我第二個孩子也要出生了……我二哥好不容易被我們說服要成親,已經很晚了!他不能再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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