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金陵李府,是整個金陵名士、世家們最嚮往的地方。而能站在李公的書舍,更是一份值得跟人炫耀的得意事。
而今日,提著劍闖入書舍的,卻是一名女子。
雖是公主,然這位公主,昔日只被當做一工具,李家這邊,並沒有人真正認真看過她。
但是從這位公主說出那番話后,李家就不能再把她當做一個聯姻的工具了。
站在書架前的李公慢慢轉身,看向氣勢洶洶的外孫女。
暮晚搖明艷年少,身上自有一派天生地養的雍容貴氣。當李公端詳她的時候,其實她也心中忐忑,觀察著自己的這位外大公。
李公是她的外祖父,今年已有六七十,兩鬢斑白,面容清矍,身量瘦極。然而李公看向她的眼眸如星如電,爛爛審度。這是一位並不糊塗的老人,不會由暮晚搖說什麼,他就信什麼。
暮晚搖高昂著下巴,並不被嚇住。
李公盯了她半晌,僕從闖進來,惶恐地求饒,說不該讓公主闖入。暮晚搖不屑地嗤一聲,李公淡聲吩咐把沒攔住的衛士杖二十后趕出李家,才捧著書坐到書案前。
聽到李公直接將人趕出李家,暮晚搖眼眸顫了一下。金陵是李家的大本營,李家的僕從被趕出去,那些人日後還能有府邸敢收?
這是斷人生路啊。
好狠。
李公看了她的神情,淡聲:「怎麼,公主殿下心軟了?心軟的人,玩不了政治。心軟的娘子,不如早早嫁人,生兒育女。婚後任由你繼續做你的囂張跋扈的公主。」
暮晚搖立即:「並未心軟!李家的僕從,外大公自己都不在意,我在意什麼?我自幼生在宮廷,從小就見宮人僕從被打死。要心軟,我早就心軟了。何必到現在?今日和外大公說的乃是大局,是政務。難道外大公以為幾個僕從的生死,就能讓我後退么?」
她眼中帶著明亮的光,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書舍正中的陽光下:「到了今天這一步,我一步也不會退了。」
李公深深凝視她。
然後淡淡說道:「所以,你是不肯聯姻了?當年李家支持你,說好的條件便是讓你聯姻。殿下如今翅膀硬了,就要反悔了?」
暮晚搖反唇相譏:「此一時彼一時。當年你們欺我年少不懂政事,倉促幫我做了決定,我焉有想法?而今也並非是反悔,只是局勢已變,李家久不在長安,遠離政局已久。這天下大勢,終究還是中原來定的。當日外大公定下的決策,今日已沒有行事的必要。
「我還是以前那句話。我嫁不嫁人其實都無所謂。反正我是公主,你們要的只是聯姻。就算我嫁過去后,不喜歡韋巨源了,我養幾個面首,韋家又能說什麼?我不過是心裡向著外大公,不願見李家吃虧,所以才趕來金陵解釋的。到底是我母家,我怎能看著母家重蹈覆轍,被局勢吞沒?」
李公半晌沒說話。
如暮晚搖所說,李家如今有個很大的缺陷,就是久不在政局中心,很難判斷如今情勢。暮晚搖話中幾分真假,李公還真不確定。
李公道:「如何李家和韋家聯姻,就會被局勢吞沒?」
暮晚搖心中一松,知道對方開始動搖了。然她提醒自己不能得意,定要穩住,氣勢上要穩穩壓著。一旦露出怯意,就容易被對方察覺。對方這種玩政治玩了幾十年的人,她真的一步都不敢亂走。
所以要半真半假,才能哄住對方。
暮晚搖面不改色:「先前李家掌管南方邊軍時,是世家第一,也無人敢說什麼。之後李家敗退金陵,這些年,漸漸的,我三哥所屬的南陽姜氏一族,就開始代替李家當年的地位了。
「姜氏一族近關中,是北方大世家,本就容易插手這些。李家放下的兵權,自然有人要收整,這接收的人,就成了我三哥母家一族。而靠著兵權,姜氏這些年,隱隱氣盛,三哥竟敢和太子爭一爭那個位子。連父皇也不能說什麼。」
李公嗤聲:「你父皇老了。」
暮晚搖頷首:「外大公說的不錯。自母後過世,我父皇身體大不如以前。往年他如何壓制李家,現在卻沒有當年的精力去壓制南陽姜氏了。但是世家終究是父皇一塊心病,他不能坐視姜氏權大,成為當年的李家。他現在的手段委婉了很多,比起以前的雷霆手段,現在用的是借力打力。
「這一次使臣們在長安和三哥動作頻頻,朝廷如何不知?等到使臣走後,中樞當即用了這個借口,讓三哥關了禁閉。之後太子殿下收長安兵權,父皇借太子殿下的手,調動了禁軍北衙。父皇終究是向著太子殿下,幫太子殿下收兵權,不讓三哥獨大,威脅到太子殿下。」
李公沉思許久,心想皇帝真的會手段軟和,不再雷霆了?
這還是讓李家忌憚的皇帝嗎?難道說,老皇帝終是老了……或是因為他的女兒,而心軟了?
女兒已逝,他開始悔悟。這太可笑了。
李公淡聲:「然而這和我李家有何關係?」
暮晚搖朗聲:「李家的當年,不就是姜氏的現在?姜氏的現在,不就是想和韋家聯姻的李家未來么?父皇不讓世家坐大,你們偏偏要坐大,這不是往父皇跟前送眼中釘么?外大公因跟皇室聯姻而意興闌珊,知道皇權可怕,不想再敵。那難道外大公還希望再和皇權碰一次么?
「當年被逼回金陵,再碰一次,會不會李家直接被碰沒了?」
「放肆!」李公拍案怒聲。
暮晚搖步步緊逼,美麗明亮的眼睛如火焰般盯著對方:「外大公!這世間,終是皇權至上!世家再強,也要讓路。除非你們想謀反,自己稱帝……可是自己稱帝,你們又是新的皇權!
「父皇在收攏皇權,加固皇權。長安那些世家各個裝孫子,不肯出頭。難道我們就要出頭,就要被碾壓了?
「韋家為什麼答應讓韋巨源和我聯姻?因為韋巨源只是一個庶子,說的難聽點,他是外室生的!這種出身,韋家隨時都可以放棄。如果中間出什麼錯,韋家放棄一個韋巨源,明哲保身。那李氏要放棄什麼?放棄我么?
「你們若是放棄了我,就和政權中心,一點兒都挨不上邊了!現在李家太平,是因為有我在!我依賴李氏,皇室也通過我來控制調整和南方士族的關係。你們若是放棄我,難道是準備徹底決裂嗎?李家敗回金陵也不過幾年,一切都沒休養好,現在還有決裂的底氣么?
「你們該信賴我,該借我的勢,該好好將南方世家經營好。我理解李氏想重回長安,可是現在……至少在我父皇當權的時候,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只要太子上位……太子是信任世家的!只要太子上位,我們便有機會!」
暮晚搖侃侃而談,聲如珠玉。
然而她已不是普通的任由李家控制的傀儡。
李公怔怔看著她,見她目中儘是自信的光,她大談局勢,加以她自己的分析。不說條條中,起碼大體上,她的判斷是正確的。恍惚的,李公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愛女當年的身形,看到了女兒當年還是未嫁女郎時,也是這般自信,這般將天下局勢、英豪隨意點評……
李暖是何等驕傲!
少女時點評天下英豪,被私訪的當年還是皇子的皇帝聽到。那個人當年求娶李暖,金陵李氏卻還在猶豫該不該和那位皇子合作,而又是李暖,跑到書舍來,就站在現在暮晚搖所站的位置,侃侃而談,自信地說一定會幫助那位皇子登上皇位,一定幫李氏鼎盛……
倏忽間,三十年從中過!
三十年!
李公還以為,再不能從任何一個女郎身上,看到女兒當年的神采了。
暮晚搖道:「所以,我不能嫁!」
這道聲音,與李公記憶中李暖的聲音重疊。而李暖那時說的是——「所以,我當嫁!」
暮晚搖說完這些,沒有聽到動靜,她心有些慌,轉身看李公。竟見李公獃獃看著她,目露疲色,瞬間老了十歲不止。
暮晚搖怔忡,輕聲:「外大公……你怎麼了?我說錯了什麼?」
李公收回自己混亂的心神,掩袖遮擋了一下神情。再抬臉時,他恢復了鎮定。
李公疲憊道:「所以你不願李氏和韋氏聯姻,是覺得李氏輸不起。你希望我們繼續和你合作,給你提供助力,讓你幫李家在長安轉圜。你想的很好……可是,你終究是女郎。你總是要嫁人生子的,為何不直接聽我們的?難道你舅舅給你選的韋巨源,哪裡不和你的心意?我們為你選的夫婿,並不差啊。結親結親,並不是結仇啊。」
暮晚搖輕聲:「韋巨源很好。我與他合作……其實挺愉快的。我知道李家雖然想借我聯姻,但是也希望我婚姻幸福。畢竟我是母親的唯一女兒,畢竟您是我的親外祖父,您不會看著我傷心餘生……
「可我是一個和親回來的公主。我已經看透婚姻,對此沒有興趣。我和李家是綁在一起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外大公不如好生休養生息。李家如今……不該出頭。就讓其他世家出頭,我們看戲好了。
「外大公要是不信我的判斷,我們不妨打賭?父皇一定會收拾三哥母族的。」
李公沉默許久,說:「你在金陵多留兩日,向我等說說長安的情況吧。」
他自嘲一笑:「久不在政局,已成井底之蛙,讓人笑話。如今還要靠你一個女娃娃來知長安事……李氏在我手中,實在是經營得差。日後到了黃泉之下,也要愧對列祖列宗。」
暮晚搖聽一個老人這般說,心中也有些難受。
然而她微微鬆口氣,知道自己此次到金陵的目的,基本已經達成了。
她變得輕鬆起來,唇角露出一絲笑。只是被李公望一眼,她又連忙收了自己的得意。
李公搖頭,心想喜怒形之於色,小公主還是嫩啊。
暮晚搖要告退時,李公忽然叫住她:「搖搖。」
暮晚搖怔了一下,側了半個肩,凝眸望去。
她聽這個老人溫聲:「搖搖,別怪我們,別怪你母后。當年送你和親,實在是情非得已。你母親在你走後,得了心疾,日日以淚洗面,已然後悔。當時你母親與我說,希望李家和你父皇的內爭早日結束,她想接你回來。不管烏蠻提出什麼條件,你母親都想接你回來的。」
暮晚搖面容忽得繃住。
心間有一口氣,一瞬間哽住。
她不去想,從不敢去想。
她和親時和母後分離,再無再見之日。她藉助母親逝去的消息回來長安……她始終無緣問母后一句,當年送我和親,你可曾後悔?
世人總說母親比父親心軟。
而她母親卻是這般心狠,為了二哥,一心報復父皇,連女兒也被捲入其中。
可曾後悔?
在九泉之下,知道我遭遇了什麼后,母后,你可曾有過後悔?
難道二哥是你的骨肉,我便不是么?難道你只愛二哥,就不愛我么?
……母后,我對你們何其失望。以至於到現在,當外大公這麼說時,我竟不知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只是想靠親情來穩住我。你們這些人……虛偽,骯髒,陰狠……而我正在變得和你們一樣。
李公靜靜看著站在書舍門前的少年公主。
見暮晚搖站了許久后,回頭微笑,眼中如湖泊一般光波瀲灧:「我知道。不管外大公說的真假,母后若是愛我一分,我總是心裡安慰一些。」
李公見她這般,就知道她並不是很信。
李公自嘲一笑。
他嘆氣:「搖搖,也許你怪我們心狠。可是世間事,世間人……都是這樣的。你生在皇室,又是李家的外孫女,你到底要和我們走一樣的路。你先前說的很好,很能唬人。現在卻露了怯……搖搖,你還是要心更硬一些,更加圓滑一些。」
暮晚搖偏了下臉。
她想到當日使臣還在的時候,皇帝做主,讓翰林院和文斗這些人共同編寫的三本書:
《長安女兒行》《長安少年行》《長安英豪錄》。
暮晚搖痴聲:「我知道我會變得和你們一樣……但我更想做英豪。」
李公沉默了一下,說道:「便是做英豪,又有誰天生就是大英豪呢?」
暮晚搖輕輕一嘆,點頭凝望書舍窗外一角照出的天宇——
是啊,誰又天生便是大英豪呢? ——
暮晚搖被李氏留在金陵,李氏要她詳細說說長安政局已到了何種情況。暮晚搖雖歸心似箭,卻仍耐著性子說服李氏。她將長安政局說的比實際情況更嚴重更混亂,好讓李氏決定不攪渾水。
長安則陰雨連連。
酒肆中,韋樹正坐在窗前獨酌,聽到小二的招呼聲,他偏過臉,見到言尚正由小二引著上樓來。言尚邊上樓邊收傘,彈去肩上濺到的水珠,而同時,言尚還偏頭和那小二輕聲說話。
韋樹便見那對自己愛答不理的店小二對言二郎何其熱心,不光主動幫言尚收傘,還取來巾子為言尚擦肩上濺到的雨水。而言尚又是一通道謝,還非要給對方賞錢。
小二離開的時候,韋樹覺得對方整個人都是暈暈的,被言二郎感動得不得了。
韋樹靜靜看著。
上樓后的言尚也看到了他,對他露出溫和的笑,向這邊走來。他斯文又清雋,周身氣質朗如明玉,這般的好風采,比韋樹剛認識他時,更好了很多。
韋樹便心想,這世間有的人,是越相識,越無趣;然而有的人,卻是認識得越久,越覺得對方好。
言尚過來坐下,抱歉解釋:「過來時見到了劉兄領著北衙軍隊從御街走過,我一時感慨,跟著百姓多看了兩眼,便耽誤了時間。為兄自罰一杯,向你道歉了。」
韋樹看著他,說:「用酒自罰么?」
他當然知道言尚輕易不喝酒。
言尚停頓一下,笑一聲接受了:「也罷,酒便酒。」
說罷他為自己倒了一盞酒,一飲而盡。韋樹見他肯喝酒,目中也生了笑意,知道言尚是真誠道歉了。
韋樹道:「你說的劉兄,是劉文吉吧?」
言尚點頭。
韋樹聲音清清泠泠的:「我們這些人,只有你還會記掛劉文吉了。」
言尚靜一下,輕聲:「他走到今日,很不容易。」
韋樹不在意,他靠著窗木,低頭看著自己酒樽中的清酒,淡聲:「沒有本事,卻強自出頭。有什麼後果,就擔著什麼後果。這世間誰又容易了呢?」
韋樹為人冷清,常常是旁人找他,他從不主動找人。而當了監察御史后,韋樹就更加冷心冷肺,獨來獨往,在朝中是為人所厭。主動點評劉文吉,韋樹還是第一次。
言尚向他看去,見少年眼下有點兒紅,目中光有些濛濛。言尚再掂了下空了大半的酒罈,便瞭然嘆氣:「巨源,你喝多了。你年紀尚小,怎能這樣無節制地飲酒?」
韋樹說:「我不小了,我已經十六了。韋家都要給我和公主定親了,我還小么?」
言尚不語,而是喚小二來,為韋樹烹些熱茶解酒。言尚又開始這般忙碌起來,他照料自己身邊的人,好像已經照料出了習慣。韋樹坐在對面看他半晌,忽道:「我去出使諸國,離開大魏,反抗了和公主的聯姻,你不該謝謝我嗎?」
言尚怔一下,反問:「你需要我謝謝你?」
韋樹不說話。
言尚輕嘆:「巨源,你雖年少,心中卻極有主意。你小小年紀便在朝上獨當一面,我怎能小看你?無論你拒婚還是不拒婚,你都有自己的想法。你要的並不是我一聲道謝。你要的是我的支持。
「我知道你心有抱負,不願淪為他人棋子。這出局一步,你走得極為決斷。便是我在你的位置上,也不能比你做得更好。當斷則斷……韋七郎的魄力,我是不如的。」
韋樹愣愣看他,半晌,禁不住露出笑,肩膀一松,他伏在了案上。
韋樹嘟囔:「言二郎總是說話說得很好聽。」
言尚溫聲:「我說的是實話。」
韋樹沉默許久,聲音有些低迷道:「但是我做得真的對嗎?我為了跳出棋局,主動去出使諸國。這一去天高路遠,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也許我會死在外面,也許我再也回不來長安,也或許出使任務完成不好,回來后我的官路也斷了。
「韋家安排我入仕,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想我不過是外養子,如果和公主合作得好,韋家攀上皇室,前途會好。畢竟李家當年的事,到底讓世家心悸。然而如果合作得不好,我也隨時可以被放棄,反正韋家沒有損失,反正我又不是韋家的嫡系。
「我老師讓我尚公主,也是為了雙方合作。我不知道老師對我的師徒情誼重一些,還是利用我的心更重些。我本安穩照著他們的安排走……只是我越來越、越來越不服氣!
「這本不該是我的路!」
伏在案上的韋樹驀地抬頭,他面容俊極,眸底如冰雪躥生,亮得驚人。
韋樹盯著言尚:「去年我和言二哥同時科舉,之後同時參加制考。我是狀元之才,言二哥不過是個探花。且言二哥的探花,不知道有多少是公主殿下提前指點你的。我雖不說,可我知道你是被殿下幫著,才艱難登第。
「我知道言二哥的才華不在這裡。我知道公主幫著你。我不在意,但我心裡也不服氣。我覺得憑什麼你可以得殿下的青睞?我才是狀元,之後制考後,我是正八品,你是從八品。你一直比我矮一頭!
「那時我也意氣風發!
「然而之後就不一樣了……你一箭殺鄭氏家主,你還沒參加制考,朝廷就爭著搶你了。然後你突然就拜了宰相為師,被當朝宰相看中。你開始在長安出風頭,我卻因為總在監察百官,而為人不喜。
「之後是各國使臣來朝。你南山一箭,將你和公主綁在了一起。然後你和烏蠻王談判,據理力爭,幫烏蠻和大魏定下了新的結盟條件。
「再是演兵!你只是一個文官,烏蠻王憑什麼要你上場?可是烏蠻王就因為不喜歡你,非要你跟著一群武官上場。
「演兵之時,我只是在後方管理糧草,你和楊三郎在前線。楊三郎大出風頭,憑几十人將烏蠻王攔住,逼得對方繞路。你燒糧草,斷對方糧。之後對各國兵力分析,你做的不和楊三郎差多少。
「然後你便一下子超越了我,成為了七品官。你向中樞上書,開商路,定出使。而我……被韋家打壓,不得不出使!今日你又要去蜀中……言二哥,我總覺得自從開始當官,你就總比我走得好一些,快一些。為何我這般不如你?」
言尚靜靜看著韋樹。
韋樹是從來不說這些的,而今不過是要走了、不過是喝多了酒……言尚道:「巨源,你何必看著我?你也有你自己的路,你……」
韋樹輕聲打斷:「可我不知道我走的對不對。」
他沉默一會兒,緩聲:「我去出使,真的能有好結果么?我思來想去,想到我一開始當官,其實是為了給我母親掙個誥命。後來就是為了讓韋家看看,看我不走他們的路,我也能搏出一條路。再之後,我開始茫然……想做更多的。我開始覺得,若是只是被政治掌控,被左右搖擺,未免有些無趣。
「言二哥,我也想做點什麼……」
他說著,聲音漸漸低下。因為心中迷茫,因為不知前路。
言尚忽然道:「巨源,其實我與你一樣的。我初時當官,想的是為民做事。然而其實真正當了官,發現不是這樣的。我初入仕便是中書省,看著開頭極好。但是我在中書省,整日忙的都是一些打雜之類的事務。而且我的長官們,我也不覺得他們在忙的是什麼要緊的事務。
「不過是一道又一道繁瑣的程序。不過是一個政令下到了這一部,這一部又推脫到另一部。不斷地踢皮球,不斷地來來回回。你說這些有什麼意義?我整日忙於這些事務,於民何益?
「正是因為我不喜歡做這些,我才拼力,去參與使臣之事,去不停地上各種摺子……你只見中樞錄用了我一道摺子,你不知道我有更多的摺子,長官看都沒看過。」
韋樹抬頭,看向他。
言尚說:「我也很沮喪,也很無奈。我也經常在想,我當這個官做什麼?我現在已是七品官,而我整日忙在戶部……說實話,我覺得戶部少我一個,根本不影響。因為許多官,整日忙的,都是些繁瑣又無用的公務!所以這一次去蜀中賑災,我才毫不猶豫地接下了。因為我也不喜歡現在的事,我想做點真正有用的事。
「正如巨源你一樣。你出使,便是真正有用的事。你忙於官場上的暗鬥時,就總是覺得很無趣一般。
「這天下英豪,都是從你我這樣時期開始的。有誰天生就是英豪呢?有誰天生就有一腔志氣呢?
「你不知自己做的對不對,對自己的官路是否會有影響。我想送你一句話——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河狹水激,人急計生。」
韋樹目中迷茫的光,漸漸定了下來。
他獃獃看著言尚,重複了一句:「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言尚道:「此話我本不該說。因這官場碌碌,多少人求的是升官發財路。我只是覺得巨源不該這樣……這天下許多事,不一樣會有好結果,不一樣會有什麼好處。也許你出使歸來,官路依然不開;也許我蜀中一行,會得罪許多人……然而這天下,總有些事,是應該有人去做的。
「也許辛苦,也許沒有好處,但是它是對的,它是正確的。那我們便應該有人去做。」
韋樹看著他,忽然笑起來。
他坐直,倒酒相敬:「是,說的有道理。我行的是正確的事,我為何要彷徨,為何要為韋家的態度而搖擺?我是正確的,哪怕結局不好……但只要它是對的,我就應該去做。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言二哥,我敬你!
「望你我都謹記此話,不忘初心!」
煙雨濛濛,行人寥寥。兩個少年於酒肆喝酒,醉后大談天下英豪,興起時舉箸而歌,之後興盡而歸。 ——
五月底,韋樹出使諸國,離開長安。
言尚同時離開長安,動身前往蜀中賑災。
六月底,暮晚搖從金陵歸來。
歸來第一日,暮晚搖還未進宮向皇帝報平安,就興緻勃勃地要見言尚。
她沒有見到言尚,只收到了對面府邸中留下的一封很長的書信,言尚向她告別,解釋他去賑災一事。
拿著信紙,暮晚搖懵然——
她的言尚呢?
她的郎君呢?
她那個乖乖的、好端端等在長安等著她回來的郎君呢?
怎麼這就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