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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從吃酒開始,言尚都表現得進退有度,行事說話讓人如沐春風。他突然噴茶而出,嗆得自己連忙掩袖遮擋,讓同座的馮獻遇和韋樹都驚住了。

  言尚邊咳邊道:「抱歉,是我失態了……」

  馮獻遇探究地看著那面容漲紅、狼狽不堪的言二郎,再看向韋樹,果然,韋樹這個少年,神色比之前更淡了。

  韋樹道:「對方是丹陽公主,就讓言兄這般震驚么?」

  言尚咳嗽緩了。

  他無奈地低頭看眼自己衣襟袖口被自己弄髒的茶漬,略有些心疼。畢竟今晚這名花宴下來至少500文,而衣裳髒了,他回去又得換。

  因為比起公主來,更關心錢,言尚重新面對韋樹時,就鎮定了很多:「只是覺得巨源你小小年紀,那位公主恐怕大了你很多……讓人很意外。」

  他腦中不受控制地想到了那位眉眼妍麗的女郎。

  確實很美。

  然而再美……那位公主馬上就要過十九歲生辰了吧?韋樹看著才十四五歲大。

  說一句老牛吃嫩草,不算過分。

  想到暮晚搖當初臨別時親自己那一場,言尚不禁懷疑自己是有什麼樣的毛病,會和韋樹一樣在某方面討了丹陽公主的喜歡。

  言尚睫毛微垂,觀察韋樹。因他年齡小,席上那幾人照顧他,並不讓他多吃酒。

  是以到現在,除了從不碰酒的言尚,不管是離去更衣的劉文吉、還是如今趴在食案上的馮獻遇,都面色染紅,只有韋樹依然清清泠泠,周身氣質通透乾淨。

  韋樹掀眼向言尚看來,頓一刻后,聲音都輕了一分道:「你如何知道我與丹陽公主年齡相差大?你如何知道丹陽公主今年多大?莫非……你認識公主殿下?」

  言尚面不改色,非常自然:「我一介平民,到哪裡認識公主殿下?不過是丹陽公主的名氣比較大,我聽說過而已。」

  他的話說服了韋樹。

  確實,陛下膝下只有兩位公主,丹陽公主大名鼎鼎,不是別的原因,而是她和親過。

  和親后重回長安的公主,丹陽公主自然為人所矚目。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她。

  韋樹道:「……是我老師希望我與殿下……但具體如何,尚未可知。和親本是為了大魏,如今回來亦被人說三道四。不管未來如何,現今,我是覺得殿下有些可憐。」

  言尚默然。

  半晌后道:「可憐談不上,這本該是身為公主應當擔負的。但社稷江山被託付到一個女子身上,未免是天下男兒的恥辱。」

  韋樹眼睛輕輕一亮,看向言尚,道:「言兄說得對。」

  他道:「若有朝一日,你我同處官場,希望這樣的事再不會發生了。」

  言尚笑而不語,只是再次倒茶,以茶代酒,起身敬韋樹一杯。

  馮獻遇在旁邊看戲看了半天,為這二人的思想境界悚然一驚。

  這二人竟這般投緣,都從和親公主談到該如何當官了……

  這不是一個怪物。

  是兩個。

  「你們在說什麼?」言尚與韋樹以茶代酒敬對方時,劉文吉回來坐回席上,奇怪地看這裡不同尋常的氣氛。

  馮獻遇正要以一個閑聊的語氣解釋,言尚接了話頭,對劉文吉笑道:「沒什麼,我跟韋巨源聊一些新興酒令而已。」

  言尚心知劉文吉有些傲慢,瞧不起攀附權貴之人,怕韋樹尚公主的事落到劉文吉耳中,劉文吉又來譏諷什麼。

  他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韋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馮獻遇也是笑了笑,不加反駁。

  晚風寒月,醉酒熏人。馮獻遇籠著袖子,哼著小調:今天認識的幾個小朋友,都很有些意思啊。 ——

  暮晚搖這邊,公主府上迎來了一位哭喪著臉的客人,乃是晉王妃。

  目前還活著的三位皇子中,晉王是最不起眼的那位,晉王妃自然也跟著成了長安的小透明。而且這位王妃乃是續弦,更加沒有地位。

  其他王妃有各種玩樂、追捧,晉王妃左右看看,好像只有剛回來長安的丹陽公主,大約能理解自己處境。

  晉王妃拉著丹陽公主抹淚了一個時辰:「……成親三年,我都不能為我們殿下生下一兒半女。妹妹,我相信你能理解我身為人妻,卻不能為人生兒育女的苦……」

  暮晚搖被逗笑了。

  她手支下巴,似笑非笑:「我怎麼就能理解了?難道我嫁過人,就一定能理解嫂嫂你想生兒育女的心?」

  晉王妃瞠目了一下。

  道:「因為妹妹你也膝下無子……」

  打簾在外面的春華等侍女面面相覷,心想這位王妃難怪不討長安人士的喜歡,怎麼說話呢?專踩他們殿下的痛處么?

  他們殿下是嫁過人,但誰說嫁過人就一定想生孩子了?他們殿下可是恨不得閹了對方啊。

  果然,侍女們聽到自家公主涼涼的聲音:「抱歉哦,嫂嫂。我真的不理解你。我此生都沒有為誰生兒育女的打算,但你若願意,我可以送你些美人到我五哥床上,幫他生孩子。」

  晉王妃:「……」

  晉王妃淚落得更凶了,哽咽連連:「我不也是為了皇室子嗣嘛!妹妹你何必這樣戳人心?」

  暮晚搖以為自己說得太過分了。

  沒想到這位王妃說:「我這幾年送了不少妾室去你五哥床上,可是我們府上就是沒有子嗣。我都懷疑、懷疑……」

  暮晚搖也開始懷疑了。

  她好奇地小聲:「我五哥是不是不能生?身體有什麼毛病?」

  晉王妃哭道:「奉御醫看過說沒問題。然而我們王府就是沒有子嗣。」

  沒有隱秘八卦可聽,暮晚搖煩了。

  她換個坐姿,閑閑地打個哈欠:「那我又不是送子觀音,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晉王妃抬目,目光閃爍而充滿希冀:「我聽說永壽寺的送子觀音非常靈驗,想請妹妹陪我一起去。」

  暮晚搖拒絕:「你自己怎麼不去?」

  晉王妃道:「我不想我們王府的事人盡皆知。妹妹與我一起去吧,我去求子,你去求姻緣!」

  暮晚搖到底是被晉王妃的絮絮叨叨弄得很煩,左右她也確實沒什麼事,便答應陪晉王妃去一趟永壽寺。 ——

  這日下午,言尚獨坐屋舍。外面氣候陰冷,光線黯淡。他在屋中秉燭寫書,厚厚的捲軸一層層堆如山,擺在案頭。

  此年代的科考若想及第,除了正規入考外,還可以將自己平時的詩文整理成卷,由達官顯貴做媒,向知貢舉等主試官投牒自舉。

  如此,主試官可根據考生的平日才學,決定最後成績。

  這種方式,稱為「行卷」。

  劉文吉素來瞧不起這種方式,他從來不參與這種。

  但言尚倒是自家知道自家事,無可無不可之下,他和馮獻遇對「行卷」都很有興趣。

  二人約好了一起去某位相公(對宰相的尊稱)門下投卷,首要任務,便是能先拿出一份出眾的卷子。

  言尚一整日窩在屋中,便是忙著整理舊文、修改舊文,加以彙集。

  天外忽飄起一點兒雨絲,他起身去關上門窗。 ——

  暮晚搖陪晉王妃來永壽寺轉了沒一會兒就無趣了,晉王妃去虔誠拜佛,暮晚搖則想走人了。這時候,侍女來說,韋樹來找她了。

  暮晚搖連忙抓住這個借口,從晉王妃身邊躲走,說和韋樹去寺后的小竹林中說些話。

  韋樹與暮晚搖在綠林幽幽中散步,說起行卷之事:「我已準備好了文卷,還望殿下改日幫我推舉。」

  暮晚搖「嗯」一聲。

  他們考生自己是不能向主試官推舉自己的,必須有達官顯貴作保才行。

  韋樹再問:「殿下可知道今年禮部派來主持考試的主試官是哪位?」

  暮晚搖微笑,正要答時,天上「滴答」一聲,一滴雨落下。 ——

  竹林生霧,剛下雨時,暮晚搖和韋樹就退出竹林。只退出半途,雨便下大了,噼里啪啦,撞擊聲重。

  雨簾中,韋樹忽道:「殿下,我突然想起,我一個師兄便借住在永壽寺中。如今雨大,侍從們恐在前院躲雨,我們不妨找我師兄屋舍躲雨?」

  暮晚搖斥:「這麼多廢話做什麼?帶路!」

  韋樹面突然一紅,低聲一句「得罪」,便拽住了暮晚搖的衣袖,帶著她匆匆出竹林。

  三繞五繞,出了林子只見雨更大了,好在韋樹那位師兄就住在竹林旁邊。

  韋樹拉著暮晚搖冒雨奔跑過去,暮晚搖站在廊下擦自己臉上、衣上的雨水,韋樹敲了敲門:「言兄!」

  屋中沒有人答,卻一聲嘩然,好似什麼倒了的聲音。

  韋樹一頓,一把推開了木門,再次道:「言兄,你可還好?」

  一把溫和男聲擦過暮雨,從小山堆般的案上捲軸上響起:「還好。」

  聽到這個聲音,站在韋樹後方整理衣容的暮晚搖隱約覺得耳熟。

  她心不在焉地一邊用手撫著貼在臉頰上的濕發,一邊向那案頭看去。

  見那個本來跪在案頭低頭整理書籍的人,從層層書卷后,一點點站起來。

  悠遠的長眉,漆黑溫潤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清秀的面部輪廓……時間變慢,自下而上,他一點點地露出秀逸眉眼,噙笑朱唇。

  晴浦晚風寒,青山玉骨瘦。

  雨聲噼里啪啦敲著檐頂,竹葉瑟瑟被風吹搖,天地在一瞬間靜下。

  冷雨繁密,滴滴答答,蜿蜒的歲月如同河流,晚來幾個天寒?

  站在屋舍門口廊階上,一陣涼風吹來,擦拭著烏髮、衣裳的暮晚搖,猝不及防、目不轉睛,看到了言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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