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言石生端著葯碗候在屋外,向裡面公主請示。
但顯然暮晚搖病著,不會回答他。
言石生進去時,見舍中清靜,侍女們各司其職,或持拂塵清掃器具,或站在窗前認真地修剪花枝……總之都很專註,專註得都有些過了。
繞過屏風,他看到葳蕤翠帳低垂,帳角綴著香囊金球等物。整個內間,有著女兒家的粉潤青春之美。只是今日,似乎燃起了香。
他掀開帷帳,見暮晚搖合眼而睡,粉面一半藏於褥下,只露出奶白的額頭來。他掀開帘子的光驚擾到了她,她手抓著被褥,一點點從褥子下露出臉來。清水般的漆黑眼眸,秀美可親的鼻尖。
言石生坐於榻邊,伸臂要扶她起來。他聲音比往日更輕柔些:「搖搖,今日這麼早便醒了?昨夜睡得好不好?該起來吃藥了。」
暮晚搖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並不說話。
因她前兩日也是這樣,言石生便也沒如何,仍輕言細語地誘哄她起來。就見這位公主慢吞吞地從一團暖烘床褥間爬起來,大概被悶得慌,她被他攬入懷中時,整張臉都有點紅。
言石生俯眼,他看到她烏濃稠密的長發下,睫毛輕輕上翹,再一點兒粉面,就完全看不到她何種神色了。
他變戲法一樣,從袖中掏出一枚糖,在她張口時塞到了她嘴裡。
暮晚搖一下子被塞了滿嘴:「……」
腮幫都被塞得鼓起來了。
她要發怒他逾矩之時,良好的修養讓她不能將塞到嘴裡的東西再吐出來。她只好憤憤不平地用力去嚼嘴裡的糖,這糖甜絲絲的,但竟然不膩,還有點兒酸……
什麼糖啊?
言石生舀了一勺濃黑葯汁,要喂到她嘴裡。
被他扶在懷裡的娘子已經清醒,之前裝模作樣不過是試探他到底對她做過些什麼。既然早就醒了,暮晚搖當然不肯喝葯了。她幽幽道:「原來你就是這樣哄騙一個病中的可憐人兒喝葯的啊?」
言石生端著葯匙的手輕微一顫。
靠著他肩膀,不喝那葯,暮晚搖慢吞吞地抬眼,凝目睇來,冷然怒意與似是而非的慵懶氣息同時向他裹挾而來。
她很有氣勢。
如果不是嘴裡沒有完全咽下去的糖害得她說話聲含糊的話,丹陽公主理應更有氣勢些。
而言石生心中平靜。
他早猜到她清醒了,不然侍女們不會強作鎮定。
但是公主要試探他,他只能滿足她,被她試探了。
言石生改了稱呼:「殿下。」
暮晚搖唇角勾一下,言石生起身請罪之際,她手中一掀,就將葯碗掀翻,砸到了地上。葯碗砸碎,葯汁濺在地上,嚇得外頭的侍女們慌亂來看,不安地請罪。
而言石生後退之時,衣料粗糙的衣擺也濺上了葯汁。
他卻只是俯身行禮,眼睛看也不看濺到自己腳邊的葯汁,口上歡喜道:「見到殿下醒了,小生總算放心了。」
暮晚搖拍床板:「你放心個……!」
因為不雅,她最後一個「屁」字沒有說出。但她坐在床上氣勢凌人地瞪著言石生,儼然一副要秋後算賬的架勢。
言石生溫聲:「其實小生早就想過,小生雖照顧公主身體,但也間接逾矩,殿下醒來必然要與我算賬。我既不能放任殿下不管,也不能坐著等死,便絞盡腦汁,也想了法子來幫殿下秋後算賬。」
暮晚搖衣衫不整地坐於榻上,酥肩半露,玉頸修長,乳兒被掩在長發下,若隱若現。而她俯身,感興趣道:「你又有法子幫我解惑了?」
言石生眼睛立刻挪開,不多看她一分。他道:「所謂懲罰,不過是長痛與短痛。短痛的話,殿下一劍殺了小生,便了結此事了;長痛的話,殿下多折騰小生幾日,大約也能消氣。」
暮晚搖眼神諱莫如深。
她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會選長痛?」
暮晚搖笑道:「我選短痛。」
言石生一滯。
他餘光看到她下了榻,雪玉一般的赤足踩上地衣,之後裙襦才落下,擋住了她的雪足。她就這般走下來,一步步向他走來。香氣縷縷,腳步停在了他面前。
一聲「叮」,當是抽劍聲。
言石生想起來,床幔角邊可是懸著一把劍的。暮晚搖要抽劍,實在容易。
他驀地抬頭,向她看來。果然,暮晚搖手中的劍已經拔出,在他的注視下,她的劍搭在了他肩膀上。
暮晚搖慢悠悠:「這劍,是當今太子殿下送給我的,說有此劍在,我殺了誰,他替我一力擔著。我之前試了試,這劍吹灰可破,牛毛可斬。比之前方衛士那把劍,不知道好了多少。我將它掛在床頭,便是防著不法之徒,對我不敬。」
言石生與她對視。
男女之間,博弈若此。
言石生道:「太子殿下將此劍送給殿下,當是愛護,卻也是警告。小生以為殿下當小心使用此劍,些微小事,也不必上綱上線。」
暮晚搖:「叫我『搖搖』,這是小事么?」
言石生嘆:「是殿下逼著小生叫,小生不叫殿下就不喝葯,小生不能見死不救,也實在沒辦法啊。」
言石生緊張那把搭在肩上的劍,暮晚搖卻輕鬆:「你這般說,可見你是篤定我不會殺你。你憑什麼認為我會不殺你?」
言石生看著她。
他緩緩道:「我確實在賭。
「賭殿下……憐惜小生。」
暮晚搖:「……」
言石生見好就收。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手中的劍抽走,遠遠地丟開。他作揖道:「殿下且饒我一命吧。殿下要殺小生容易,後續事件卻麻煩,還不如殿下放我一馬,讓小生『長痛』來伺候殿下呢?」
他溫聲細語,又眼中帶笑,半是開玩笑,半是真賠罪。
倒是這種態度,讓暮晚搖也不好生氣了。
因為……本來就是一件小事。
暮晚搖板著臉:「我病中的樣子……」
言石生:「我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去。」
暮晚搖:「那叫我『搖搖』……」
言石生:「以後絕不敢叫了!」
暮晚搖臉色冷一下,好像有些生氣,但也不知道在氣什麼。她最後悶悶道:「那這事便算了,下不為例。」
言石生鬆口氣。
外頭小心翼翼觀望的侍女們也鬆口氣。
暮晚搖解決了此事,臉色便好很多,她向言石生揚下巴:「我打算去看看春華。」
言石生聞弦知雅意,立刻道:「那我陪殿下一道去。春華娘子已經醒了,應該沒有大礙。」
暮晚搖點頭。
她道:「我要更衣。」
言石生轉身向外走。
暮晚搖喝道:「你走什麼?!」
言石生後背僵住,遲疑回頭:「……那總不能是讓小生來服侍?」
暮晚搖大怒,要張口,卻又抿唇,半天不知道怎麼說。言石生疑惑而專註地凝視她,安靜等待。好一會兒,暮晚搖眼神向上輕輕飄一下。
她道:「你給我吃的糖……」
言石生懂了。
他小聲道:「你還要麼?」
暮晚搖:「……不要。」
言石生不說話,他只是走了回來,將袖中放著糖的荷包放在了床邊小几上,讓暮晚搖觸手可碰。而他再次拱了拱手后,這次真離去了。
待他走後,暮晚搖摸到那荷包,從看著用了很多年、一點兒也不好看的荷包中掏出糖豆來吃。
依然是甜甜的,酸酸的。
暮晚搖一個人坐在屋中吃了會兒糖。
她目光瞥向窗外,隱約能聽到自己侍女們關心地在詢問言二郎,問言二郎有沒有被公主嚇到,而言石生溫柔回答。
暮晚搖咬著糖嗤一聲,心裡罵他虛偽。
他這樣的人,處處體貼,太容易讓人喜歡上了。 ——
日頭剛升,春華坐於屋前曬太陽。
劉文吉猶豫著過來,看到她臉色雪白地坐在太陽下,他腳步都有些慌。而扭捏了半天,他紅著臉上前,將一個草編的小人放在了台階上。
劉文吉輕聲:「聽說你醒了……我送你玩的。」
春華驚訝,抬頭看這清俊書生一眼。她指尖顫顫,接過了那草編小人。春華紅著臉,低著頭不說話。
劉文吉倒是吭吭哧哧地開口:「我知道你是公主身邊的侍女,我這樣的白身,現在是攀不上你。但你且等一等,待我中了進士……」
有女聲懶洋洋地傳來:「等什麼?」
春華立刻驚慌站起:「殿下!」
劉文吉有些茫然地看去——
那女郎搖著扇子、自屋廊口拐入,梳高髻,插步搖。裙擺曳地,披帛飛揚。
而跟在她身後的人,穿窄袖文士衫,布束髮,目清雅。竟是言石生。
言石生看劉文吉一眼,示意劉文吉趕緊請安,別得罪丹陽公主。
劉文吉卻在沉思:言二郎為何跟在公主身邊?
言二郎怎麼和公主這麼熟?
言二郎和公主這麼熟,那他和春華是不是……
不等他思量完,有腳步聲匆匆而來。暮晚搖看去,見是衛士們攔住要闖過來的人。那闖過來的人,是言石生的大哥和三弟。
暮晚搖詫異。
言石生心中卻一動。
言大郎和言三郎到了他們這裡,只倉促地向公主請了安,就神情複雜的:「州考結果出了……今年的名額,是劉郎,劉文吉。」
言石生不說話。
言大郎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努力壓抑自己的同情:「……二郎,沒事,咱們還有下一年。」
言石生回過神,笑道:「該是恭祝劉兄。大哥三弟,我不難過。」
因為這正在他的預料中。
但是周圍一片愁雲籠罩,除了劉文吉和公主,這裡其他人好像都因為喜歡言二郎的原因,沒有人開心——
「言二郎,沒關係,你一定能去長安的。」
「二郎,你別傷心。」
「二郎,要不你求求人?」
最後那句是春華在暗示言石生求助公主,言石生一一回答大家的關心,看著很忙。
暮晚搖倚著廊柱,搖著扇子看他們。
她真不懂他們傷心什麼。
她奇怪道:「他失敗不是意料之中的么?你們愁什麼?」
眾人敢怒不敢言。
暮晚搖根本不在乎這些,她看向言石生:「你身上什麼香?」
言石生:「啊?」
暮晚搖看著他:「我要。」
所有人里,大概只有暮晚搖根本不為言二郎的州考失敗傷心了。言石生無奈的,微笑著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