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侍女們來掀床幃時,驚訝地發現公主今日竟然早早醒了。
不知公主何時醒來的,她坐於榻上,只著中衣,長發散亂鋪在褥上。微暗的室內光下,春華挑簾時,只見公主膚色白得發透,虛望著半空,不知在想什麼。
這樣的暮晚搖蹙著眉,隱隱有些不悅。
侍女們互相以眼暗示,提醒著要小心侍候今日這個不知為什麼而心情不好的公主。
暮晚搖梳洗后,便出了門,站在廊下,看衛士在言家這小小院中練武。她看了半晌,見離籬笆門較近的一間偏房開了門,青衫寬袖的言石生拿著書捲走了出來。
言石生抬頭,便看到了站在廊檐下的暮晚搖。言石生上前行了個禮:「今日娘子起得很早呀。」
暮晚搖虛落在院中練武衛士身上的目光收了回來,看向台階下那向她行叉手禮的少年書生。
言石生想她估計還在怪他昨日提及她有夫君的事,他既不好辯解也不好勸,只心裡琢磨這個娘子恐怕和夫君感情不好,才這麼不喜歡旁人提起。
言石生見她沒消氣,便打算自覺離開了。
不想暮晚搖盯著他,目光如電如刃,倒看得抬起頭來的言石生幾分僵硬,覺得自己好似要被她挫骨揚灰一樣。
暮晚搖看著言石生這張臉,就想到了自己昨晚那個夢。她想到自己昨晚的夢,就想到自己夢中那個前夫,居然被自己替換成了言石生。
那緊接著,暮晚搖就把自己和她前夫之間的事,掛到了言石生頭上。
想到言石生這張雋秀的臉,頂著她前夫的身份,絲毫不給她大魏公主應有的尊重。
他肆無忌憚地嘲笑她、瞧不起她,任由他的同族侮辱她、詆毀她。他和其他女子相攜而行,又任由他的妾室在她面前耀武揚威……
十五歲的那個暮晚搖,只會躲在屋中哭的暮晚搖……她穆穆皇皇的時期在前夫手中死去,公主的驕傲埋在貧瘠的泥土下枯萎。
當大魏使臣出現來看她時,她的前夫威脅著她,她連求助都不敢。而她知道,即便她求助也沒辦法,一個使臣是做不了主的。能做得了主的人,只希望她永遠留在那裡,不要回來。等大魏使臣一走,她的前夫便又開始折磨她……
何其可惡!
站在廊檐下的暮晚搖,眼看著臉色越來越難看,神情越來越冰冷。
只是向她行了個禮的言石生被她的冷目看得無言,有些驚奇她為何越看自己,眼中的殺意越濃……
言石生趕緊開口打斷她的聯想:「娘子氣色不好,可是昨夜沒睡好?」
暮晚搖的思緒被打斷,她俯眼看言石生半晌,冷哼一聲,理都不理他,轉身進屋去了。
言石生:「……」
他自然想不到,昨夜暮晚搖的夢本應是旖旎美好的,然暮晚搖沒什麼豆蔻少女情懷,她與自己的夢背道而馳。
將言石生想成自己的夫君,暮晚搖非但不開心,還越想越生氣,以至於見到他時好感蕩然無存,反感卻是越濃。 ——
這日,暮晚搖在屋中和侍女玩牌,聽說言石生來了。
她嫌惡:「整天來得這麼殷勤幹什麼?看著就煩。」
侍女春華近日來和言家人熟了,便替言二郎賠笑道:「言二郎是尊重娘子啊,婢子出去看看。」
暮晚搖抿了下唇,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
春華一下子就懂公主這是想和言二郎說話、卻放不下面子。
一會兒工夫,暮晚搖看著窗口,見春華和言石生在門口說了幾句話后,春華轉身,竟然將言石生領著進屋舍來了。
暮晚搖:「……?」
她一下子竟有些慌亂,吩咐侍女:「放下帘子!我才不見外男!」
侍女們面面相覷,只好起身去放下了公主面前的竹簾。
當春華領著言石生過來時,言石生看到的,便是竹簾相擋,只隱隱約約可見後面暮晚搖與她的侍女們靜坐的身影。
春華訝然公主的多此一舉,卻只是屈膝行禮:「娘子,言二郎有事與娘子說。」
暮晚搖端肅,低頭看著自己的牌面,懶洋洋:「你要跟我說什麼?」
她手中握著的牌,牌面呈葉子狀,看著分外新奇。言石生隔著帘子看了一眼,沒有見過這樣的物件,他有幾分興趣。
言石生回神道:「我是來給娘子送一點兒茶的。」
暮晚搖嗤笑:「多少好茶我沒喝過?你們這裡的鄉下茶,我是沒什麼興趣。」
言石生微笑:「我既然送你,自然有它的好處。你且嘗嘗。」
言石生向外招呼了一聲,他的小妹言曉舟就端著一個茶壺進來了。
言曉舟坐於言石生身後,怯怯地看眼帘子后的暮晚搖。
每次見到暮晚搖,言曉舟都覺得對方尊貴得,讓她連看都不敢多看。言曉舟再偷看自己二哥,卻見她二哥鎮定非常。
言石生隔簾而坐,讓春華等人取來茶杯。他將已經煮好的茶一一倒入茶杯,姿勢看著還好,並不露怯。
他先將一杯清茶,示意侍女拿給帘子后的暮晚搖。
暮晚搖拿過茶,見浮於水上的葉子翠綠微卷,茶色明亮,心中就一喜,知道是好茶。
但她不動聲色,在喝了他一盞茶后,閉目品嘗。覺此茶香氣清濃,滋味甘甜醇厚,回味無窮。
然而明前龍井、雨前龍井豈不比這茶更好?
暮晚搖搖頭嘆,想言石生到底是一個長在嶺南的鄉巴佬,沒喝過真正的好茶,把這普通茶當好的來巴結她。
卻巴結錯了。
看到她搖頭,言石生只笑:「怎麼,不好吃?」
暮晚搖見他主動來獻茶,前兩日見到他這張臉就生起的厭惡感退消了些。而回過神后,暮晚搖也覺得自己很沒道理,因為一個夢就遷怒言石生。
暮晚搖便好心分析他這茶:「只是爾爾罷了。你日後還是不要拿出這茶來給人顯擺了。」
聽聞暮晚搖這話,言石生還沒有如何,他身後坐的言曉舟已經漲紅了臉,頗覺羞恥。
言石生堅持道:「那這茶滋味也算中上,對吧?」
暮晚搖同情他的見識,就點了點頭。
言石生笑了,他說:「那你再看。」
他不喝茶,而是側身從自己妹妹手中的方帕中取了那茶葉。
他將茶葉含在口中,暮晚搖驚訝時,見他又從腰下針線粗陋、磨得都已經看不清顏色的荷包中,取了一枚銅板,含於口中。
他將茶葉與銅錢一同咀嚼。
屋舍靜謐無聲,除了言曉舟,所有人都驚奇地看著言石生。之後大家聽到極輕的「咯嘣」一聲,言石生將口中的東西塗在了手中的方帕上。
外面離言石生近的春華先看到,她驚道:「娘子,這銅錢一分為二,碎了!」
暮晚搖驀地掀開了帘子,終於自簾後走出來了。
她一下子就到了言石生面前,俯下身看他手中方帕上碎了的銅錢。而言石生另取一帕,將口中的茶葉也吐出。
言石生做完這些回頭,僵了下。因看到暮晚搖俯面,她立在他面前彎下身,臉就快貼過來。
而暮晚搖伸手就扣住他下巴,命令:「張嘴,讓我看看。」
言石生睫毛猛顫,目光飄虛。
言曉舟呆了。
這位娘子這般彪悍!直接奔出帘子不提,還掐住她二哥下巴,命令她二哥張嘴……
言曉舟低下頭,暮晚搖沒害羞,她卻尷尬得紅了臉。
言石生也就比他妹妹強一點。
他紅了耳根,鎮定半晌后,張開嘴。香風陣陣,他屏著呼吸,她的面容在他眼前放大。
知道她在看他嘴裡,言石生不禁思緒散發,想自己今日漱口有沒有漱乾淨、剛才的茶葉有沒有遺留下痕迹、舌苔的顏色正不正常、牙齒整不整齊……
他面容越來越紅之時,暮晚搖稀奇地開了口:「你真的咬碎了銅錢!」
她驚喜得像個小孩子。
她放下他的下巴,轉頭又要去看那方帕上被咬碎的銅錢。暮晚搖從沒見過這種稀奇事,她不相信,伸手就要去摸這銅錢是不是真的。
言石生情急之下,一把握住了她伸出的纖長手指。
暮晚搖手被他握住,一怔。
言石生道:「娘子,那個髒了,不要碰!」
暮晚搖也是這時才想起這是他嘴裡含過的東西……她恨恨地將手從他手中抽走,怒道:「我不知道么!用你說!」
言石生無奈看她。
暮晚搖目光閃爍,躲開他的凝視,低頭揉了下自己被摸過的手。 ——
再過了一刻,所有人都含過這茶葉,證明這茶葉確實可以攪碎銅錢,所有人都一陣稀奇。
言石生道:「這是我們這裡產的白牛茶。人們並不在意此茶,只茶樹隨便長在野間,也無人打理,我看著覺得可惜。世間好茶不少,但茶葉碎銅,只此一家。」
暮晚搖連連點頭:「你有心了。你這茶若拿去長安賣,那些貴人們定十分喜歡。」
言石生道:「只是送給娘子的禮物而已。」
暮晚搖瞬間就想到了這茶若是能到自己手中,政治上自己會得到什麼好處。也不知道這個言二郎懂不懂……但是管他呢,反正她要霸佔此茶。
暮晚搖心裡算計著如何霸佔這茶,面上卻是與他相望,眉目含情。
她面頰有些紅,輕聲:「我知道了。多謝。你有什麼相求的么?」
言石生:「倒真有一事。」
暮晚搖臉就刷地一下沉下去了。
她心中不悅,似笑非笑:「怎麼,才送了我一點茶葉,就要從我這裡拿好處?你不怕你這般現實,讓我討厭么?」
言石生道:「只是想求問娘子玩的什麼牌,我從未見識過,有些好奇。」
暮晚搖與他對視半晌,然後重新露出笑容。
她柔聲:「這種牌叫『游祥和』,是長安宮廷中才有的一種牌。那些后妃公主們閑得無聊,就整日拿『游祥和』來玩。」
言石生眉目一動:宮廷,后妃公主……這位暮娘子,他大概猜出她身份了。
而暮晚搖再柔聲:「阿郎,你且過來,我不光要將這副牌送你,我還要教你如何玩這牌。」
言石生:「……小生要去讀書,玩牌大可不必。」
他不過是來試探暮晚搖身份而已,而今他已經試探出……目的達到,言石生不準備再留了。
暮晚搖勾眼望他:「可我偏偏要教你玩牌。」
「坐下!陪我玩牌!」
一直旁觀的言曉舟看著她二哥被暮娘子給拽走,拖進了竹簾后。頗像「惡女霸夫」。
暮晚搖逼著言石生坐下,言石生幾度拒絕,暮晚搖便無奈道:「那隨便你吧。」
言石生起身穿屐,準備走。
暮晚搖慢悠悠:「阿郎啊。」
言石生背對著她,後背僵硬:「……娘子可以不要這麼叫我么?」
暮晚搖並不理會他的意願:「阿郎啊,你讀書這麼多年,可知道你的古音不正?而古音不正,哪怕你考中你們州道的試,進士及第也是沒希望的。那哪怕你走出嶺南,好像也沒什麼用呀。」
言石生回頭,沉默看她。他確實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古音不正。他父親給他條件讀書就不錯了,古音是從來不管的。
而暮晚搖看他讀書看了這麼多天,到今天才說……
實在可惡!
可惡的暮晚搖倚門而立,眼角眉梢,楚楚流波。
言石生便挽起袖子,走了回來:「那我便陪娘子玩一下午牌吧。只求娘子教我古音。」
暮晚搖為難他:「那得看你牌玩得怎麼樣。我要是輸了自然不高興,我要是贏了我還不高興。你且看著辦吧。」
言石生含笑入座:「你且看我能不能哄你高興吧。」
言曉舟:「……」
言曉舟和暮晚搖的侍女們面面相覷,退出了屋舍。
只覺得他們多餘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