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言石生被暮晚搖用棋子砸了一身,衣角還濺上了泥水。非但如此,暮晚搖還決定在他們這裡多待兩日。

  對於屋舍被佔用的言家人來說,攤上這樣的事,簡直是晴天霹靂。

  言石生因為衣服髒了,只能去換衣裳。他從屋中出來時,懷中抱著一疊換下的舊衣,顯然是打算去洗了。

  「我來我來!」剛出門,言石生懷中抱著的舊衣就被守在門口的幺妹言曉舟搶走了。

  她沖兄長露出不安又討好的笑容:「二哥衣服髒了,我幫二哥洗吧。二哥還要讀書,這種小事就不要做了。」

  言石生衣服被搶走,他也沒有去搶回來。俯眼望著緊緊抱住他舊衣的小妹,言石生溫溫一笑:「那便謝謝小妹了。」

  說完,他轉身就進了屋。

  言曉舟怔愣一下,她咬下唇,推開門進去。看到言石生清頎的背影背對著她,他似在屋中翻找什麼。

  言曉舟以為二哥是生她氣、不想和她說話,她心中委屈,迎上去小聲:「二哥,你別不理我呀。是我錯了,害你被那暮娘子拿棋子打。」

  言石生道:「不礙事。」

  他嘆道:「你以後便是要與我說悄悄話,也不該坐在客人窗下說。既不禮貌,還易被人發覺。且我也不知暮娘子如何得罪了你,你追過來也要說人壞話?」

  他仍在找東西。

  言曉舟急了,她道:「那暮娘子霸佔了我們家房子,我不該說她么?」

  言石生回頭,溫潤清眸,望著年少的妹妹。

  他柔聲:「你可知她身份尊貴?」

  言曉舟:「我、我知。」

  言石生:「那你可知士庶有別,身份尊貴的人,天生就比我們尋常百姓享受更多好處?你可知我們的生死皆在他們的一念之間?你可知若那暮娘子真生了氣,她要我們一家賠命,也許我們都是無可反抗的?」

  言曉舟張口結舌。

  她訥訥道:「可是……這是不對的呀。」

  言石生溫聲:「世道如此。對不對與你何干?你又無法撼動權威。想要伸張正義,不如等你有了那般本事再說。你若有朝一日能與那暮娘子平起平坐,那時再發難,才不白白送了性命,也不必勞我為你擔心。」

  小娘子抱著兄長的衣服,惶惶無比地跌坐在坐榻上。好一會兒,她才垂頭:「我知錯了,二哥。」

  言石生這才走來,伸手揉了揉妹妹的發頂,嘆道:「你與父親、大哥、三弟他們,將這些話也多說一說。既然不會委屈小意,就不要湊到暮娘子身邊。暮娘子想要在我們家多住兩日,我多照看些,你們不要跟她的人發生爭執。」

  言曉舟羞愧點頭。

  許是二哥讀書讀得多,比他們看世事更分明些。言家大小事務,向來是二哥說了算。

  言曉舟心中已經決定將二哥的話多在其他人面前說說,尤其是三哥。三哥脾氣躁,可千萬別去惹事。他們穩穩噹噹地等那暮娘子走了,說不定還真能得到些好處。哪怕只是給些錢財也好哇……

  言曉舟這樣想著,卻見言石生從床鋪一層層被褥下,找出了藏起來的一瓶藥粉。言石生拿上藥粉,便要出門。

  言曉舟微驚:「二哥,你拿葯幹什麼?你是不是被棋子打傷了?你快脫衣,讓我幫你看看。」

  她著急地拽住二哥的袖子,催促言石生脫衣。

  言石生又窘又無奈,臉微微紅了下,說:「我沒受傷。只是昨夜暮娘子身邊有一衛士因我們而被杖了二十,我去給他送些葯。」

  言曉舟:「啊……」

  ……這是她二哥能做出的事。 ——

  方桐是丹陽公主身邊的侍衛長。

  他跟隨公主南北往返,不管是在哪裡,都誓死保護公主。昨夜因他沒有處理好言家人住舍的事,公主讓人打了他二十杖,他並沒有怨言。

  這二十杖也不至於要了他的命,不過是皮肉傷。只是今日他便在屋中養傷,不方便托著病體去公主身邊點卯了。

  方桐百無聊賴地趴在屋中的長榻上,看著虛空發獃,想如何把這養傷的時間熬過去。門外響起兩聲敲門聲,不緊不慢。

  方桐不耐:「進來。」

  他以為是有衛士回來,連動都懶得動,結果一抬眼,發現青衫烏襆,竟是那個少年書生來了。

  方桐一怔,打著赤膊坐了起來。他想到是這人害自己被打,便語氣不好:「你有什麼事?」

  言石生先行了一禮,然後將自己手中的藥瓶放下,溫聲:「這是我家中珍藏多年的傷葯,平時我大哥上山砍柴被猛虎所傷,用此葯都只一晚便能見效。」

  方桐嗤之以鼻:「不用了。」

  跟在公主身邊,他什麼樣的好葯沒有見識過?

  言石生察言觀色道:「自然比不上郎君用的那些好葯,卻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小生慚愧,不過口舌之爭,卻害郎君受傷,不知如何道歉,只能送些傷葯了。」

  方桐:「……」

  言石生又道:「郎君一人待在屋中,想來也十分無趣,不如小生留下,與郎君說說話?」

  方桐漠然:「我與你無話可說。」

  言石生用包容無比的眼神看著他,微微一笑:「小生也讀過幾本話本,可以講些傳奇故事,給郎君解悶。」

  方桐很費解:「……你沒其他事做了?」

  言石生道:「只是聊表歉意。郎君可以不接受,我卻一定要做。」

  方桐:「……」

  他乾咳一聲。

  青年黑沉的面孔,在言石生使人如沐春風的目光下,輕微抽了一下。

  甚至生起幾分赧然感。

  覺得人家也不是故意,而且是自己佔了人家的房子,人家又送葯又陪人聊天的……自己是不是對人太防備了些?

  如此,屋中保持著詭異的氣氛,直到言石生真的開始講話本故事給方桐聽了。 ——

  方桐懷著一種尷尬又古怪的心情,在言石生諄諄善誘的遊說下,用了言石生送來的藥膏。在言石生走的時候,方桐對這名書生已經完全改觀,覺得此人極為良善。

  是自己之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尤其是第二日清晨,當方桐醒來,驚喜地發現自己身上的傷果真好了,他更為佩服此人。

  不提本就不是什麼重傷,對言石生觀感極好的侍衛長方桐,已經完全將自己能這麼快下床的緣故,歸結於言二郎送的良藥上了。

  既然傷好了,方桐自然要去公主那裡點卯。

  方桐向公主請安的時候,暮晚搖正斜靠著憑几,坐在一方木案前,看侍女春華在收拾她的書籍。

  春華看眼外面淋漓小雨,憂聲問公主:「娘子,大雨數日,這是上天在阻我們的路。我們當真還要留在嶺南,去看望李公么?」

  春華說的,是丹陽公主千里迢迢,來到嶺南的目的——

  看望暮晚搖的舅舅,即現今南海縣做縣令的李執。

  皇后的去世,代表著皇后的本姓李家在與皇帝的博弈中敗了。整個大家族遷回金陵,而李家最為有本事的、先皇后的弟弟、暮晚搖的舅舅,則乾脆被皇帝貶來了嶺南這荒山野嶺。

  侍女們心中不安,覺得皇后都歿了,李家都離開長安了,公主這大張旗鼓地來嶺南看望李執,便不怕陛下疑心么?

  暮晚搖懶洋洋道:「你放心吧。我在前夫逝后回到長安,如今這種情況,我若是完全不在乎我舅舅,我阿父才會疑心我。我來看我舅舅,阿父說不定還覺得我孝順,不忘本。」

  春華聽了公主這話,若有所思之外,目有哀意。

  她最清楚公主重新回到長安有多不易,而今為了消除陛下的疑心,竟還要千里迢迢跑來嶺南看望李公……公主也是金枝玉葉,陛下為何如此對公主?

  以前不是這樣的。

  她在心中小聲說,以前皇帝、先後,不是這樣對公主的。 ——

  皇帝幼女丹陽公主,在十五歲前,曾是皇帝與皇后膝下最為疼愛的女兒。

  那時候,皇后還活著,皇帝看暮晚搖的眼神,也是寵愛有加。

  每年暮晚搖生辰,她父皇親自做簪子、刻書籍送給她,她母后親自磨面脂手膏、胭脂水粉送給她。

  父皇送她的簪子,各式各樣,從蟲鳥到花卉,栩栩如生;母後送她的胭脂水粉,堆滿了她的閨房,那些鮮艷的眼色,不知讓多少人羨慕……

  外面突然傳來帶著哭腔的吵鬧聲,將暮晚搖從自己的回憶中驚醒。

  暮晚搖揚了下眉。

  跟在她身邊的春華有些不安,因知道公主最不喜歡別人吵她了。

  春華道:「婢子出去看看。」

  暮晚搖沒吭氣,在春華走後,她翻著春華整理地這些書卷,也不知道其中是否有她父皇曾送她的孤本……思緒漫漫中,春華倉促焦急的腳步聲回來。

  暮晚搖抬頭。

  見貌美的侍女面色蒼白,神色不堪。

  春華噗通跪在暮晚搖面前,聲音顫顫:「娘子,是奴婢沒有管教好人……我們帶來的箱子里的胭脂水粉,先皇后曾送公主的那一匣子面脂手膏,不知為什麼淋了雨,被弄髒了,已經不能用了……」

  暮晚搖驀地站起。

  厲聲:「誰弄的?」

  春華顫聲:「下人說是言家……」

  侍女話不曾說話,暮晚搖當即冷笑一聲。她起身邁步,路過衛士身邊時,她一把抽出衛士方桐腰間的劍。

  聽說情況急匆匆趕來的言二郎言石生,撐傘站在雨中,驀地抬目——

  見那那提劍步出屋宅的少女,衣袂飛揚濺雨,殺氣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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