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月初,是月初嗎?
被她看著的男人並沒有發現她的異樣,正認真回答她的問題:「胃一直不太好,有慢性胃炎,但最近痛得太厲害,所以來看看。」
胃一直不太好……
許輕言飛快闔上病曆本,去看他的名字,程然。
許輕言狠狠閉眼,明知道不可能,還是止不住的失望,她又看他,他也正看著她,笑了笑:「醫生,我現在很痛,幫我開點止痛藥吧。」
許輕言低下頭,鎮定了下情緒,筆尖在紙上飛快劃過,但大腦卻一片空白,全憑醫生的職業慣性,不停叮囑道:「止痛藥只是治標不治本,有慢性胃炎,還是需要徹底檢查下,好好調理。我給你開點中成藥,最近不要太累,飲食忌辣忌冷,少喝酒,刺激性的東西都不要碰,觀察一段時間,如果還是痛得厲害,最好安排一次胃鏡。哦,還有,你的胃就是被三餐不定的壞習慣折騰出來的,吃飯要吃軟一點的東西,可以吃點麵食,容易消化……」
說到這裡,許輕言自己突然停住了。她在說什麼啊,精神錯亂了吧。這些話那麼自然地就說了出來,她不常失控,這幾年更是寡淡到無欲無求,此時卻心亂如麻,無法自控。
「醫生厲害,被你說中了,你怎麼知道我三餐不定?」
許輕言頓覺眼前發虛,微側過頭,怔怔地看著他:「大多數病人都是這樣……」
程然笑起來的時候,唇邊有一個小酒窩,許輕言瞳孔明顯收縮了下,盯著那兒一動不動。
沒可能的,他並不認識她。她肯定是最近精神壓力太大了,才會有這樣的錯覺。
程然只不過剛好長得像他罷了,只是,像得太真了,她握住鋼筆的手指因為用力過猛而發疼,筆尖在病歷上慢慢暈出一團黑色墨跡。
「謝謝,」他掃了眼病曆本,又朝她的工作牌看了眼,「許醫生。」
許輕言張了張嘴,勉強說了聲不謝。
程然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許輕言枯坐在位子上發獃,直到護士長給她帶來了盒飯,她才笑笑接過,稍微扒了兩口。
護士長關心道:「是不是旅遊太累了?你這次回來后,精神頭總是不太好。」
「沒事的,謝謝。」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臨走前主任把她叫住,說是過兩天有個學術會議,要去隔壁D市,讓她準備點材料。
許輕言強打精神,一一記錄下來。若是平常,她一定加班加點把材料準備出來,但她今天一點心思都沒有,匆匆趕了公車,下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到了哪裡。
她竟跑到他家。
這裡曾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除了當年事發,她躲在這裡沒日沒夜的哭,不輕易落淚的自己似是將一生的眼淚都流幹了。
而自那之後,她已經很多年沒故地重遊,思念帶來的恐懼糾纏成一座密集的牢籠,讓她無法呼吸。現在,原來的老房子都不見了,臟舊的街道被拓寬了,去年房地產拆遷,有關他的最後一點痕迹也沒了,只剩下她回憶里的青瓦土牆,矮草雜枝,兩排老房子,岌岌可危的樣子,住著三教九流,油煙體臭,充斥著市井氣。
許輕言默默在街對面,找了個花壇,沿邊坐下。現在還不算晚,正是晚高峰,車水馬龍,甚是熱鬧,但許輕言所處之處安靜又孤獨,她的眼裡只有對面那片建築工地,高樓拔地而起,腳手架層層疊疊,這個時間,那裡依然熱火朝天地趕工。
他家原來就在這裡,父母離異后,母親身體本就不好挨不過一年就走了,父親據說在外打工時出了事故,也被老天收走了。他知道這些事的時候,非常平靜,父親出事後,他趕著去處理後事。
那是一年冬天,天還沒亮,他就要出發了,臨走前,她猶豫再三,還是偷偷跑去車站送他,他還笑說,一回生二回熟。
她白眼他,他還嬉皮笑臉地說,許公主,你是不是心疼我了。
她本來的幾分同情心頓時煙消雲散,懶得理他。他拉住她,替她整了整圍巾,把她凍紅的臉圍得嚴嚴實實,又把她的手塞進她的大衣口袋,笑道,別凍著手,這雙手還要彈琴。不過,你為我都敢離家出走了,我真是感動,快回去,別讓父母擔心。
你少自作多情。她打掉他的手,轉身就走。
那次,他去了很久,第十天的時候,她有些擔心地望著空空的座位。放學后,她第一次翹了鋼琴課,偷偷摸摸地跑到這處偏僻的地方,那時候這裡還充滿著人煙味。矮房裡住滿了人,不進來根本想不到這麼兩棟小破房,能擠下那麼多住客。
許輕言沒來過這,第一次進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的,樓道里黑漆漆的,地上油膩膩的,每一個轉角都堆滿了廢棄物。她也不知他住哪一間,只有一戶戶摸過去,走到二樓時,一樓炒菜的大媽扯著嗓子在叫罵自己家成天在外頭鬼混的男人沒出息,氣頭上往菜里有加了把辣椒,一股嗆人的味道衝上二樓,許輕言立即低頭捂嘴跑開。誰知一頭撞上前面的人,許輕言捂著額頭,一股男人身上散發出的汗臭味沖鼻而入,頭頂上的人破口大罵,話里難聽的辭彙大大超出許輕言語文水平範圍。
許輕言低頭道歉,只想息事寧人,可那壯漢非但沒打住,看她一小女生,還調戲起她來。就在她困窘之時,身側突然冒出一個人,將她拉到身後,迅速帶進門。
是我。
他的聲音令她立即鎮定下來,黑暗中一下子辨認不出方向,過了會,終於適應了昏暗的視線,依稀看到他的身影。
她皺了皺眉,摸索著點燈,他發現她的異動,忙說別點燈……可還是沒來得及,燈亮的剎那,她看到他匆忙抬起手擋在臉前面,但還是有那麼一瞬,被她看到他臉上的淚痕。
她的手還放在開關上,下一秒,她再次熄了燈。
一室昏暗,好一會兩個人都沒說話。
還是他先打破僵局,你今天不是要上鋼琴課嗎。
他說話的時候盡量控制,但還是露出了些許鼻音。
嗯,老師說你這麼長時間沒來上課,讓我來看看你。
她撒了個謊,沒說是她自己擔心跑來的。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過兩天我就回校。沒事的。
她本就不是個善言辭的人,這時候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安慰的話合適,踟躕半天,她說,你要照顧好自己。
她聽到他低低的笑聲,要是往常,他一定公主長公主短,可這回他說,等我洗把臉,送你回去。
他護著她離開老房子,到了外面,她終於能看清他的臉,但這時,他已經神色自若,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他目不斜視,卻嬉笑著說,你要在我臉上看出一朵花嗎,公主。
許輕言輕嘆一聲,默默搖頭。
他把她送到家門前的小路口,因為她家裡人的緣故,他每次都只送到這裡,他目送她回去,直到她進家門,他才離開。
這天,她依然獨自往前走,她知道他還在身後看著她。
然後,她好像聽到他的聲音,卻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可她一回頭,卻見他一臉笑容,沖她揮手。
可能是她聽錯了吧。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許輕言回過神,她已經很久很久沒觸及心底那片禁區,誰知一開鎖,那些過往如同雪花片一般撲面而來,瞬間將她淹沒。
她此時像是被人從冷水裡撈上來似的,手腳冰涼,太陽穴突突地發疼,接起電話的時候,不住地揉著腦門:「凌凌?」
「言兒,在哪呢,不是說好今晚一起吃火鍋嗎?」
許輕言這一天都活在渾渾噩噩中,這時才想到約了好友吃晚飯。
她馬上起身,沿途打車:「抱歉,堵在路上了,我馬上過來。」
「好啦,你慢慢來,我到了,等你。」
掛了電話后好長一段時間許輕言都打不到車,她給凌俏發了微信:堵得太厲害,你先吃。
那頭回話:哈哈,許醫生,我已經吃上啦。
許輕言繼續鍥而不捨地攔車,可這個地點這個時間實在太難打。正在她犯愁時,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她面前。
許輕言以為人家要靠邊停車,於是往前面走了幾步。不料,車子也緊跟著往前開了一點。
許輕言疑惑地看向車窗,上面印出她素凈的臉龐。就在這時,車窗緩緩落下,裡面的人露出半張側臉。
許輕言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又怔怔地定在原地。
車裡的人略側過頭,薄唇勾起一個淺笑,涼涼的:「許醫生。」
她清楚地記得他說,別再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