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97章 當年事
醫院裡面,穿白大褂的醫生一走出來就被一群人圍住了。
「醫生,病人怎麼樣了?」
「我師父沒事吧?」
「醫生,那老先生還好吧。」
「醫生……」
「醫生……」
……
那醫生被眼前這一群人弄得頭暈腦脹的,他擺擺手道:「好了,好了,都把我吵暈了,病人沒什麼大礙,就是急氣攻心暈了過去了,好好休息就沒事了,你們要是不放心就在醫院多觀察幾天。」
眾人謝過醫生之後,就都到病房裡面看方文岐了,此時,方文岐還沒醒過來,可能是沒緩過來,也有可能是不願意醒過來吧。
何向東蹲在病床前,一把抓住了師父的手,小臉上堆滿了擔憂的表情。
楊三在一旁寬慰道:「放心吧,醫生都說了你師父沒事的。」
何向東搖搖頭,沒有答話,他把師父的手拿起來貼在臉上,正是這張粗糙的大手把他從人販子手裡救出來,也是這雙大手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的,還是這雙手一直教他本事,好讓他有安身立命的能耐。
在何向東眼裡,師父從來都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沒有事情是他辦不到的,就跟神一樣的。也是只有這一刻,他才發現那個神其實也是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年紀很大了的老人。
這麼些年師父一直在給他遮風擋雨,這個巨人從來沒有倒下過,可是今天這個巨人卻倒下了,雖然醫生說師父沒有大礙,可是何向東還是很怕,他是真怕師父就這樣再也醒不過來了,何向東從來沒有哪一刻有像現在這麼恐懼過。
「你還來幹什麼?」
「走啊。」
「別進去。」
……
門口傳來吵鬧聲,房間內的幾人也趕緊跑出去看了,何向東不用想也知道是誰來了,他把師父的手再塞回到被子裡面,起身往外走,眼神很平靜也很冷漠。
出了門,他就瞧見了提著一大堆水果禮品的錢國勝,還有與他對峙的劇場裡面的演員。
他什麼話都沒說就是冷冷看著錢國生,一步步朝前走去,就站在眾人的最前面,和錢國生離的不超過半臂的距離。
楊三道:「東子,你快到後面去,等會打起來別濺你一身血。」看到自己老夥計變成這副樣子,楊三也憋了一肚子火,這可不是什麼良善人物,年輕的時候脾氣爆的很,現在是年紀大了才有所收斂。
何向東用很冷靜的聲音說道:「不用了,三叔,這是我們這一門的事情,讓我來處理。」
錢國生看著眼前這個小孩,鼻子裡面緩緩呼出一口氣,眉頭皺了皺問道:「你是師父新收的徒弟?」
何向東回道:「你覺得你還配叫師父?」
錢國生面色沉了沉,也不敢和何向東對視,沉默了稍許,他沉聲說道:「我就是想看看師父。」
「呵。」何向東嘲諷地笑了笑:「我師父現在躺在這裡還沒醒來就是拜你所賜,我師父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是拜你所賜,還來看?你是嫌害的他還不夠嗎?」
錢國生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說出來,他嘴唇顫了顫,最後默默嘆了一口氣,把禮品都放在地上,緩緩道:「我過些日子再來看師父。」
然後轉身就要離開。
何向東上前一腳把那些禮品盒踹地四處亂飛,怒喝道:「拿著你的東西滾啊。」
錢國生的背影僵住了,他緊緊握著拳頭,似是想發作,但最終還是鬆開了,也沒說話,就快步離開了。
待得人家離去,劇場那些演員才紛紛誇讚何向東。
「嘿,東子真像個爺們啊。」
「要我說就直接揍他。」
「這什麼玩意嘛,誰要他的破東西,就得像東子這樣踢。」
……
何向東卻沒有回話,眉頭緊鎖,神情也很是凝重。
林正軍揮揮手把其他人都趕走了,病房外面就剩何向東,楊三還有他了,白鳳山在劇場裡面處理後事,沒過來。
楊三點了一根煙,又散了一根給林正軍,他皺眉道:「這人到底是誰啊,他是方岐的徒弟嗎?為什麼方岐見到他反應會這麼大啊?」
何向東皺著眉頭沒有說話。
林正軍也抽了一口煙,緩緩吐出,他道:「我倒是知道一點,以前老范倒是跟我嘮叨過這裡面的事情。」
何向東轉頭看他,神色嚴肅道:「告訴我。」
林正軍看著這個樣子的何向東,有些陌生,微微一愣之後,他點頭道:「好,你師父這輩子除你還收了兩個徒弟,還有幾個口盟的弟子,沒正式擺支。」
「剛才來的這個叫錢國生,這是你師父收的第一個徒弟,他也是孤兒,也是像你這樣手把手養大的,一直帶在身邊,你師父也沒兒沒女是把他當親兒子一樣看待的,只是後來的事情誰都沒有想到。」
「解放后,國家成立了專業的曲藝團,藝人們也都翻了身,都成為人民藝術工作者了,大伙兒的勁頭都很高。那個時候你們相聲裡面有一個相聲改進小組,要說新相聲文明相聲,把老的臭段子臟段子都去除掉。」
「你師父當時也是很積極地在整改,最初都還好,只是到後來越來越不像味了,有些很好的東西都被改掉了,甚至於沒過幾年很多人都說把老段子一刀切給禁了算了,你師父說了大半輩相聲了,相聲就是他的命,你讓他改相聲行,但是讓他把傳統相聲都給扔了,那他哪兒肯啊,一來二去,這也就有了怨氣了。」
「還有就是你也知道你們這一脈出身不好,沒有什麼的好的傳承,你師父也是問了百家藝之後才成的角兒,所以他跟很多老藝人都有師生的交情。而那個歲月,很多藝人在舊社會的時候可能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說了一些不恰當的話,後來這成分也就有問題了,專業團體也進不去,還遭受了很多不好的待遇。」
楊三聽到這裡也是感慨不已,他當初就是因為家庭原因沒能進專業團,也沒法再賣藝了,就蹬了幾十年三輪。當年的是是非非,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誰對誰錯。
林正軍抽了一口煙繼續說道:「你師父這人也是,還是跟那些人保持著來往,甚至跟一些問題很嚴重的藝人問藝學習,這樣一來其他同志也就有了意見,包括那時候你師父的領導都跟他談過好幾次話,可你師父不聽啊。」
「再加上你師父心又善,常常為那些人打抱不平,也許是被那些人的怨言給沾染了,你師父回到家也說一些不好的話,都是私底下說,可是誰都沒想到的是去舉報他的就是你師父從小養大的親徒弟。」
「唉……我可以想象你師父那時候的心是有多受傷的,自己最信任跟兒子一樣的徒弟,竟然是背叛他的那個人,唉……團里知道這事也不能不處理吧,當時很多人都在幫你師父求情,其實你師父只要寫個認錯書,好好悔過也就沒什麼大事的。」
「可是你師父倔啊,就沒見過像這麼倔的人,你師父愣是不肯認錯,還直接退出來了,自己在家就什麼都不管了,更是肆無忌憚的和那些人來往,嘴上也沒個把門。而那個錢國生卻頂了你師父的位子了,還得到嘉獎,呵呵……」
「再後來,就到亂了起來的時候了,你師父也因為過去的那些原因,第一批就被鬥倒下放了,吃盡了苦頭啊,再後來到處都亂,就沒有你師父的消息了,你師叔老范也就跟我說了這麼多。」
何向東緊緊抿著嘴,什麼都沒說。
……
晚上,錢家。
錢國生點著一支煙,看著窗戶外的點點燈火,煙霧籠罩了他的面色,但依稀可以看出來他迷離的目光。
後面走來一個女人,把衣服披在錢國生身上,輕聲說道:「老錢,你怎麼了。」
錢國生狠狠嘬了一口煙,從鼻子裡面噴了出來,卻有些嗆,他狠狠咳嗽了兩下,脖子上的青筋都出來了,待得好受一點,他才沉聲緩緩道:「我見著師父了。」
那中年女人也很吃驚,長大了嘴,問道:「師父在天津?」她也認識方文岐,當初她和錢國生就是方文岐撮合的,也是他給他們辦的婚禮。
錢國生點點頭,又狠狠抽了一根煙,神情很是落寞。
「那……」中年女人慾言又止道:「那……師父……還好嗎?」
「師父不好,而我卻是越來越好了。」錢國生盯著手上的煙頭,自嘲地笑了笑,突然一把攥住了,燙紅的煙頭在他手掌的肉心發出一聲輕微的「滋」聲,手掌顫抖,臭味飄起。
兩行清淚順著錢國生臉上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