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望極春愁（2）
佛說——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
陌辰汀皺眉看著眼前老者。
他盤腿做於鳳凰樹下，沒有仙人入定的出塵之姿，卻又比凡人休憩多了些淡然，隻是在似與不似之間，仿若碧波清潭澄澈透明，又如深淵浩海不可捉摸。
老者閉著眼，發出渾濁卻又清晰的聲音:“既已修得仙身，緣何要飛升為神？”
薄唇輕啟：“人往高處走。”
陌辰汀的眉頭又深了一層，很顯然，眼前這個老者的隨意慵懶讓他十分討厭。
“天道有常，神族已走向衰敗，你一介小仙湊什麽熱鬧。”老者不耐煩地揮揮手，向後傾了傾身子靠在樹幹上，雙腿舒展開來，換個更舒服的姿勢睡覺。
陌辰汀那好看的眉毛全擰一塊去了，他實在無法相信這個老者是叱吒六界的上神。鼻孔朝天哼了口氣，陌辰汀拂袖轉身欲走。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渾濁的嗓音，卻有如撞鍾般沉穩有力。
陌辰汀頓了頓。
又轉身細細打量老者，眉頭仍是蹙著，隻有絲絲驚疑閃過眸中。
老者也張開粗糙的眼皮，雙目隨意卻又十分銳利地盯著他。
兩人就這麽對峙了好久。
陌辰汀隱隱覺得腿有些僵硬了。
這老家夥，眼睛都不酸的麽……
“當真要修神？”
擲地有聲的聲音。
“並無它想。”
明亮的眼眸裏一片澄澈。
老者看著他，微微一怔。
表情忽而變得有些縹緲起來，似是在回憶，又像在發呆。
陌辰汀俊朗的眉頭又蹙起來。
老者歎口氣，揚手。
陌辰汀一把接過，打開，手心裏，安安穩穩的躺著一粒種子。
“無妄樹，好生養著它罷，若能安全應劫，便可修得真身。”
陌辰汀端詳著手中小小的種子，唇角勾起一絲笑，明紫色長袍忽而深了一層。
淡淡的紫色光華一閃而過。
老者的臉霎時白了，直起身沉聲道:“我給你百日時間考慮，百日後再向我討這種子罷！”
可陌辰汀反應又是何等迅速？身子輕輕一側就已經躲開老者。
下一步就禦風走了，隻笑著留下一句“不必了！”
老者扶著樹劇烈咳嗽起來，仿佛他已經病了好久，撐在樹幹上的手緩緩捏成拳頭，顫著瘦骨嶙峋的身子怒道:“孽障！”
時間就像河流一般，輕輕盈盈，雁過無痕。
陌辰汀有些日子不束發了。
往日若是出去，他必定會把頭發高高地束起來，而不束發的時候，一般是他心情比較差，又或者，不想見任何人——
“都過了十五年，我已變成了上仙，你長得可真慢！”
陌辰汀撐著腦袋打量麵前這個才半人高的小樹苗，非常鬱悶。初初將它埋下時，第二天就發了芽，第四天就有了雛形，可是長到半人高的時候，它就越來越慢，就好像停住不長了一樣。
他百無聊賴地盯著無妄樹，忽而，眸中躍出幾點狡黠。
他踱步至樹前，雙手覆了上去，注了三成靈力與它。無妄樹仿若饑渴了很久的孩子，拚命吮吸，不消一刻就和陌辰汀差不多高了，枝葉也茂盛許多。
“原來你要這個！”
陌辰汀上下打量一番，倒還滿意無妄樹現在的樣子，琢磨著再過一段時間渡些靈力，無妄樹或許不久便可長成了。
時間還是一點一點的走著。誰也沒有主意到究竟流逝了什麽，因為所有看上去總是和以前一樣。
“我都當上天虞派掌門了，你怎麽還是這樣子？”
極嫌棄的聲音。
風吹過，瑟瑟作響，似乎也有些委屈。
陌辰汀隨手扯下一片葉子，他發現自從當上掌門後他很不快活，不快活到什麽程度呢？比如——
“那群人真是蠢到極點了，幹什麽都要請示我！”
樹葉沙沙響，似乎在說：是呀是呀，誰讓你那麽聰明呢？
……
“今天遇見一個愣頭青，倒真是我見過最傻的人！”
橘黃的葉子隨風舞動。
是嗎？有多傻？
……
“我還是第一次見過這樣的人，有些意思……”
嘴角浮起淺笑，樹葉被他拿在手裏，輕輕的，無意識的揉啊揉。
什麽叫有意思呢？
那個人又是哪樣的呢？
……
“他居然說想和我做朋友！”
茂盛的大樹下，濃密的葉子擋住了大片大片的陽光，隻漏下點點光斑。
少年屈膝坐在樹下，一隻手隨意搭在膝蓋上，這樣隨性的動作，卻是帥氣得讓人驚歎。
樹葉安安靜靜的，仿若也因為他，忘卻了呼吸……
為什麽說“居然”呢？你沒有朋友嗎？
……
——不快活到他有事沒事就會對著一棵樹說話。
他才不是話嘮，在洛胤軒麵前，他可是能少說一個字就少說一個字，能不說話就絕不說話。
因為大多數事，他一個眼神就搞定了。
可也真是奇怪，轉眼又過了二十年，無妄樹吸食過幾次他的靈力後就不長了，一直保持著現在這副模樣。
哪裏出錯了呢？無妄樹不長了，他也沒有碰到所謂的劫數。
陌辰汀不由得困惑地起身。
再一次繞著無妄樹細細打量，一圈又一圈，他甚至還飛到了樹杈上。
終於，在一處樹葉最密集、枝幹最粗的地方，他發現了一個青色的小小的果子。
那果子真的很小，才他指頭大呢。
陌辰汀卻大笑起來。
一掌向前，又向無妄樹渡了幾成靈力，果子頓時又大了幾分，差不多有他的拳頭大小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
陌辰汀索性坐在樹杈上，抬頭望著頭頂綠綠的果子。
還是有些奇怪，這麽大一棵樹居然隻結一個果子！
待看看這果子成熟之後又將如何。
很久後，鴻影居的後院裏，就多了一顆綠油油，隻有一顆果子的樹。
“我今日去了司命小兒那裏……畫了一幅畫。”
陌辰汀斷斷續續地說些有的沒的。他的話本來就不多，能這樣說已經算是奇跡了，如果被胤軒瞧見這個樣子，指不定要怎麽嘲笑他呢！
一切都是這樣的安靜、美好。
陌辰汀盯著那個半紅的懸在枝上的果子。
忽而縹緲地想起他畫的那幅美人圖——回眸一笑百媚生。
一襲水紅衣衫，水靈靈的眼含情脈脈，明明是媚態萬千的姿勢，可是再一看她的臉，就變得有些憨態可掬了……
燦若星河的眸裏閃過極淺極淡的笑意。
他怎麽會畫那樣的畫呢？
他的畫倒還真是有些蹩腳啊……
身子微微向前傾了傾，竟被樹枝纏住了頭發。
他吃痛地皺眉，下意識揚手，眉頭一皺。
樹葉沙沙響了一陣，就像是害怕地瑟縮起來。
他吃痛之餘，下意識便想一掌便劈去，卻停在了半紅的無妄果前——
“罷了，本仙今日心情好，不與你計較。”
……
那一日，天虞山下起了經年不遇的小雨，淅淅瀝瀝，毫無征兆，像是銀絲織成的晶瑩的簾。
青絲飛揚，長袍疏狂。
他狹目微眯，寒意漸生。
少女的紅衣浸了血，似是被火燒了，灼出幾個大洞，衣不蔽體。蓬亂的青絲下是清瘦的臉，濕潤的眉眼卻亮閃閃的倔強，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滿滿的戒備。
嬌小的身軀，稚氣未脫的麵貌。
而他終是眼底一凜，掌心翻轉，一道強光有如奔雷朝少女劈去——
少女身邊的巨石應聲碎成粉末！
“滾回你的南海！”
陰沉的聲音。
墨藍的眼眸內波濤洶湧，他對她露出如此陰狠的眼神！
陌辰汀藏在紫袍下的手捏得青筋直爆！
時間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隻有一瞬。
女子於漫天的碎末中緩緩直立，雙眸孤傲而倔強。
“三百年為期，隻要乳娘痊愈，我自會離開。”
她一直都護著身旁的青衣女子，卻笨拙地像隻生氣的母雞。那青衣女子意識模糊滿臉痛楚，若不是還有幾絲仙氣護體隻怕早退回原型了。
“三百年？”
他笑了一下。
看這麵前女子也才十六七歲的模樣，空有三成靈力也不過能施個幻形的障眼法。難不成，她要用三百年的時間救她乳娘？
“自不量力！”
他陌辰汀素來就沒什麽耐心，右掌虛拖，大風頓起，再微微一動她們便會被卷到山下，無甚煩憂。
隻是，女子還是筆直立在大風中，一心赴死的模樣。
那濕潤的眉眼，幾欲要掐出血來的手，醒目的紅衣，嬌弱的身軀像是支撐不住這樣熾熱的紅……
那樣瘦弱的身軀，看了就忍不住讓人憐惜……
心中似有什麽在微微摩擦，那幅美人圖又極縹緲地浮現出來。
於是那個聲音出現了，跟他說，自己種的因，自己承受。
略一偏頭，掌風已收。
“一百年。你乳娘我自會派人救治。”
……
鴻影居。
陌辰汀睜開眼，他從未覺得鴻影居原來有這麽冷過。
不禁微微一怔——
冷？他何時會感覺到冷了？
待定下心神時，卻又沒了半點異樣。
鴻影居還是那個鴻影居，他還是那個他。
隻是，從來沒有做夢的他做了一個夢。
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像是回憶，又像是別人的故事。
他淡淡掃一眼四周，起身。
原本還在外麵灑掃鴻影居的木傀儡們不約而同都抖了一下。
鴻影居的溫度似乎驟然下降了不少。
這樣的情況，這樣的冷意——
啪嗒、啪嗒！
他們紛紛屈膝跪下。
這樣的情況隻有一種可能。
——主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