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知己——洛胤軒（下）
結果變成了這樣一個啼笑皆非的局麵。
那天的他的表現真是有夠糟糕的。
可是這也印證了汀的眼光，那絕非一般的。
汜葉珞薇並不是像他一般般明晃晃的女子，相反在人群中她很容易被忽視。可是隻要你注意到她，就無法再移開眼了。
她身上有一種讓人忍不住去探究，忍不住好奇的特質，而越往裏深究，就越讓人驚歎……
很多時候，她總是故意將自己隱藏起來。
那天，他很早就到了龍綃宮，很早就逛到了後花園，很早就發現了鐵珊瑚下，紅衣似火的她。
怎麽說他也有幾千歲了吧，斂去自己的氣息不被人察覺，他還是可以很完美地做到。所以，他就站在那裏，帶著一種研究新事物的心態，靜靜地看她。
皺眉，有些異樣。
那個畫上的紅衣女子，她沒有比她鮮活多少。
她的眼睛裏沾染了灰蒙蒙的一片，自卑，憂鬱，彷徨……瘦弱的身軀好似根本承受不住那樣熾熱的紅……
這當然沒有什麽好引人注意的，或許也正是由於她骨子裏的那一股自卑，才使得本該鮮活靚麗的她，在人群中褪去了顏色，讓人發現不了。
那是什麽讓他注意到呢？
那樣灰蒙蒙的自卑下，到底，還壓抑著深深的不甘。
而那一絲絲不甘，和汀，實在是太像太像了。
他那時才肯定，這就是汀認準的人。
那一絲不甘，隻在她陷入沉思的時候，沒有人的時候，流露出來。
那樣的表情，讓她原本姣好的五官，變得棱角分明，讓他的心也禁不住突地跳了一下。
跟著一揪。
有些女子是溫婉惹人憐的，有些女子是堅強惹人疼的。
汜葉珞薇，明顯屬於後者。
那樣堅韌的表情，那樣藏滿銳氣的眼神，居然讓她有種攝人心魄的美，讓人忍不住為她心疼。
他仿佛看到了——
她本該也是愛撒嬌，有小脾氣的，和從小到大被父母寵在手心的大小姐沒什麽兩樣。可是她卻經曆了一些別的大小姐一生都不會經曆到的事，這讓她不得不收起自己的脾性，也許她也曾想要依賴過別人，她也曾想躲在某個人身後，不用害怕不用擔心，繼續當她的大小姐……可是事實告訴她沒有這個人，老天不會給她這個人，所以她隻能靠自己。
除了不甘，她的全身，還有著冷意與疏離。這一點，也是跟汀極像的。
是因為被親人拋棄了嗎？是因為五十年來隻有她一個人嗎？
她明顯對這個世界有些不信任，還會不經意地流露出冷嘲……
等到她身邊那個婢女忍不住對不她了，他才驚覺自己臉上沾了一滴淚……
那是汀認定的人；
汀無法守護她；
那麽，不如讓他來幫他守護她吧……
可是看到她聽到白澤丹露出那樣欣喜若狂的眼神時，他心軟了。
那是他後悔做的第二件事。
讓她榻上尋找白澤丹的征途，讓她和霽昀一起，讓汀一錯再錯……
他後悔的，不是把玄鳥借給了霽昀，讓珞薇因此而恨他。
因為如果之前他能夠阻止白澤丹那件事的話，後麵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那天，是天虞的弟子，以珞薇的名義來借玄鳥的，他無從懷疑；
那天，霽昀在天虞仙試上爆出自己的身世時，他不在場；
那天，他收到消息匆匆趕往天虞山時，看到的卻是汀變成了那副模樣；
汀是什麽樣的人呢？
是個長不大又傲嬌的孩子。他總不願承認某些事情，而壓抑過久了，一旦爆發，他便不再是他了。
所以，他又出手製止了……
那是他後悔做的第三件事。
那次之後，他便再也沒有見過汀。
此去經年，千山萬水，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一襲紫衣，睥睨天下，冷峻肅殺的桀驁少年；
再也沒有人，乘一葉扁舟，躺在上麵，用手枕著頭，聽完他嘮嘮叨叨抱怨完一堆，最後嗤之以鼻——“這也是事兒？”；
再也沒有人，帶著他遊山玩水，帶著他驚險刺激，看到他氣喘籲籲的模樣嫌棄地拉他一把；
再也沒有人，霸氣堅定地告訴他，為什麽要聽別人的？聽自己的！
再也沒有人……
汀是什麽樣的人呢？
是他敬仰而又依賴的人。
每次他被壓迫地喘不過氣的時候，看見他，他就莫名的安心了，因為所有難事在汀的麵前，都不是事兒。
而汀，雖然每次都煩他，每次都露出無比嫌棄的眼神，可每次在他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都在。
這樣一個給他依賴讓他敬仰的人，他怎麽可以害他一錯再錯呢？
所以啊，時過境遷，當他再一次看到那個燦爛如火般的女子，接連扇了他兩個巴掌，他心裏，終於不再沉甸甸的了。
那時候，她腦子裏冒出來的一個詞是：妖豔。
就算穿著最樸素最平淡的素裙，她仍舊美麗的像個妖精。
吸引所有人眼球。
或許她本身就有些對世界的冷嘲，或許她終於不用壓抑自己的天性，可以驕傲而任性地活著……
汀。
你的女孩，我找到了。
我終於看見了。
她沒有再穿紅衣了。
可是她活得更加鮮明，像是一簇燃燒的火，像是有了一個很重要很堅定的目標，熱情地燃燒自己；
現在的她，在人群中，也能一眼被發現了。
她的眼睛不再是灰蒙蒙的了，轉而綻放出明亮的異彩；她的眼神依舊有銳氣，但是被沉靜隱藏起來；她也有跟你一樣冰冷的表情，但是她有她愛的人，有她要保護的人，她已經變得足夠堅強了。
汀，她真的活成了你的樣子。
一個女子版的，陌辰汀。
“這一巴掌，是替阿枚打的，你配不上她！”
漂亮的大眼睛冰冷沉靜，黑白分明。
那裏麵，劃過的，是簡單明了的憎恨。
那樣一個愛憎分明的女孩，現在她的眼睛，因為恨意，變得比冬天的深夜還要冷還要黑。
那樣一個愛憎分明的女孩，他終於活成她討厭的樣子。
“這一巴掌呢？”
兩邊臉頰都是火辣辣的，其實長這麽大，他還真的沒有被人扇臉呢……這樣在大街上，被一個女子連打了兩巴掌，也挺丟人的吧……
她沒有說話，黑白分明的眼睛壓抑著怒火，像是巴不得馬上把他打成肉末，可是又忽然想到什麽，騰地，火滅了。
他怔了一下，有些好奇。
“你不恨我嗎？”
“恨！”
她答的那樣快，像是完全不用思考，十分確定的，在腦子裏已經有了無數遍的答案。
頓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但是阿枚喜歡你。”
這樣鮮豔得已經讓人移不開眼的女子，這個壓抑著胸中滿滿的仇恨的女子。
怎麽還是這樣……叫人揪心呢？
隻是因為阿枚。
因為阿枚就是她要保護的那個人？
她明明自己就都照顧不好自己啊……
卻還像個稚嫩的母雞，氣勢洶洶地把身上的毛全都豎起來，去保護她的小雞……
汀，你怎麽忍心讓你的女孩，這樣辛苦地撐起一切？
他終於忍不住開口。
沒想到一開口，就有兩滴眼淚，撲簌簌落下來。
“珞薇，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見過汀了……”
你想他嗎？你還記得他嗎？你還……愛他嗎？
果然，他看見珞薇的眼睛，動容了一下。
可是卻是那種，漠然的，思索了一番後，又變得空白的表情。
好像這是一個與她無關，她也不認識的人。
果然，他聽見她說——
“是嗎？可是又於我何幹？”
他一下子懵了，衝上去捏著她的肩膀。
“怎麽可能與你無關？！你們在斷合頂上一起生活了五十年！整整五十年！而且他在你……”
“那是我在竹屋待了五十年！”
還沒等他說完，珞薇突然大吼。
“是隻有我、一個人、絕望無助地，在那裏待了五十年！”她的眼裏頃刻蓄滿了淚水，“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自己是誰，隻等著哪天，我會跟乳娘一塊兒死掉！”
他一下子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珞薇像是洪水一下子衝破防線，歇斯底裏地灌下來。
“五十年了！整整五十年！他說過他會派人救治我乳娘的，他做了嗎？他做了嗎？有那麽幾次乳娘朦朧地醒過來，問我要水喝，我都高興死了，我想跑去問他哪裏有水，可是他呢？每次回答我的隻有冷冰冰一張臉，或者……他的雷霆之力？”
珞薇在冷笑，刺骨的冷，那寒意讓他也禁不住瑟縮了一下。
“後來全是我！一天天！不停地！不要命的給乳娘輸送自己的靈力，她才勉強保了一命！”
珞薇用盡全身力氣，幾近於咆哮，她有些踉蹌地後退兩步。
“可是斷合頂沒有充足的水源，沒有水！沒有水乳娘就會幹死！我不得已去偷他的歸墟冰，然後就多了這個。”
珞薇掀起自己的劉海，眉心那裏有一道淡淡的傷疤，微微的紅色，看上去就像一粒朱砂。
“我一次一次地選擇相信他，一次一次地希望他可以幫我！可是總是要靠自己啊……”
他看著珞薇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胸口也變得悶悶的。
“我在斷合頂那樣悲哀的掉下去……死掉就死掉了是吧……他根本沒有去看過對不對？”
他想開口辯解，但嘴唇動了動，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我不怪他，因為是他的冷漠才讓我過得更堅強，但我也不會再念著他了。”
珞薇的表情變得冷漠，說出了那句讓他吃驚且無法相信的話——
“我有喜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