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東海公主——淩（上）
我跟姐姐長得很像。
外人是分不清我們兩個的，因為在他們眼中，東海公主隻有一個。
姐姐很漂亮，可惜我看不見，我生下來就無法看見光明，我的世界隻有黑暗，阿香說我跟姐姐長得很像，那我想，我應該也是漂亮的吧？
那天姐姐成年禮，昭純宮可熱鬧啦，鑼鼓喧天，人聲鼎沸。我趴到地上用鼻子嗅了好一陣，地毯可真柔軟，還很香呢！姐姐凝香樓裏的地毯居然都能鋪到我這裏來，那該有多長多大呀？
我問阿香，阿香往我手裏塞了一碗熱騰騰的麵，她說過人間的孩子過生日都吃長壽麵的。
哦，對，我和姐姐一天的生日。
我隻比姐姐晚出生了四個時辰，當時接生婆都已經把姐姐洗了個澡，母後都累得虛脫了，所有人都收拾好一切準備休息的時候，母後突然肚子疼，然後，我就出生了。
我出生那天，是母後的忌日。
父王一看見我就想到是我害死了母親，他特別討厭我。
阿香說，這一切都是陰陽臉的緣故。
我問阿香什麽是陰陽臉，阿香不說話了。可我想，阿香說我長得像姐姐，宮裏那麽多人都說姐姐漂亮，那陰陽臉就是漂亮的另一種說法吧。
鑼鼓禮樂聲吵得我睡不著覺，我又翻了個身，把頭鑽進厚重的被子裏，聞到腐敗的黴味，頭疼地坐起來。
我開口問：“阿香，我什麽時候會死啊？”
阿香把我的頭抱在懷裏，滾燙的液體打在喲臉上。
我沒喝過母後的奶水，沒有被父王抱過，我隻有阿香，他們說父王原本打算扔掉我的，可是母後臨死之前逼著父王發誓不可以不要我，父王於是就把我和阿香扔在這裏不管不顧。
我沒有時間的概念，我隻有黑暗。
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希望我可以死去，說實話我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樣的感覺，但是現在我突然好奇——死是什麽樣的？
我說：“阿香，外麵的海棠花開了嗎？”
“開了。”
“那我們去看海棠花吧。”
“好。”
那個地方全是海沙，連魚也不曾遊過，卻年年盛開一株靈秀的海棠花。
阿香說，老一輩的人們都見過這株海棠，它原本有兩朵，一嬌一剛，修煉成了雌雄兩個花精，有一次，他們到東海來的時候遇上了大渦流，雌海棠花被渦流帶走了，剩下的雄海棠就永遠地守在了這裏。
我喜歡這個故事，每次來摸海棠花瓣時，我都祈求他：請讓我也遇到一個如你這般的人。
那天，我真的遇到了。
我伸出手摸了摸海棠花瓣，還是如以往一樣絲滑。
阿香突然驚呼一聲。
“怎麽了？”
“那裏……那裏躺著一個男人，還有好多血！”
我試著往前走了一點，果真聞到血腥味。
“還活著嗎？”
“不、不知道……”
阿香的聲音沒有靠近，我知道她害怕得不敢過來。
沒辦法，我隻能自己去看看。
我蹲在地上，一伸手就觸摸到了一片粘膩，阿香在旁邊驚叫。
我順著血跡摸索，終於碰到了他的手，好燙，燙的我猛然抽回手來，然後我的心裏麵就像跑進去了一頭小海馬，砰砰砰地到處亂撞。
接著，我又摸到了他的脖子，他的嘴唇。
我的手越來越燙。
最後，我終於摸到了他的鼻子，過了一會兒，我才探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呼吸。
我高興地大喊：“阿香！他沒有死，我們快帶他回去！”
阿香慢騰騰地幫我把這個又重又大的人抗回去了，一路上他的重量都落在我身上，阿香像是嫌棄他似的。
可我不嫌棄，我知道，這是海棠花送我的禮物。它聽到我說話了。
那個人醒來的時候，我就躺在他旁邊，雖然照料他的事情都是阿香來做的，我一個瞎子也幫不上什麽忙，可是我扛他抗得太累了，這裏隻有一張床，我就爬上去睡覺了。
“不知廉恥！”
這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他聲音可真好聽呀，像是海鷗略過海平麵的感覺。
我好奇地把頭湊過去：“是誇我的話嗎？謝謝！”
他沒有說話。
我又說道：“我叫淩，你叫什麽？”
他還是沒有說話，然後床吱呀響了一下，他好像在動，我猜他正把一隻手放在我要錢左搖右擺，確定我是不是瞎子。
“鏡古。”
很好聽的名字，我聽阿香說漂亮的女生都喜歡照鏡子，我就問他，“我漂亮嗎？”
鏡古又沒有說話。
我想，他大概和我一樣，從小沒人陪，所以話才這麽少的吧。
黑黑的世界，多了一個人對我來說也沒什麽區別，就是我每天都過得好開心好開心，我會問鏡古許許多多的問題，鏡古不像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海底，他見過外麵的世界，他會回答我好多問題。
雖然，他每次的答案都不超過三個字。
因為鏡古身上有傷，他好像十分抵觸跟別人接觸，我就把我的大床留給他，我把姐姐過生日鋪的地毯偷偷剪下來抱回自己屋子裏，睡在那上麵，軟軟的，比我僵硬的床板舒服多了。
有一天，鏡古突然讓我睡大床，他來睡地毯，我簡直受寵若驚啊，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跟我說過超過三個字的一句話了，我聽話的坐到自己床上，又一個人有些費力地把地毯推到我床邊，自從鏡古來了之後，阿香就很少在我旁邊了，好多事都隻能我一個人摸索著去做，不過我很開心，因為這樣他就像睡在我旁邊一樣啦！
那晚鏡古的話很多，是我畢生聽他說得最多的一次。
他問我，恨不恨那些把我丟棄的人。
我問他，什麽是恨？
他說，聽見那些人的笑聲就會很不舒服，在心底裏希望那些人最好再也笑不出來。
我想起我撿他回來的那天，姐姐過生日，鑼鼓喧天。
我答：恨。
他說，他也恨。
我不明白他說的是恨誰。
他又說，他是從南海漂過來的。
我問他南海在哪裏？
他說也是和這裏一樣的一座海宮，然後他在我手心畫了個叉，在叉叉的右麵和下麵點著說：這是東海，這裏就是南海。
我覺得也不遠嘛，可是他又說大海無邊無際，他不知在海裏，被魚蝦載著遊了多久，他說他以為自己又會這樣不明不白的死去，可是——
還好遇見了你。
他說這話的聲音好溫柔呀，這時候我突然討厭自己是個瞎子，我看不見他溫柔的表情。
他又問我，想不想報仇？
我不懂什麽是報仇，於是我也問他，想不想報仇？
他說：想。
那我也說，想。
他是海棠花送我的禮物，他是實現我願望的那個人。我信他。
……
後來那天真的到了。
聽阿香跟我說，那天父王帶著姐姐乘著最新造的船出海遊玩，中途遇上了大海怪，父王年紀大了使不動法力，姐姐又嚇得隻知道大喊大叫，千鈞一發之際，是鏡古出現，打死了大海怪，救了他們。
我很開心，我就知道，海棠花送我的男人，一定是天底下最勇猛的男人！
然後鏡古就隔一段時間來一次我這裏，每次都給我帶一些新奇的小玩意，說是人間現下最流行的。每一個都被我小心翼翼地收在妝奩裏，用布包好，我可不敢戴，要是弄壞了怎麽搞。
鏡古來這裏的時間越來越少，每次也都越來越著急，往往都是才來就走了。
阿香說，男人最不可靠了，鏡古當上了父王的大將軍，成了父王麵前的紅人就不要我了。
我不信，他是海棠花為了實現我的願望而送給我的禮物，我隻信他。
那次鏡古是晚上匆匆過來的，他身上還有刺鼻的酒味。
我剛披衣開門，鏡古就醉醺醺地倒在我身上，說了好多我聽不懂的話。
他往我手上戴了一個玉指環，他說他以後一定會保護我，不會再看著我離開。
我很納悶，每次都是我站在門口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啊。
他又說，對不起，他對不起我。那個指環他一直隨身收著，可是被他不小心弄丟了，他對不起我。
我才聽懂，原來他說的那個人不是我，他看著的是我，心裏卻不是我。
我一手把他推到地上。
阿香過來說，男人都是會變心的。
那個人是姐姐嗎？鏡古心裏的那個人？
我問阿香，姐姐是不是很漂亮？
是。
那我漂亮嗎？
阿香沒有說話。
我知道了，原來阿香一直在騙我。
我把妝奩盒全都埋進了海沙裏，就在海棠花的下麵。
那株實現了我願望的海棠，在願望實現了不久之後，就枯死了。
它一定是將靈魂轉移到了鏡古身上，它就是這樣實現我的願望的。
那之後，鏡古送我的每一樣首飾，我都讓阿香幫我帶上，每一天我都會早起，讓阿香幫我梳一個漂亮的妝。
以前我都是不化妝的，可是現在，我不知道鏡古什麽時候會過來。
直到有一天，我的頭上再也戴不下他送我的東西，走起路來整個人都搖搖晃晃的時候，鏡古笑著幫我把幾個最重最大的發簪取下來。
“怎麽搞得跟鬥雞一樣？”
鏡古不常笑的，現在知道他是為我而笑的我很開心，像是飛上天一樣。
“我想變漂亮。”
我直接告訴他，對於鏡古，我從不會隱瞞我的任何心思。
鏡古的手撫摸上我的臉頰，他的手很大，還有粗繭，覆上來就把我整張臉都包住了，可我喜歡在他的粗繭上摩擦的感覺。
“我會幫你的，淩，你要知道，你本來就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