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富埒陶白浮玉堡（6）
走廊下。
酒肉奇香撲鼻，旖旎春色蕩漾。
室內。
青紗幔簾飛揚，碧玉鈴鐺脆響。
阿枚輕輕撫摸雲雎稚嫩青澀的臉龐，將被角掖好在他的下頜。
“你的意思是，浮玉堡如今是個鬼窩？”
珞薇把衣襟攏了攏，這幾年，邪魔歪道的事情她也做過，可是現在仍舊渾身滲著寒意。
三年前，阿枚初來浮玉堡時就已經發現裏麵的異樣，上至年老夫人下到看門傭人，無一不印堂發黑屍氣逼人，一個個白日裏蒼白憔悴，說話都有氣無力，夜晚卻歌舞升平，絲竹管弦不絕於耳。
需知阿枚修煉百餘年，此次乃是下山曆練，浮玉堡在人間名望已是早有耳聞，雖然富可敵國卻是喜靜不喜動，夜夜笙歌的事此前從未出現過。旁人即使偶有好奇，也隻是興起嘀咕兩句，隻當有錢人家的消遣罷了。
直到那次阿枚終於尋得機會夜探浮玉堡，才發現裏麵驚人秘密。
“三年前，因為傭人的失誤，浮玉堡起了一場大火，當時已是深夜，府裏的人基本都睡著了，第二天大火自己滅了，浮玉堡裏的人除了皮膚被大火輕度燒傷，居然都安然無恙，之後浮玉堡堡主就出去雲遊四海了。”
“這跟雲雎有什麽關係？”
“雲雎生辰是三月三，百鬼夜行之日，雲雎娘親難產，本來雲雎已經在娘胎裏被憋死了，可是他娘死前執念太深，召喚來一個來此地的小鬼，小鬼見他可憐，在雲雎將死未死之際上了他的身，這才保全他一命。三年前，因為發現得太晚，府裏的人大多都葬身火海，這時藏在雲雎體內的鬼魂蘇醒過來，強行召喚來自己的同伴，以同樣的方法讓全府的人‘複活’，將浮玉堡裏裏外外全都變作了活死人。”
“那、那項一帆？”
阿枚輕拍珞薇的手，安慰道：“當晚項一帆恰好醉宿百花鄉，逃過一劫，後來年氏覺得全府逃過此劫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故此讓項一帆周遊列國，施財賑災，廣發善心，答謝老天。”
珞薇被什麽年氏什麽小鬼的繞昏了頭，半天沒理出思緒來。
問道：“年氏既然成了活死人為何沒有被鬼魂掌控性情大變？雲雎又為何體質特異？”
阿枚歎息，道：“小鬼本也是善良的，他潛藏在雲雎身體裏用自己給他縫補魂魄，因此陷入了沉睡。同時也利用雲雎身份之便，吸收天地精氣，他修煉便也是雲雎修煉，有了血肉之軀總比一縷殘魂來得快些，所以雲雎不是體質特異，而是同小鬼一起，已經有了法力。”
珞薇臉色大變，看著床榻上昏睡的雲雎，訥訥問：“這樣下去，雲雎會怎樣？”
阿枚淚光閃爍，“這法力終究不是雲雎自己的，他根本無法駕馭。雲雎遲早有一日承受不住自己體內的力量，也許魂魄被小鬼反噬，也許身體因為無法承受，暴斃而亡。”
窗戶沒關，一陣冷風突兀地吹進來，窗簾飛揚，珞薇從頭到腳打了一個冷顫。
“知道浮玉堡的人都是這裏的常客，我就買下了百花鄉，又掛牌在此隱瞞身份，兩年前得以接近雲雎，當時小鬼已經完全蘇醒，有意無意地影響了雲雎的行為。以前府裏的人嘲笑諷刺他他都是忍氣吞聲視而不見，可是那次在百花鄉，他力氣驚人，差點把人打死！我私下封印了小鬼讓他再次沉睡，但是事情遠遠超出我的預料，小鬼好像迫切需要雲雎，每隔一段時間封印就會被衝破，雲雎就會變得時而乖巧時而暴躁，所以我和雲雎約定每隔十五天就過來一次，我為他加固封印。”
“如此說，年氏等人並不是真正的安然無恙，隻是那些鬼魂藏在他們體內尚未蘇醒，一旦醒來，他們想要吸食精氣，就會不自覺影響他們的意識行為？也會讓他們擁有法力，異於常人？”
阿枚點點頭。
珞薇突然覺得心頭無比沉重，她來此不過是因為一塊水晶取得冷無霜的信任，卻發現了如此駭人聽聞的秘密，如果她沒有遇見鶴九，如果雲雎隻是她不認識的小孩，她可能真的會置之不理。
畢竟，她現在是墨盈雪，不是汜葉珞薇。
可是雲雎是鶴九的孩子，就算不是親生的，但真正九爺的母親早就含笑而終，雲雎也可以交給府裏其他女人扶養，鶴九答應那人的義務也算完成了。可他卻留了下來，還一直陪著雲雎看他長大，這就說明鶴九是在意雲雎的，非常非常在意。
鶴九在意，她就無法置身事外。
“阿枚，你潛伏了兩年，可有什麽辦法？”
空氣隱隱浮動，不知為何，總覺得連呼吸都是冷的。
“如果把小鬼從雲雎體內趕走，雲雎就會死去；如果讓小鬼繼續留在雲雎身體裏，雲雎的魂魄終有一日會被他吞並。”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了嗎？”
“還有另一種不可能的可能。”
“是什麽？”珞薇屏息凝神，隻要有一絲希望，她們都要試一試。
“讓小鬼的魂魄和雲雎的合二為一。”
床頭的鈴鐺叮咚脆響，像是嬰兒在吚吚啞啞。
“合二為一？那最終，是小鬼的魂魄還是雲雎的魂魄？”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阿枚猛地起身跑到門邊。
“是誰？”
“枚姐，樓下有人鬧事！”
隔著一扇門還能聽到外麵小丫頭喘氣的聲音。
“寶媽呢？”
“那個人喝醉了，寶媽架不住！他力氣特別大，福哥和俊哥都攔不住他！”
“行了，門口等著！”
阿枚把一枚玉令牌交到珞薇手上，“姐姐，你拿著這個從後門離開。”
這一刻，珞薇意識到，那個曾經懵懂怯弱的小女孩真的長大了。
把令牌塞進珞薇手裏，阿枚又用法術強行把雲雎喚醒。
樓下傳來嘈雜的吵鬧聲，阿枚快步朝門外走去——
“阿枚！”
阿枚刹住腳步。
盡管很突兀，她還是忍不住問：“你來這裏，就是為了浮玉堡嗎？”
阿枚背對著她，這個問題，中間隔了那樣久的時間，她卻隻能告訴她結果。
“師父說，我們想要入仙籍，就必須做滿一千件善事，我的第一千件善事就是拯救浮玉堡。”
吱呀——
門被打開。
門口站著一位嚇得臉色蒼白的小丫頭，小小的眼睛看見阿枚就害怕地低下去，兩隻手不停地揪呀揪，好像放哪裏都不對。
阿枚似乎低聲訓斥了她幾句，緊接著門就被大力帶上了。
“姑姑。”
珞薇回過頭，不著痕跡地抹點眼角的濕意。
雲雎從床上坐起來，揉揉略有朦朧的雙眼，“剛剛是枚姐姐嗎？姑姑沒有和姐姐吵起來吧？”
把他頭頂的頭發揉得亂糟糟，珞薇笑道：“沒有呢，姑姑害擔心啦。”
“咦！”雲雎撓撓耳朵，“姑姑，我為什麽會帶你來這裏啊？我們要幹什麽嗎？”
珞薇一怔，眼眶裏有什麽在氤氳。
不由得力道加重，把頭發揉得更加亂糟糟，“傻孩子，你帶我來的怎麽能忘了呢？”
“對啊……我怎麽不記得了呢……”小拳頭敲在自己腦袋上，他無意識低喃，“想起來、快想起來……”
珞薇心疼地抱住他的頭，“傻孩子，想不起來就算了，姑姑也忘記了，非要想起來幹嘛！”
“哦。”
小腦袋在懷裏蹭蹭，“姑姑，你真的好像我娘哦。”
“好了好了，我們回……”
——“轟！”
樓下傳來東西雜碎的聲音！
雲雎嚇了一跳，“姑姑，怎麽了？發生了什麽？”
珞薇拍拍他後背，“沒事，有人發酒瘋。”
“可是剛剛枚姐姐下去了，姑姑，要不我們下去看看吧？”
溫潤的玉令躺在掌心，珞薇攥緊它。
起身拿起桌子上的帷帽，戴好。
“雎兒，你牽著姑姑的手，跟在姑姑後麵。”
雲雎乖乖地穿上鞋，跑到她身後。
“記住，不管看到什麽都不要出聲，也不要害怕，有姑姑在呢。”
“好！”
雲雎兩隻小手緊緊握住她的大手。
樓下已經烏壓壓擠了裏三層外三層，珞薇出去的時候，還有幾個正一臉興奮地一路跑下去看好戲。
珞薇探探腦袋，最中間有幾個醉鬼，阿枚站的位置背對著她，背影殺氣騰騰。
她對麵的一個大漢一臉醉態，指著阿枚嘴裏唾沫橫飛，寶媽也就是剛剛門口想要招攬她的老鴇正一手拤著腰做茶壺裝與他對罵，阿枚倒是一句話也沒說。
醉漢那邊，地上歪歪扭扭躺了兩個呻吟的人，看樣子是被人打了，剛剛小丫頭口中的福哥和俊哥。
兩邊人聲鼎沸，珞薇覺得房頂都被快他們吵掀起來了。
“姑姑，下麵怎麽樣啊？”
雲雎墊腳湊過去也想看。
珞薇把他抱住，身子擋住他的視線，她忽然反應過來，這場麵不適合小孩子看。
“姑姑，你讓我看看吧，我看見姐姐沒事就好。”
珞薇把他往回拉，“你姐姐沒事，我們回家吧。”
雲雎賴在原地，“姑姑，我都十二歲了，不要緊的，我隻看一眼，我看見姐姐沒事就好。”
“聽話，出來太久，你爹會擔心的。”
雲雎賴著不動，“姑姑！你就帶我去看一下下，就一下好不好？看完我就跟你回家！”
“雲雎！”
“姑——姑——！”
“……”
“姑姑——？”
“……”
“吧唧！”
“姑姑？”
“……好吧，就一下下。”
“好！”
雲雎歡快地把她往樓下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