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其名梔溪
“我叫汜葉珞薇。我的父親是南海龍太子汜葉旻，在我眼中，他就是最好的父親、最好的丈夫。他有著如山一般堅毅的眉毛、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他有著世上最好聽的嗓音，好比高山流水；他走起路來的身姿，就連路邊的花兒也忍不住為他逆時而開。”
枯黃的燈光下，寂靜沉悶的裏間，珞薇的聲音有如琴聲淙淙。
“在兩千年前的神界，父親就已經和天佑玄女齊名，兩人的神力都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一千年前神族‘大撤離’時，也是因為父親的影響才有幾個為數不多的神族願意跟著他留下來。父親不僅僅在神界聲名顯赫，在人間也是名動天下，他常常用化名去人間四處遊曆，行俠仗義，劫富濟貧。七十五年前，孟春時節，父親在桃花飄零的江南水鄉，邂逅了改變他一生的女子……”
珞薇的睫毛像蟬翼輕顫，七十五年，對神族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怎麽就能讓一個天之驕子自雲端跌入泥潭甚至灰飛煙滅？
“因緣際會，父親救了失足落水的母親。”珞薇的眼中泛起一道道漣漪，嘴角卻洋溢著暖暖的笑，因為父親母親，她一直都是相信一見鍾情的。
“我的母親叫梔溪，她的人就和她的名字一樣美麗。她和我說，她原本也是大家閨秀，尚未出閣，可是自從遇見父親，她就忘乎所以地丟掉了她所有的驕傲。她恬不知恥地跟著父親，她甚至不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願意一輩子守在父親身邊當一個服侍他的丫鬟，隻求父親不要趕走她。父親哪裏知道，在他沒有遇見母親時，他的名字就已經牢牢刻在了母親身上——父親俠骨丹心的事跡、父親超脫塵世的音容、父親飄飄欲仙的身姿……在母親尚不知情為何物時，這些道聽途說的一切就已經夜夜飄入香閣閨夢中。”
“後來，父親終於下定決心要甩開母親。他在母親麵前變作一個奇醜無比的猛獸，告訴母親他其實是妖怪，母親當時都被嚇哭了，父親以為她會就此忘記他，可是第二天，母親又跑來找他。她說無論父親變成什麽，她愛的人始終是父親。”
“決心要斬斷情緣的父親從母親的世界裏消失了，母親終日以淚洗麵，可她知道父親喜歡她，她十分堅定地相信父親心裏一定有她，她就沿著她和父親初遇的河流一直走一直走，她以為，走到河流的盡頭，她就能找到父親……”
“後來，你的母親找到了他。”
枯黃的燈光下，窺婆的麵色柔和而滄桑，她斜睨著珞薇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
珞薇笑笑，“不，她沒有找到父親。”
窺婆不解地看向她。
“那條路上有河妖，母親差點兒成為河妖的盤中餐，最後是父親險險救了她，是父親找到了她。”
窺婆狡黠地笑笑，“其實你的父親一直都在暗中保護你的母親，他注定無法割舍這段情緣。”
珞薇也跟著她笑，一直緊繃的身體稍微放鬆下來，還好她的軀體沒有“想”喝茶。
“這是一個美好的故事，那還有一個悲傷的呢？”
珞薇的睫毛急顫幾下。
“婆婆應該知道，人龍結合，必遭天譴。”
“嗬？！哈哈！哈哈哈！”
窺婆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喘不過氣來。
“老婆子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天譴，老天是個什麽東西！”
珞薇也蒼白地笑笑，隻怕當時她的爹爹也不相信吧。人族信奉神才會指天為誓，那神族信奉誰呢？
可事實就是如此，南海遭受天劫重創，她是人龍結合的孽果，她是人人得而誅之的熒惑妖星。
爹爹和娘親是辛福美滿的結局，可這卻是汜葉龍族劫難的開始。
珞薇連蒼白地笑也擠不出來了，她無力地問：“婆婆還要聽嗎？”
窺婆不吭聲，珞薇也沒有看清她的表情。
就當她默認，珞薇自顧自說道：“父親把母親帶回了龍綃宮，為了隱瞞她的身份，父親每隔一定時間就會哄著讓她喝下自己的心尖血，讓她能安然無虞地在海底生存。後來……”
後來。
珞薇臉色蒼白，鬢角開始滲出冷汗。
赤色的天、血紅的海、族人殘缺焦黑的屍骸……
那個至死還不願放開她的斷臂……
那些凶狠地瞪著她，死不瞑目的眼神……
“好姑娘，都是報應！”窺婆沙啞的聲音像一條粗繩猛然把珞薇鞭醒。
“老婆子活在這裏，也是報應。”
“婆婆？”
窺婆眼神渙散，好像在瞬間蒼老了幾十歲，幹燥的嘴唇動了幾下，終於扯出一個淒慘的笑。
“你說的對，老婆子怕死，到現在都沒有追隨那個人而去；老婆子怕一個人，怕死了沒人送終，隻能在這個陰暗的地方困住一個又一個人，老婆子造了殺孽，這都是報應。”
“珞薇不知……婆婆為何……”
“為什麽到現在都沒死嗎？”
“珞薇不敢。”珞薇眼簾低垂。她的確在懷疑，畢竟窺婆得到知未鏡已經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窺婆把知未鏡豎起來，前前後後地看，好像要發現什麽不同的東西。
“我一直在追求長生不老，正如你看到的，我很貪心。那一日，我親手把能夠延長壽命的藥端到他麵前，我們一起喝下去……”
知未鏡霍然從窺婆手中掉下來，她粗糙幹皺的手痛苦地捂在臉上：“那碗藥和他體內的蠱毒相生，他毒發死了，我還活著，而且要活很久。”
珞薇怔住。
窺婆的雙手緊緊捂著臉，有滾燙的液體從指縫間流出。
“可是，好姑娘，你不一樣。你沒有犯錯，你不必要替別人承受你不該承受的。”
珞薇不解地看著她。
窺婆的聲音幾近哀求，“好姑娘，趁著大好時光，去做你喜歡的事，去見你喜歡的人。去哭、去笑、去鬧去遠走高飛！不要再管其他了！”
珞薇大驚！
有如夢囈一般的聲音想起。
“可是，我現在最想做的，是找到白澤丹啊……”珞薇的睫毛急顫，有晶瑩的一滴順著如雪的肌膚簌簌滑落。
她太害怕熒惑妖星的身份，她太害怕自己被世界遺棄。
窺婆詫異地看著珞薇，眼裏有複雜的光芒。
“好姑娘，你們不能就在這兒。”
珞薇大喜，“婆婆？！”
“可老婆子也不會告訴你那個東西的下落。”
珞薇的麵色暗沉了幾分，她揚起一個明朗的笑容，“沒關係啊，我會繼續去找，謝謝婆……”
窺婆不耐煩地打斷珞薇，“老婆子跟你講一個白澤丹的故事吧。”
窺婆一一撤下案幾前的五盞茶，往香爐裏換了一種香，又低頭再煮了一盞，她不看珞薇亮閃閃的眼睛，斂聲說：“八百五十年前，白澤丹曾出現過一次，就在龍太子汜葉旻的手中。”
珞薇不可置信地看著窺婆，窺婆點點頭，再一次證實她沒有聽錯。
“白澤丹是上古神獸白澤的內丹，白澤可以修補魂靈，擁有再生之術。對一些神靈來說，它是短時間內增補修為的最好靈藥，隻要喝一點點白澤神獸的血，就可以使靈力增強雙倍。所以從上古時期，白澤就被神族捕殺殆盡。”
窺婆淡淡地開口，仿佛她隻是在評價一道菜好不好吃。
“八百五十年前，汜葉旻非常巧合地得到了這樣神物，當時沒有誰知道……當然，老婆子知道……他帶著白澤丹，去見了當時天虞派第一任掌門。”
天虞派在神族大撤離後不久就成立了，到陌辰汀已經是第二十一代掌門人。其中第一任掌門任職時間最久，多達三百年。
窺婆特意停了停，玩味地看看珞薇的表情，當她發現珞薇隻有一臉茫然時，她有些失落，“他們二人在天虞山密探了七日，汜葉旻回來後，白澤丹就不見了。”
珞薇震驚地說不出話！
窺婆這才滿意她的反應，淡淡說：“如何抉擇，好姑娘，答案在你心裏。”
“咕嚕嚕、咕嚕嚕！”
水煮開了，窺婆給自己沏好茶，對著茶杯吹了一會兒，這才不緊不慢地喝下。
珞薇突然反應過來什麽，驚叫道：“婆婆？！”
窺婆喝下茶，靜靜對著她笑，“好姑娘，這種香比剛才的好聞吧？”
珞薇剛剛一著急從椅子上直接站起來，她低頭驚訝地看著自己的身子，兩隻手放在眼前捏緊了又放開。
窺婆揚起一個舒心的微笑，“好姑娘，婆婆累了，該歇會兒了。”
枯黃的燈光下，幽暗的裏間。
第五個人也沉沉睡去。
清新的香味讓人精神一振，椅子上有個人動了動。
珞薇想，再過一會兒茂陵他們就該醒了。
椅子上那個人站起來，緩緩走到珞薇這邊。
悉悉索索布料相擦的聲音。
汜葉珞薇頭也不抬，眼也不眨，動也不動。
“珞薇……”羽千夜猶疑地開口。
“鏡古倒下去的時候，我一直以為你可以化散蠱毒，我覺得這種操控人類的玩意兒對你來說不算什麽。”珞薇咬住下巴，接連點點頭，“我猜對了，然後看著你又喝下了另一種蠱毒。”
羽千夜急切地說：“我是可以化散蠱毒，可我需要時間！”
“所以你在醒了之後選擇作壁上觀。”
“我隻迷糊了一會兒，後來……我發現你可以處理好。”
羽千夜著急地辯解，可是她說的隻是事實而已，他剛剛抬起來的手無力地垂下，“珞薇，你相信我，如果真的到了那種地步，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我知道啦！”珞薇忽然回過頭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跟你開玩笑呢，我哪有這麽小氣。”
“珞薇？”羽千夜想抓住她的肩膀，珞薇不著痕跡地避開。
“無論是乳娘，絨絨，鏡古還是龍綃宮，你和陌辰汀都幫了我太多太多，這次，我想一個人試試。”珞薇說著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呀！之前你還是幫了我很多，下次不許幫我了哦！一個人總是要靠自己的嘛！”
爹爹在身邊時，她根本不用擔心任何事，在斷合頂的五十年，她因為害怕而逃避一切，可現在，她才明白有些事是避無可避的。
既然避無可避，那就坦然麵對吧。
珞薇從椅子上站起，一身輕鬆，“等他們醒來我們就去天虞山。”
羽千夜低著頭不說話，他的身體緊繃繃的，當他最後聽到“一個人”三個字時，隱在袂裏的一雙手青筋直爆！他好不容易才創造出來的機會，居然被他自己斷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