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起風
深秋時節,陰雨時有。
長安城內,雨後初晴,清晨的街道上時有行人來往,總要避開地上的水坑,馬車轆轆往來,濺起地上的水珠,收獲行人一片叫罵之聲,有時有人騎馬通行,馬蹄踏過泥濘之處,不免駐足嘶鳴,掩蓋了騎手催促的聲音。平民家中大多升起了炊煙,而達官貴人們則派出府裏的仆人到處送信,取消先前定下的往來交際,雨後的長安城,便是如此一番景象,沒有什麽忙碌的人,隻是享受這個難得涼爽又清淨的晨間。
李老板早早地來到了待賢坊後園的山水涼亭內,劉管家早早地為他備好了早茶,他飲了一口,味道不錯,大和尚早就回到了自己的酒館,接著經營,待賢坊賣了人情給戴將軍,大和尚也就自然沒事了,江州之事尚無回報,塞外也不曾有書信寄回,李老板現在隻是喝茶養生,接待一些來訪的客人,也沒什麽要緊的事,難得清靜,這種感覺他覺得也還不錯。
沒過一會兒,有拐杖敲擊石頭的聲音,李老板抬頭望去,自己的嶽父歐陽公拄著拐杖,也來到了園中,李老板安排的仆人在後緊跟,自從莫廣派出去之後,老先生一直是自己拄著拐杖來往,不要別人攙扶,他在長安城中有自己的一群門生朋友,往來交際之事也頗為頻繁,時常坐著馬車在城中行走,李老板也從來不曾過問,虧得是今日天氣不佳,老先生也算是得了個空閑散心。
李老板起身走到歐陽公身旁,伸手攙住老爺子說道:“歐陽公,您也是來賞雨的嗎?”
歐陽公抬眼看了看李老板,拐杖指著天疑惑地回道:“這雨都晴了,我還賞什麽雨。”
李老板扶著歐陽公來到涼亭內坐定,說道:“這天上的雨是停了,可另一番雨景可是要來了,老爺子您不感興趣嗎?”
“哦?”歐陽公的眼神一變,多年的官場生活,他自然知道這一句話的重量,於是問道,“如此雨景,我們可以在這涼亭裏觀賞嗎?”
李老板捏著胡子笑道:“那是自然,這雨從天降,你我坐在這涼亭裏,自然是淋不著的,隻需要看著這雨中萬物蓬勃之景便可。”
歐陽公眉頭微皺,說道:“如此說來,這場雨是喜雨?”
李老板搖頭說道:“那倒是也不然,若這雨是春天來的,那自然是滋潤萬物生長,可這秋雨一來,可以一天冷似一天了。”
歐陽公正待說話,看得劉管家和自己的仆人正在涼亭外侍立,便抬手先讓他們退開,待到兩人消失在園林之外,老爺子開口說道:“這雨是因何而起?”
李老板為歐陽公倒上一杯茶,說道:“前日裏魏相督辦天下兵事調動一事,已有所查獲,不光各地有戶籍兵士之數對不上,更有兵糧軍械的問題,昨日衛總管說,天子看了這些東西,很是不滿,要讓三位宰相一起督辦。”
歐陽公端起茶飲了一口,說道:“若是各地清查或是緝拿官員,魏相一人便已足夠,為何還要陸相和竇相插手?”
李老板回答道:“原是如此,隻是所涉及的官員當中,有幾位魏相的門生,還有一些是魏相曾經駐守的雲中都督府的人,天子沒說什麽,隻是魏相自己說涉及自己門生,若是自己處理,恐有包庇之嫌,天子才召陸、竇二人一起處理。”
“聰明,”歐陽公放下茶盞說道,“魏相果然深得為臣之道,六部官員本就是他的人,竇相從不得罪人,陸相又與禦史台有姻親,賣了人情給這兩位,如此一來即便是門生犯案,自己剛正不阿,也不至於有人上書彈劾自己了。”
李老板又為他倒了一盞茶,說道:“是啊,隻是這件事一出,即便處理的再得當,那也難免不會改變天子的看法,職務升降並不可怕,若是留了個不好的印象,那就不是太好辦了。”
歐陽公想了想,說道:“隻是宗儒你還須當注意,你返回長安不到半年,便引起朝中如此大事,難免會得罪一些人,也會引人注目,雖說你我二人尚在這涼亭之中,隻是難保有些雨珠濺到身上。這些雨珠不看什麽道理,隻是你坐在這裏,便是沾上水的理由了。”
李老板哈哈大笑起來,他站起身來看著眼前的風景,說道:“是啊,是啊,我隻需站在這裏,雨露便難免落在我身上,老爺子您教訓的事,我又豈能不知?不過身在這涼亭之內,這點雨露,總不會太多。”
歐陽公看他如此,也不再多言,隻是說道:“你看人看事一向很準,朝中諸人你也看得比我清楚,隻是有些事情,還是要更謹慎一些。”
李老板重新坐了下來,說道:“您教訓的是,宗儒會謹慎的。”
二人還待再說些什麽,忽聽得腳步聲響,劉管家又回到涼亭之前,說道:“祝少俠到了,還帶著一位女子。”
歐陽公看向李老板,李老板對他說道:“來的是時候,老爺子,今日讓你見一些有意思的人。”說罷,他轉向劉管家說道,“讓兩位到這涼亭中來吧,再讓後廚備些酒菜送來。”
“是。”劉管家依令而退,歐陽公問道:“祝少俠我知道,他帶來的女子是什麽人?”
李老板笑而不語,隻是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示意歐陽公靜待便是。
不多時,府內的仆人先到,在涼亭內擺上各色酒菜,等到仆人們都退了出去,劉管家帶著祝士廉出現在了園中,祝士廉身後跟著那位女子,侍女打扮,歐陽公扭頭不解的看向李老板,李老板卻隻是微笑搖頭。
三人來到涼亭之前,劉管家行了個禮便自行告退,李老板站起身來說道:“士廉此番出行不易,坐吧。”他又對那女子說道,“孟姑娘,百聞不如一見,姑娘之氣質的確不凡,來,請坐吧。”
祝士廉隻是略一點頭,便依李老板之言坐下,孟姑娘也並不拘謹,笑吟吟地行禮說道:“謝李老板抬愛,小女子受寵若驚。”說罷便也在涼亭之內落座,就坐在祝士廉身旁。
待到二人坐定,李老板介紹道:“這位是歐陽公,孟姑娘,你可認得?”
孟姑娘笑道:“李老板您考驗我嗎?歐陽公是您泰山,曾兩朝為相,門生故吏遍天下,如此人物小女子豈能不識?”
歐陽公頗為驚異,開口說道:“這位小姑娘倒是頗有見識,老夫在朝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這位孟姑娘看起來年紀不大,是何人門下啊?”
孟姑娘看向李老板,李老板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她自己介紹,在扭頭,卻見祝士廉此刻也看著自己,於是清清嗓子說道:“小女子是北都人士,在馬家做事。”
李老板看向歐陽公,歐陽公捋著胡子說道:“北都馬家?北都……老夫不曾聽過有一個馬家。”
孟姑娘麵露笑容,還未答話,卻聽李老板說道:“歐陽公,您是不曾聽過,這個北都的馬家是自西域來的,為首那人原也不姓馬,乃是龜茲人士,進了中原之後給自己取了這麽個名字。”
孟姑娘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她雖知李老板對江湖上的事知之甚多,卻未料到一上來就把自己背後的老大的身份說了出來。歐陽公點了點頭,對李老板說道:“如此說來,老夫確實不會聽說過這人。”
李老板隻是對他笑笑,說道:“您啊,還是得服老嘍,年紀大了,耳朵自然就不太通暢了。”
歐陽公搖了搖頭,說道:“是啊,比不得你啊。”
李老板扭過頭來,對祝士廉說道:“士廉啊,這幾日陪著孟姑娘在長安城裏,可曾好好遊覽?”
祝士廉此刻正把玩著手裏的酒杯,聽到李老板說話,便抬頭回道:“卻有遊覽,不過不曾令孟姑娘滿意。”
“哦?”李老板麵露不解神色,轉頭對孟姑娘問道,“如此,可是士廉照顧不周?或是有哪家園子無禮,惹到了孟姑娘?”
孟姑娘此刻才從方才的驚異中回過神來,回答道:“沒有沒有,有祝少俠作陪,小女子怎會有所不滿。”
李老板又轉向祝士廉,說道:“孟姑娘這麽說,士廉你又為何說孟姑娘不滿?”
祝士廉放下手裏的酒杯,回答道:“在下作陪,孟姑娘卻常想它事,心中並不在遊覽之上。”
“噢……”李老板像是醒悟了似的點了點頭,對孟姑娘說道:“對了對了,孟姑娘此番是帶著口信來的,對吧,不曾把口信傳到,總歸無法放心遊覽。那你就說吧,孟姑娘,待到傳完了口信,祝少俠可在陪你好好把這長安城走一遭。”
孟姑娘被他把話先說完了,一時有些語塞,隻好說道:“若是有祝少俠作陪,小女子自然很開心,口信帶到了,小女子也就沒別的事了。”
歐陽公說道:“那挺好,你就說吧,還是說這口信是給宗儒一個人聽的?祝少俠,要不你先扶老夫出去走走?”
祝士廉聞言站起身來,孟姑娘忙說:“不不,並非隻要李老板一人聽的,您二位也可以聽。”
“那好,你說吧,”李老板端起了酒杯,“說完之後,我等便可以喝上一杯了,士廉,你想喝這杯酒很久了吧。”
祝士廉臉上露出了笑容,手放在杯子一旁說道:“是。”
李老板示意了一下孟姑娘,孟姑娘隻覺得自從自己進了這個涼亭之後,似乎有再多的妙語都說不出口,當下隻好說道:“如此,小女子便說了,我家老爺想對您說,他手裏有一些關於翠煙閣的東西,若是您感興趣,可由我再帶口信過去,就這樣。”
“就這樣?”李老板追問道。
“就這樣。”孟姑娘肯定地點了點頭,“小女子此番來到長安,本就是為了傳這一句話,您讓祝少俠帶著我四處遊覽,晾了我許多時日,本來小女子的活早就可以做完的。”她有些生氣似的撅起了嘴,總算是把心裏的不滿給說了出來。
李老板倒是樂了,說道:“哎,若隻是如此,那確實是宗儒的不對,來,孟姑娘,宗儒給你賠個不是,這杯酒我先自罰一杯。”說罷,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嘶了口氣,說道,“這酒有些烈,不如大和尚釀的酒啊。”
歐陽公責備他道:“什麽自罰一杯,既是向孟姑娘道歉,怎能光顧著自己喝酒,不像話,來,孟姑娘,老夫代這個李老板敬你一杯。”
他舉起酒杯,孟姑娘自然也舉杯相對,再看一旁,祝士廉杯中的酒不知何時已然見底,李老板看到後,搖頭說道:“士廉,雖說你喝不醉,但這好酒仍是要改,這樣喝獨酒可不好。”
祝士廉隻是笑笑,端起酒壺為各位再把酒杯倒上,李老板對孟姑娘說道:“孟姑娘,你家老爺說的話,宗儒聽得懂,隻是翠煙閣的事,我還是要勸你們不要過多打聽,沒什麽好處,你殺了柴鐸,那是江湖中人的事,不過若是你們手裏有翠煙閣的東西,那便不是江湖恩怨的事了。”
孟姑娘似乎是對李老板這番話早有準備,她臉上又重有笑容,說道:“李老板這番話,可是告知我家老爺,您不感興趣他手裏的東西?”
李老板搖了搖頭,說道:“非也,非也,我倒是很感興趣,我隻是懷疑,你家老爺手裏的東西,當真拿的出來嗎?”
孟姑娘壓低了聲音,說道:“這麽說,重山派的事,您也不感興趣?”
李老板夾了口菜,抬眼看著孟姑娘,說道:“我府上的劉管家,就是方才領著你們進來的那位,你認得嗎?”
孟姑娘搖了搖頭,她的確不認得,李老板說道:“那你便不必再說了,重山派有什麽事,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說曹操曹操到,幾人正說話間,劉管家匆忙的來到了庭院之內,李老板看到他來了,便問道:“何事?”
劉管家看著孟姑娘有些遲疑,李老板說道:“但說無妨。”
劉管家說道:“老爺,衛總管到訪。”
“哦?”李老板頗為吃驚,想了一下,對歐陽公說道,“還要勞煩您先去接待一下,隻推說我此刻不便,稍後再去迎接,可引他暫在書房飲茶。”
歐陽公站起身來,說道:“好吧,我去,劉管家,可否攙扶老夫一把?”
劉管家慌忙上前扶住,攙著歐陽公往門口相迎,不多時,二人便來到了府門前,卻見衛總管正立在門口,歐陽公上前說道:“衛總管,許久不見啊。”
衛總管看到歐陽公自府內出來,趕緊施禮說道:“歐陽老相,哎呀,您在府上啊,您這樣到門口相迎,真是折煞老奴了。”
“誒,哪裏的話,衛總管在宮中行走多年,怎是老夫這麽一個山野老農能比的?”歐陽公放開劉總管攙扶的手,上前拉住衛總管說道,“你我已是有十年未曾見過了吧。”
衛總管趕忙攙住歐陽公,說道:“是,是啊,您告老還鄉多年,怎的今日回京,卻不曾告知老奴啊?”
“咳……”歐陽公擺了擺手,“老夫這一趟隻是想念女兒了,便過來看看,怎好意思再驚動別人呢,來吧,宗儒他暫有不便,你我先喝杯茶吧。”
“不可,不可,老奴怎可擔待得起,今日老奴隻是來傳個口信,既然王爺暫有不便,老奴便在這裏等候便是,說完就走,就不多待了。”衛總管左右看了看,對歐陽公說道,“皇上近日被各個州府的兵事搞得很是頭疼,想要召王爺入宮議事,老奴便是來知會一聲。”
涼亭之內,孟姑娘見歐陽公和劉管家出去,對李老板說道:“這位劉管家卻是何等人物?”
李老板又飲了一杯說道:“他是何人,孟姑娘自己查證便是,想來查人身份也是北都馬家的強項了,想必不必宗儒多說,你也要把這件事查清楚吧。”
孟姑娘笑了起來,說道:“那是自然,李老板既是說了,那小女子當然要查個清楚了。”
李老板點了點頭,讚許地說道:“不錯,那你便查吧,若是能查到什麽宗儒也不知道的事,還要勞煩姑娘告知一聲呢。”
孟姑娘也端起了酒杯,笑了一下,看向身旁,卻見祝士廉隻是自己端著酒杯獨飲,便自顧自地把酒杯和祝士廉碰了一下,說道:“好,那小女子便去查了,李老板,有什麽話要小女子帶給我家老爺的嗎?”
李老板搖了搖頭,說道:“我想說的話,大概都跟孟姑娘你說完了,隻是希望你家老爺能多加小心,如此而已。”
孟姑娘把杯中的酒飲盡,說道:“那小女子便沒有什麽要說的了,您的酒著實不錯,雖說烈了一些,可在這陰雨天裏,倒是挺能暖心的。”
李老板笑了,說道:“既如此,孟姑娘可有什麽想要的嗎?從北都遠來一趟不易,總不好空手而歸吧。”
孟姑娘臉上笑得更開心了,她一把拉起祝士廉的胳臂,說道:“您說的沒錯,若是您能把祝少俠再借給小女子幾日,小女子便心滿意足了。”
李老板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要借士廉做什麽?”
孟姑娘說道:“天氣涼了,有祝少俠跟著,小女子便可以躲避風寒了,你看,起風了。”
她話說的不錯,正談話間,一陣風吹過涼亭,帶著些許露水,一直從後園穿過,吹過正廳,吹過坊門,衛總管與歐陽公隻覺得風聲驟起,看來夜間的一場雨,下的並不徹底,眼下烏雲再布,似是又要下雨了。
孟姑娘向李老板告辭,拉著祝士廉便出了園子,從待賢坊正門而出,還向門前的歐陽公和衛總管打了個招呼,衛總管看著兩人離開,轉頭問道:“歐陽公,這兩位年輕人是?”
歐陽公還未開口,卻聽裏麵李老板聲音說道:“這是府內的祝少俠,衛總管您應當認得。”
向坊內看去,卻見李老板那有些發福的身形出現,幾步來到衛總管麵前,衛總管施禮說道:“王爺,那位年輕人便是祝少俠?”
李老板點頭說道:“是,正是,改日再正式介紹給衛總管認識。”
衛總管擺了擺手,說道:“不了不了,待賢坊府上的事,老奴還是不必知道的好,今日老奴隻是前來告知一聲,近日裏聖上會召您入宮議事,您先有個準備。”
李老板抬手行禮,說道:“宗儒,謝衛總管您告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