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戰陣
兵法有雲:其正如山,其奇如雷,敵雖對麵,莫測吾奇正所在,至此夫何形之有哉?
大漠之上,沙丘之間,百餘騎兵此刻正緩緩而行,為首一人銀盔紅馬,手提馬槊,身背長弓,腰間掛一柄直刀,烈日之下,額頭卻不見一滴汗珠,正是“千丈神弓”何容何將軍。
身後百餘騎手,皆身披鐵甲,手持長矛馬槊,騎手捧“何”字旗幟。不同於何將軍的鎮定自若,騎手們的臉上仍有緊張之色,畢竟戰場廝殺之事,任誰都不會視若兒戲。
何容身邊隨行的副將名叫司馬路,也在都護府中行走多年,行事以謹慎著稱,雖說弓馬嫻熟,但總是謀定而後動,此刻也麵露一絲不安,十日之前,何將軍來到大營之中,出示了都護府將令,告知了帳下眾人此行的目的,那便是清剿一支藏於大漠之中的匪幫,這支匪幫不同於往常商道上的馬匪,不僅實力雄厚,更勾結附近突厥部族,洗劫周邊市鎮,來去如風,援軍每每撲空,且狡猾多端,高濟將軍帶人幾番清剿,皆無功而返,似乎是得到了通報,隻給高將軍留下空空如也的營寨和擄來邊民的屍首。
根據密報,這支匪幫現在正駐紮在大漠深處一片幹涸的河床附近,何容和帳下的將軍們商議之後,定下了清剿之策,用了三日時間調動人馬,又花了三日調配糧草物資,何容點將已畢,大軍分作三路,向大漠深處進軍,至今日已進軍四日。
三路大軍,以高濟將軍統四千步騎居中,侯立虎將軍率兩千輕騎居左路南翼,張子清將軍率四千步卒居右路北翼,何容自領一支兵馬在三軍之後,以為三軍協調。
何容見司馬將軍麵露不安,便將馬鞍旁的一隻葫蘆拋給了他,說道:“子非將軍久厲戰陣,此刻如此緊張,卻是何故?”
司馬將軍接過葫蘆,卻並未打開,他知道葫蘆中是夜晚禦寒用的烈酒,行軍途中喝之不妥,於是將葫蘆又還給了何容,說道:“何將軍,此番調動兵馬,雖說有將軍您策劃統領,但末將覺得仍有不妥之處。”
“哦?那你應早早說來,我何容絕非不聽諫言之人。”何容又接住葫蘆,打開飲了一口,看著對方說道,“子非覺得何處不妥?”
司馬路說道:“高濟將軍幾番用兵,皆是空手而歸,必是我軍當中隱有內應,提前將進剿之事通報予匪,末將以為,進剿之事,當以急兵攻至,稍有延誤,恐進軍又為賊所知。將軍所謀劃的進軍路線並無問題,所調人馬也卻是精銳之師,故而末將並未覺得有什麽不妥,隻是延誤六日方才行動,若是軍情泄露,我等恐怕又要無功而返了。”
何容點點頭,說道:“子非將軍所言不錯,隻是深入大漠,若無充足糧草補給,則未見賊人,士卒便有所折損,士氣不如賊人,反而更易遭其禍。”
司馬路回答道:“將軍所言差矣,古語雲:兵貴速,不貴久。若將軍命令末將等人隻帶輕騎,攜五日所需口糧,輕裝速進,賊匪必措手不及。”
何容隻是搖頭,說道:“輕兵急進,我當然有所考慮,隻是這大漠之內,倘若賊匪營寨堅固,堅守不出,子非你說又當如何?”
“這……”司馬路一時啞口無言,隻好說道:“末將也隻是稍有不安,將軍所慮甚詳,隻是若賊人得信而走,此番不是又要撲空?”
何容隻是笑而不語,手指身後大旗說道:“放心,我何容既然來了,那便是有所準備,子非你且放下心來,安心聽我將令即可。”
兩人正言談間,遠處一飛騎趕來,趕到何容麵前,翻身下馬說道:“報將軍,高將軍所部先鋒已至賊營附近,大軍主力距離賊營尚有半日路程,先鋒回報,賊營之中隻有數百人馬,但占據一廢棄土城。”
何容聽報,點頭道:“我們距離中軍尚有半日的路程,你趕路而來,馬匹勞頓,且在我部休息,子非,你命人到高濟那裏,讓他暫且不要驚動賊人,待我到後再做計較。”
司馬路依令,派麾下一人傳令而去,自己思慮一番之後,對何容說道:“將軍,賊匪有數千之眾,若營寨內僅有數百,恐怕我軍軍情已為賊人所知,若賊人在附近設伏,我等如何應對?”
何容笑道:“不妨,我兵分三路進軍,所慮的便是此事,高濟坐鎮中軍,左右軍相互照應,何懼賊匪的伏兵。”
正說話間,又一探子來報,隻說張將軍所率步卒被風沙所困,行軍路線已偏離既定方向,此刻已不知所蹤,司馬路大吃一驚,急忙對何容說道:“何將軍,右路失去聯係,恐怕已遭到埋伏,還請將軍即刻速行,與中軍匯合,向左翼騎兵靠攏,以防被人各個擊破。”
何容表情略有動搖,但依舊不慌不忙,說道:“子非不必慌張,右路步卒想必隻是在風沙中迷路,想必不超半日,即可重新取得聯係。”
司馬路還要勸諫,忽聽左前方一聲呼哨,遠處沙山與天際交界之處,一彪人馬突然出現,遠觀似有千餘人,向著何容這百餘輕騎而來。
何容抬頭看去,那彪人馬皆著黑衣,坐下坐騎並不高大,但步伐卻絲毫不慢,借著下山之勢,越衝越快,及至山腳之下,為首一人張弓搭箭,一聲鳴鏑響起,司馬路大呼道:“是突厥人!整隊,保護何將軍!”
何容深知突厥騎兵之利,自己隻帶百餘人,斷不可與之對敵,當下下令,全軍調轉馬頭,向北右路步卒方向撤退,隻見百餘輕騎迅速整隊,向北疾馳而去,但突厥人的騎射功夫很是不錯,隨著響鏑之聲呼嘯落地,箭雨也隨之而至,何容所部人馬雖皆著甲,但倉促之下,仍有幾人被射中坐騎,翻身落馬。
但此刻已無暇他顧,倘若被敵人追上,後果不堪設想,何容所率後隊本有兩千步騎,隻是大多是新近招入的兵卒,訓練並不完備,難以快速行軍,故而何容下令由部下一校尉統領,暫且在後壓陣,自己隻帶百餘輕騎趕上隊伍,沒想到竟然忽遭埋伏。
好在這隊輕騎仍是訓練有素,雖皆麵露不安之色,但對何將軍的信任讓他們士氣高漲,他們深信何將軍必有迎敵之策,即便是撤退,也並無混亂嘈雜,而是列隊整齊,旗幟不倒,即便有人落馬,也並未出現四散而逃之景。
司馬路雖說也信任何將軍,相信將軍有破敵之法,但此刻撤退之中,卻不得不想一想了,敵兵自左翼南路而來,那便是繞過了南翼侯將軍所率騎兵,侯將軍也是行伍多年,深知用兵之道,怎會不設探馬,放任敵軍偷襲?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又一聲響鏑,司馬路回頭看去,卻見突厥為首一將,縱馬在前,身後騎兵皆弓箭在手,又是一陣箭雨隨著響鏑落下,這一次敵人的距離更近,箭雨落下之處,有十幾人已落馬下,如此繼續撤退,不說軍心大亂,單是這般追逐,隻消再射幾輪,這百餘人便會盡數落馬遭擒。司馬路心知如此不是辦法,對著前麵的何容喊道:“何將軍!”
卻見何容馬不停蹄,自己扭身向後,已是長弓在手,箭在弦上,一聲弦響,羽箭若流星一般射出,追兵之中一人已是翻身倒地。
見有人落馬,突厥追兵也吃了一驚,沒想到這群潰兵之中竟有人有如此射術,再看何容,手上錚錚弦聲不停,又射翻追兵數人,其中一支箭直衝突厥首領而去,驚地那首領以手臂擋箭,一聲慘叫,手臂已被何容射穿,所幸突厥部族世代生活在馬上,這位首領即便受傷,仍能夾緊馬腹,繼續追擊不停,但一隻手臂受傷,所持馬弓響鏑失手掉落,隻用一手拉住韁繩,繼續追擊而來。
雖說何容射術精湛,但兩方的距離卻在不斷減小,突厥人的坐騎雖說不甚高大,但耐力卻較之更好,長途奔襲,更是其優勢所在,司馬路估算一番,如此追趕,隻消半個時辰,他們便會被追兵趕上,到時便免不了一場肉搏戰了。
突厥追兵這邊,雖說少了響鏑指引,不能以箭雨集中射擊,但突厥騎手們仍是不斷放射冷箭,好在沒有齊射,命中率下降了不少,何容這邊的騎手並未遭受過多的損失。
不過這樣仍然不是辦法,眼看敵軍便要追上,何容大聲喊道:“眾將士聽令,翻過前方山坡後,隨我而動,便是我等反擊之際!”
聽得將軍如此下令,眾將士心中一喜,前方的山坡並不遙遠,雖說突厥人已近跟前,但有了明確的軍令,那麽跟著走便是了,當下騎手們催動坐騎,盡力攀上沙丘斜坡,司馬路此刻一手催動韁繩,一手緊握馬槊,心道:將軍啊,這道沙山過後,就再無可以阻礙追兵的地勢了,所謂反擊之際,也隻是死中求活,鼓舞士氣罷了。
回頭看去,追兵已在身後不足十步之處,箭雨射來,司馬路扭身以馬槊橫掃,撥開幾支來箭,自己肩上便已被射中,好在來箭力道不足,並未射穿鎧甲,再轉回頭來,沙丘山脊已近在眼前。
時間已是正午,日光之下,黃沙閃爍著金色刺眼的光芒,何容率隊已翻過山脊,隻聽得騎兵之中一陣驚奇的呼聲,司馬路還未來得及細想,自己的戰馬也已翻過山脊,眼前的景象讓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沙丘之後,四千步卒已列成鋒矢之形,前隊為一千長矛手,兩翼展開,皆跪坐於地,雙手扶長矛架於身前,矛尖直指追兵方向,其後十餘步,便是五百陌刀手,陣列如牆,皆著重甲,白刃如雪,排次如鱗,再往後,一千弩手早已裝填完畢,隻待敵軍接近,弩手之後,一千五百輕步卒此刻皆手持弓箭靜待。
騎兵隊已全部轉過山脊,何容一聲令下,全隊隨之繞過鋒矢陣一側,一人驅馬上前迎接,說道:“何將軍,末將張子清在此等候多時。”
司馬路這才明白,自己隨著何將軍居然做了誘餌,難怪要在著大漠之上豎起“何”字旗幟,原來是就是要讓敵兵看到。
回頭再看,突厥追兵前部已翻過山脊,被眼前這一幕嚇得不輕,但馬隊既已動,就絕無停下的可能,前隊即便想要駐足,也會被後隊驅趕著向前,突厥部族首領心一橫,雖說遭遇伏兵,但自己這千餘訓練有素的騎兵,還會怕這些個步卒不成?當下催動馬匹,借下山之勢,排山倒海般向陣列衝來,一時間殺聲震天,沙塵四起,馬蹄之聲驚天動地。
張將軍此時卻鎮定自若,自己行伍多年,一直以來便是統轄步兵作戰,這般場景見得多了,騎兵攜下山之勢猛衝,雖說震天動地,尋常部隊都會被這種氣勢壓垮,剛一接觸便會丟盔棄甲而逃,潰不成軍,但自己的部隊訓練多年,該被壓倒的,反而是那些看不起步卒的騎兵。
敵人距離戰陣已越來越近,馬蹄聲也越來越震耳欲聾,眼看還有一百五十步,張將軍大喝一聲:“弩手!放!”
“碰!”地一排聲響,一千弩手齊射,弩箭直衝騎手而去,在這有效殺傷範圍之內,即便是胸前鎧甲,也要被穿個窟窿,一時之間,前排騎手紛紛落馬摔下,但突厥人衝擊之勢未減,頂著弩手弩箭排射繼續向前。
轉瞬之間已到六十步內,張將軍再次大喝一聲:“弓手!放!”
一千五百輕步此刻彎弓如滿月,聽得令下,當即齊射而出,一千五百支羽箭一齊落下,突厥人又折了許多人馬,看看已到二十步內,張子清再喊一聲:“全軍整備!”
全軍齊聲呐喊,弓弩手紛紛扔下弓弩,持長刀在手,一千長矛林立於前,準備接敵。突厥人衝鋒之中,也不斷射出弓矢,已有矛手倒地不起,但即便中箭,長矛矛尖仍是直指敵人來勢方向。
十步、五步、三步、一步!呐喊聲中,突厥人已衝入槍陣之中,一刹那間,無數騎手連人帶馬被長矛洞穿,更有許多槍手被騎兵踐踏而過,一時間痛苦地呼號聲隨之驟起,大漠之中,一片地獄般的屠戮之景。
眼看騎兵殺入陣中,張將軍大喝一聲:“陌刀隊!殺!”
“殺!”五百陌刀手聽得將令,齊聲大喝,揮舞陌刀殺入騎兵之中,由於衝擊之勢已被長矛所阻,此刻與矛手正殺成一團,待到陌刀隊殺入,已失去了機動衝擊的優勢,隻以長矛馬刀與匕首從上而下砍殺步卒,但這些個兵器怎是這五百精銳死士的對手,陌刀到處,殘肢斷臂飛舞,連人帶馬斬殺而去,突厥人後隊雖已殺到,但被前隊及矛手所阻,不得施展,前隊則被後隊堵住退路,被長刀長矛斬殺,一時之間,方寸大亂。
眼看時機已至,張將軍大喝一聲:“全軍!殺敵!”
卻見二千五百弓弩手皆持刀在手,分作兩隊從兩翼而出,從側麵殺向敵人,兩翼的騎手受此輕步卒的衝擊,再也難以支持,開始向後退縮,部族首領眼見不敵,自知難以取勝,當下掉轉馬頭,大呼撤軍。
趁著突厥人撤軍混亂之際,輕步士卒已然趕上,提刀亂砍亂殺,血流漂杵,轉瞬之間撤退已成潰敗,何容見機,手一揮,將旗緊隨其後,百餘騎兵從陣中衝出,追擊潰兵,這一下子,敗軍再也收拾不住,四散奔逃而走。
何容正待驅兵追趕,擴大勝利,忽聽得背後喊殺之聲,忙回頭向後看去,張子清、司馬路也隨著他的目光向南看去,遠處平坦的大漠之上,又是一彪人馬,有數千之多,正向著自己這邊而來。
眼看形勢不對,何容對張子清大喊到:“整隊!迎敵!快!”
張子清自然知道不妙,這些從後方殺來的兵馬太多,自己的步卒雖訓練有素,但陣型散亂,形勢危急,他大聲命令各隊將官,收攏兵馬,轉身再戰。何容戰馬立在沙丘之上,看著漸漸接近的敵人主力,他心知肚明,幸虧剛剛殺敗了追來的騎兵,不至於兩麵受敵,眼下必須先殺敗這路人馬,不然等到潰兵收攏人馬,再衝突而來,自己所設的這個伏兵之計,便是自己葬身之地了。
想到此處,他的目光不由得看向了潰兵更南麵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