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錦帕
長安城,待賢坊外。
一輛馬車停在正門門口,車簾掀開,馬車夫扶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下了車,匆忙地向府門走去,府門口的家仆一見來者,慌忙上前相迎。一個小廝急匆匆地跑向府內報告,不多時,劉管家來到府門前,拱手說道:“羅老遠道而來,甚是不易,老爺正在書房中等候,請隨我來。”
羅老覺得有點奇怪,自己雖說也有個一兩年沒來過待賢坊,但每次來都是李老板親自到門口相迎,怎麽今次隻是管家迎接,不過既然說了在書房等候,想來是有事不能脫身,自己過去便是。於是他也沒說什麽,隻是隨著管家步入府中。
一兩年沒來,李府似是沒什麽變化,無非是多了點石雕,少了些花草,劉管家帶著羅老轉過走廊,繞到後府院內,書房便坐落在後院東側,一幢二層的宅樓,二層飛簷挑空,兩根柱子撐起一塊開放的平台,上置一長桌,桌上放筆墨紙硯,抬眼便是院內花園水徑,以助主人吟詩雅興。
兩人來到書房門外,管家向內通報:“老爺,羅老到了。”
開門者卻不是李老板,而是李老板的一個丫鬟,羅老認得她,名叫鴷木,是李老板自小養大的,羅老之前雖然也在坊中待過一段時間,但還從來不曾見過,隻是聽過有這麽一個丫鬟,李老板視若己出,當作養女一般對待,有傳言說此女是李老板的私生女,但因為見過的人實在不多,所以也隻是傳言罷了,現在看來,至少從長相上來看不像,大概也是因為李老板實在是心寬體胖吧。
“羅老請進,老爺已等候多時了。”說罷,鴷木姑娘便自行告退,羅老雖一臉莫名,但還是自己邁步入內,不想一層竟空無一人。羅老不禁停住腳步,自己已年近七旬,和李老板往來數十年,這還是頭一次遇到如此冷遇,一時間冷汗直流,伸手掏出手帕想要擦下汗,卻發覺自己的手已在不停顫抖。
好在此時腳步聲傳來,羅老抬頭看去,“千丈神弓”何容從二樓走下,做了個請的手勢,說道:“羅師叔請隨我來。”
看到何容,羅老的心稍微放平了一些,自己這個師侄雖說隻是從自己師兄那裏學的東西不多,卻總是對師兄和自己恭順不已,師兄雖故,卻仍常來探望自己,現在有他在這裏,想來形勢尚好。
羅老隨何容一起來到二樓,李老板正認真讀著什麽,一旁站著“鳴雀劍”梁嵐,梁女俠羅老不算熟悉,但也是行走江湖多年,和何容並稱“李府雙壁”,和何容一樣,常年不在待賢坊內,但一旦回來,便一定是有要事發生。
見羅老到來,梁女俠抬手施禮,還沒說話問候,李老板已先行開口:“羅老,你來看。”
羅老走上前去,李老板這才抬起頭來,把手頭的東西遞了過來,是一封來自慶州刺史的信,信中詳細說明了慶州北部山區的搜查情況,慶州太守調動人馬細細巡查,共發現隱藏軍寨三座,抓獲兵卒百餘人,三座軍寨雖人馬不多,但暗藏軍械不計其數,隻是僅有軍械,未曾找到糧草等物,所抓兵卒經過審問,卻一無所獲。
羅老越讀眉頭皺的越緊,等到讀完整封信,已經滿腦袋問號了,何容搬來椅子扶他坐下,李老板問道:“羅老,你怎麽看?”
羅老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問道:“這些軍寨是怎麽回事?不是什麽幫派山匪,而是軍寨?”
一旁何容說道:“確實是軍寨,張太守審問的時候,那些兵卒都說自己是各地選點的府兵,被調派到這裏戍邊,並不是什麽山匪。”
羅老遲疑了一下,問道:“可是哪個節度將軍征募的私兵?”
何容回道:“這個也不是,我已經仔細調查過了,沒有哪個將軍的私兵駐紮於此。”
李老板也開腔道:“沒有哪個將軍膽敢囤積如此之多的軍械,這個我已經確認過了,不是私兵。”
羅老眉頭皺的更緊了:“這麽說的話,隻有軍械,沒有軍糧,那就是還沒有找到,還需要再派人手搜查。”
李老板點點頭,說道:“確實如此,我已經派人送信去了,張太守還需再調人馬搜查。”
羅老思索了一下,小聲問道:“此事天子知道否?”
李老板平靜地回道:“兵部尚不知曉,但已通過衛總管呈上去了。”
“哦……”羅老想了想,仍是非常不安,問道:“此事與謀反無異,是何人所為?”
李老板搖搖頭,站起身來,背手看著東北方的皇城,說道:“你說說看。”
羅老沒想到突然被這樣問,一時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良久,說道:“若要尋找一事是何人所為,則需查得此事是何人得益,如若真的是謀反,則必是身居高位之人所為,目前的朝廷並無任何威脅,想要改朝換代,完全不現實,那麽隻有從列為王爺裏找了。”說罷,他看了一眼李老板,李老板隻是回過身來看著他,抬了下下巴,示意他繼續說,於是羅老繼續說道,“既然兵卒是選調的府兵,那恐怕不是那麽容易追查的,不過既然軍寨在慶州地界,哪個王爺被懷疑想必李老板已是心中有數。”
李老板點點頭,說道:“不錯,我確實心中有數。”
他沒再繼續多說,隻是繼續看著羅老,一旁何容和梁嵐也隻是看著他,不發一言,沉默一時籠罩了幾人,羅老心中冷汗直流,恰巧這時,劉管家匆匆上樓,對李老板說道:“戴府人通報,太醫所用之方甚妙,諸位賓客大多已可下地行走。”
李老板的表情總算緩和了下來,點頭道:“備一份禮品,跟夫人說一下,讓她明日去探望慰問一下。嵐兒,你明日可否陪夫人一起走一趟?”
梁女俠點頭應允,李老板接著說道:“另外還要告知戴將軍,下毒之人大致已經查明,但目前不能輕舉妄動,具體詳細三日後我再登門詳談。”
“呃……”羅老遲疑道,“不知戴府下毒又是何事?”
李老板扭頭看著他,突兀地問道:“你不知道嗎?”
羅老搖頭,但李老板也不繼續說,隻是問道:“你可知道,我是如何追查到這些軍寨的?”
羅老心下疑惑,老實答道:“不知道,是如何追查的?”
李老板說道:“兩個月前,我在岐州官道上被柴鐸埋伏偷襲,你可知道?”
“柴鐸?那個做黑活的逃將?”
“不錯,”李老板繼續說道,“我派人一直追查此人,一路追查到慶州地界,就在八天前,我的人查到一座藏在深山裏的軍寨,柴鐸就藏在其中。”
羅老以手捋須說道:“如此說來,這些軍寨的人是要先除掉李老板您了啊。那麽柴鐸抓到了嗎?”
李老板說道:“沒有,他被人滅口了。”
羅老咂舌道:“下手竟如此決絕,不容小覷。行凶者可有下落?”
李老板沒接茬,說道:“那不是我想說的,你知道我的人在柴鐸的屍首上發現了什麽嗎?”說完,他把一個東西扔在羅老眼前,羅老定睛一看,那是一個小小的銅馬,登時大汗直流,兩股戰戰,眼前一黑,幾乎要從椅子上摔下來。何容及時上前扶住自己師叔,李老板遞上一杯熱茶,何容扶師叔喝了一口,穩下心神,李老板問道:“羅公子現在何處?”
羅老喘了好一會兒氣才說出話來:“這……此物確實是犬子之物,隻是……這……”
李老板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說道:“其他的不必多言,我隻問,羅公子現在何處?”
羅老搖搖頭,說道:“犬子一直自己在外闖蕩,已有兩年不曾返鄉,卻不知竟摻和到如此之事。”
李老板仍是冷眼看著他,問道:“你當真不知道嗎?”
羅老的聲音都在發顫,他看向一旁的何容,不想何容和梁嵐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房間,這裏現在隻剩下他和李老板兩人,張嘴半天卻說不出話,憋了許久,才說道:“李老板,我為您效力已有二十餘年,從來不曾有叛逆之心,這逆子……這逆子……我……”
李老板歎了口氣,目光也緩和了下來,說道:“羅老,我何嚐不知你的忠心,我也從來不曾懷疑過你,隻是羅公子若有消息,還需你盡心規勸。”
羅老急忙說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李老板站起身來,說道:“你就留在府上吧。”沒等羅老回話,李老板便走下樓去了,隻留下羅老一人在樓上,一陣風吹來,桌子上的書胡亂隨風翻動,雖說還未到秋天,羅老卻隻覺寒冬已至。
太原府,北都城內,天色已晚。
祝士廉步入一家客棧,店內小二察言觀色,見祝士廉衣著整潔,言談有禮,便知是貴客,慌忙上前相迎,祝士廉隻說了住店二字,小二慌忙帶到店內最好的房間。祝士廉查看一番,點頭很是滿意,便隨手賞了些小錢,小二登時喜笑顏開。
看祝士廉將行囊放下,小二便自行告退,沒想到剛退到門口,祝士廉卻突然說道:“且慢。”
小二回過頭來,卻見祝士廉從行囊內取出一幅畫,畫中是一女子,似是侍女打扮,眉眼端正,甚是美麗,祝士廉問道:“可曾見過?”
原來畫中正是慶州山中所遇女子,殺死柴鐸,一手奇妙的飛刀功夫,加上從三人手中脫身,她的身上實在是太多謎團,三人本來是要一起回到長安,但祝士廉覺得不能如此作罷,讓師兄師姐兩人先回去,自己要先追查一番。
那女子雖已脫身,但絕對想不到的是,“鳴雀劍”梁女俠不僅劍法出眾,更有一手繪畫絕技,三人在慶州府作別之時,梁女俠取來筆墨紙硯,當下作畫一幅,麵容竟是分毫不差,憑著這幅畫,祝士廉一路打探,一路追到了太原府境內。
小二仔細觀瞧一番,搖了搖頭,說道:“小的不曾見過此人。”
祝士廉點點頭,把畫收起,擺擺手示意小二可以退下了。見小二離開,祝士廉把行囊整理一番,將劍放在一邊,自己走到窗前,向外看去,房間在二樓,窗口正對著北都城內主道,往來人士盡收眼底,他一路追查到此地,想來北都重地,往來人士眾多,想要尋人恐怕不易。
祝士廉漫無目的地掃視過樓下,這一看不打緊,卻見一直以來追查的女子此刻竟直接走入了自己所在客棧,原來他一路追查急切,日夜兼程,隻是詢問是否見過,並未多做停留,陰差陽錯之下,竟比女子提前來到北都城內。
祝士廉不敢大意,當下將佩劍在腰間掛好,打開房門向下查看,女子正在與小二交談,不多時,小二便引著女子向樓上走來。祝士廉慌忙退回房內,貼著房門向外偷聽,隻聽得小二帶著女子來到自己隔壁房間,他附耳細聽,那女子要小二準備一些酒菜,送到房內。
待到小二下樓,祝士廉還正在思考自己要怎樣追查嗎,正猶豫間,不想隔壁一個聲音傳來,女子說道:“祝公子,小女子所贈錦帕,公子可曾留著?”
祝士廉長歎一口氣,看來自己沒法偷偷探查了,索性來到女子房門前,駐足,敲門,女子說道:“祝公子真是客氣,請進。”
祝士廉推門而入,卻見女子正端坐在桌前,兩手撐著下巴,笑吟吟地看著他,說道:“酒菜稍後便送上來,祝公子可願陪小女子喝一杯?”
雖說女子一臉笑意,但祝士廉絲毫不敢怠慢,畢竟那一手飛刀功夫實在驚人,他說道:“姑娘,貴姓?”
女子笑道:“祝公子不必拘謹,小女子手中並無武器。”說完攤開雙手,以示並無暗藏飛刀,此時小二帶一仆役來到門前,端上滿桌酒菜。女子說道:“小女子姓孟,祝公子快坐,這酒菜若是涼了,便不好吃了。”
祝士廉依言坐下,說道:“孟姑娘,何許人也?”
孟姑娘為自己和祝士廉各倒了一杯酒,舉杯說道:“早聽說祝公子惜字如金,多說幾個字不可以嗎?”她將手中酒杯祝士廉說道,“這一杯酒,換公子多說幾個字,可以嗎?”
祝士廉接過酒杯,笑了笑,說道:“可以。”
孟姑娘顯得有些生氣了,說道:“這杯酒隻是說兩個字嗎?”
祝士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說道:“孟姑娘,為何殺柴鐸?”
孟姑娘也把自己杯中酒飲下,不禁吸了口氣,顯然,這酒有點烈,她夾起一口菜,說道:“發過死誓的人,若是違背誓言,不該死嗎?”
祝士廉想了想,她說的倒也沒錯,於是問道:“可否告知,為何要殺李宗儒?”
孟姑娘歪了歪嘴巴,說道:“這種事情我一個小女子怎麽會知道。”她又為祝士廉倒上酒,問道:“我送給祝公子的錦帕,公子帶著嗎?”
祝士廉伸手從懷中取出香囊,將錦帕掏出,遞給孟姑娘,燈燭之下,錦帕上紫花甚是鮮麗,孟姑娘見祝士廉將錦帕隨身攜帶,心下歡喜不已,說道:“公子帶著就好,小女子明日便帶公子去見我家老爺。”
這個回答祝士廉頗感吃驚,說道:“姑娘家老爺,就在北都城內?”
孟姑娘將錦帕遞還給祝士廉,開心地說道:“公子明日便知,這錦帕還請公子收好,既已贈於公子,小女子就沒有拿回來的道理。”
祝士廉也並未多想,便接過錦帕,再次收回到懷中,孟姑娘見祝士廉收好錦帕,說道:“聽說祝公子一路上拿著畫像尋找小女子,可否讓我看一下?”
祝士廉心裏隻是一聲歎氣,自己這一路上太過匆忙,一心想著追查,卻從未想過隱藏自己,現下自己什麽都被這位孟姑娘了解的一清二楚,既已如此,不妨將計就計,事情如何發展明日便知,於是他問道:“姑娘,何以知畫像?”
孟姑娘指著門外說道:“小女子一進這家客棧,小二便告訴我有人拿著一個畫像尋人,畫中人跟小女子很像。”
祝士廉登時差點把口中酒吐出來,竟是如此暴露了行蹤。無奈之下,他隻好說:“稍等。”便起身離開,不多時,便將畫像取來。
孟姑娘打開畫軸,不由讚歎起來:“畫的真好,畫裏的人比我還要好看,祝公子,這幅畫像可以送給小女子嗎?”
祝士廉笑了笑,點點頭算是答應,孟姑娘開心的不得了,說道:“我隻知道奪雲劍祝公子劍法超群,沒想到畫藝竟也是如此出眾。”
祝士廉隻是搖頭,說道:“不是我,師姐的畫。”
孟姑娘臉上略帶尷尬,說道:“原來是梁女俠的傑作,小女子隻好改日再謝過梁女俠了。不過祝公子,聽說李府三傑琴棋畫三絕,既然梁女俠畫作如此出眾,何容大俠又善弓弦,想必祝公子是擅長對弈咯?”
祝士廉又搖頭說:“師兄善弈。”
孟姑娘眼前一亮,說道:“祝公子善撫琴,真好,改日小女子能否聽聽?”
祝士廉點頭道:“可以。”
孟姑娘心中喜悅,但還是裝作生氣的樣子說道:“不可以多說幾個字嗎?”
祝士廉隻是指著酒杯,說道:“飲酒,陪你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