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集 春日 第二十八章 兩人的道
葉知秋緩步走入中庭,俯身坐在柳樹下的石凳上,微笑看著陸吾。
陸吾行了一禮,疑惑道:「不知先生找我過來,是有何事?」
葉知秋招了招手,示意陸吾坐在石凳上說話。
陸吾道了聲謝,坐了下來,神情中帶著拘謹。
難道還是因為那道劍光的事情?
陸吾心下暗暗發緊,越發覺得周身都不舒服。
葉知秋瞧得陸吾那般模樣,不禁莞爾。
他拿起桌上的茶壺,為陸吾倒了一杯茶,輕聲道:「並沒什麼要緊的事,就是和你隨便聊聊,畢竟人老了,總會覺得寂寞。」
陸吾趕緊伸手的接過茶杯,神情慌亂道:「弟子怎勞的動先生為我斟茶,可真是折煞弟子了。」
葉知秋擺了擺手:「都是些哪裡話,做老師的給自己的弟子倒杯水,舉手之勞罷了。」
陸吾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看著腳尖,默不作聲。
葉知秋的平易近人他也是知道的,但是事到臨頭,陸吾還是略微覺得有些難堪,畢竟自己向來都是做些伺候人的活,突然被人如此對待,心中一時間總有些難以接受。
葉知秋也給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輕抿了一口,面色恬淡,望著陸吾道:「陸吾,先生其實一直想問你一句話。」
陸吾抬起頭,露出一副洗耳恭聽的表情。
「不知你如何看待文道和武道?」葉知秋面色平靜,雙目輕輕凝視著不遠處的屋脊,隨口說道。
陸吾微微愣神,皺著眉頭露出思索的神情:「這個問題弟子還真是曾為想過。」
葉知秋回過頭來,微笑道:「時間還有,你可多想想。」
陸吾點了點頭,就此默不作聲。
葉知秋也一直保持微笑看著陸吾。
大約半柱香的時間,陸吾皺了皺眉,嘴唇蠕動了一下:「先生,我有了些許想法,卻不知在理否。」
「哈哈哈。」葉知秋突然抬頭笑了幾聲,「你說的話,那都是你陸吾的理。」
陸吾略有羞赧的笑了笑。
這是上次同先生談話時提到的,未曾想先生竟然還記得。
陸吾清了清嗓子,面色之中稍有些許躊躇,緩緩道:「先生,我只是通過我自身而看,我覺得武道於人立身於世,作用更甚於文道。」
「哦?」葉知秋微笑著挑了挑眉,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先生說過,當今天下三分,三大王朝鼎立,靠的究竟是什麼呢?我認為,他們所仰仗的,都是強盛的武力。我大漢王朝存立浩然天下已逾千載,一次次面臨外敵來襲,卻又是依靠什麼護得一方天下太平?毫無疑問,盡皆是這武道的功勞。」
陸吾喝了一口茶水,神色間緩緩透露出某種堅定,接著說道:「若是當今天下無武道昌盛,那這世道會成為什麼樣子?外敵強侮,流寇逃竄,國將不國,還談什麼天下太平?當今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靠的是什麼?是武道昌盛下所誕生的嚴苛律法。也正是因為有強大的武力支撐起這些律法,才能夠維持整個王朝根基,而不至於崩塌。」
講到這裡,陸吾停頓了一瞬,輕輕瞥眉:「但是同樣,弟子認為,這天下也不能缺失了文道的興盛。沒有文道,這天下的世人將會繼續蒙昧,不得教化,不懂禮數人倫,恍若蠻夷。也樣的天下是不行的。但是這些都是建立在武道鼎盛,而後天下安定的基礎上,才可去考慮的。」
「我方才所說,是於國。於民,我所求不過是心中牽挂之人能夠安康,在他們出現了危難的時刻,我有能力去保護他們。那麼靠的是什麼呢?」
陸吾突然攥緊了拳頭,臉上突然出現了某種堅毅的神情:「靠的就是我自身這雙拳頭!我努力修行武道,就是為了能有一天保護身邊的人,若是有機會,我更希望可以仗劍天下,遊歷這浩然天下每一寸土地,剷除世間不平事,也能護得一方天地的太平!」
陸吾的眼中漸漸流露出濃濃的憧憬,葉知秋看在眼裡,輕輕抿了一口茶,面色和善。
「但是我也不想做一個純粹的莽夫。」陸吾突然自嘲般的笑了笑,「雖然我是個下人出身,但是我也想能夠做一個可以縱酒吟詩的俠,可以憑藉著我強大的武道修為去同這天下,這世人,講一講我陸吾的道,我陸吾的理!」
說到最後,陸吾神情激蕩,言語間充滿某種躊躇滿志的味道,眉眼間是無盡的縱情恣意,似是迫不及待的想要試劍天下!
「甚好。」葉知秋突然讚歎一聲,一雙鳳目中迸射出奪目的光彩,放聲大笑。
被葉知秋的一聲笑聲驚動,陸吾突然回過神來,回想起方才所言,面色突然有些通紅。
「先生,方才是我失態了。」陸吾趕忙起身,躬身行了一禮。
葉知秋伸手扶起陸吾,神色間充滿讚賞:「能夠認清本心,不負初心,便是難得!你可莫要忘了你今日所言!」
聞言,陸吾微微錯愕,但是依舊重重點了點頭。
葉知秋長笑一聲,連嘆幾聲「吾輩不孤」,將手中茶水一飲而盡。
陸吾未曾聽懂先生所言,直愣愣的看著先生。
葉知秋注意到了陸吾的神情,神色柔和道:「你可以回去了。」
陸吾微微躬身請辭,轉身離去。
葉知秋看著陸吾離去的身影,臉上笑意斂去,神色微微複雜,嘆了口氣,喃喃道:「如此也好,也好。」
他起身,抬頭望著中庭的柳枝,一如每個日日夜夜。
似是想起了某個人。
眼角濕潤。
……
「先生。」
清澈儒雅的聲音自一邊傳來。
葉知秋緩緩回頭,臉上洋溢起淡淡的笑意,一臉欣賞的望著面前的柳舒夜。
這個可謂自己此生最滿意的弟子。
也是最像自己的弟子。
他面帶笑意,心下卻是有些複雜。
說不清,道不明。
只希望他不要如自己一般,便也夠了。
「何事?」他輕輕扶起那微微躬身的青年。
「今日課業結束,我代小璃兒過來請辭。」
柳舒夜恭敬的說道,雙眸緊盯自己的鞋尖,面色恬淡。
「好的,我知曉了,也代我向小璃兒道別。」葉知秋微笑著說道。
柳舒夜又是行了一禮,剛欲轉身,葉知秋彷彿突然想起了什麼,輕聲問了句:「子墨,你如何看待文道和武道?」
子墨,便是柳舒夜的表字。
柳舒夜停下身形,沖著葉知秋作揖,而後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若二者相衡,自是文道更重些。」
葉知秋點了點頭:「此話怎講?」
柳舒夜雙手負在小腹,面帶恭敬之意,緩緩道:「雖說現今浩然天以武奠基,三大王朝鼎立於這片大陸,百姓得以安居。看似武道興盛,但實則不然。文道自誕生以來,引領天下諸族破開蒙昧,自蠻夷蛻變,逐漸識天地,懂人倫,立綱常,若是只憑一身蠻力,可統御一時之人,卻並不得長久,自有權力崩塌的那日。」
「一世帝王或許玄功高深,身立武道巔峰,可得萬族共尊,天下敬仰,卻無法傳承這一身武道,待到陽盡之時,後來之人如何能夠承襲前人之志,治理好這天下?武道之途,終只是這一時,一人。但是,傳承萬載而不斷的,惟有文道。」
「武道可破開虛無,可立國,但是卻不可綿延國祚,唯有不斷頒行條令,予百姓以教化,讓天下每個子民都能夠得文道浸染,受先賢教誨,自可心向正道,天下歸心,國運昌盛。」
「傳聞之中,武道極巔,可與天同高,但是文道走到盡頭,未必會弱於武道。我素聞有上古聖賢,一身浩然之氣即可開天,可碎地,邪魔外道不可近身,所行之處必是金蓮盛開,受天地氣運加持一身,言出法隨,天地共尊。如此聖人,怎會弱於武道極巔?」
柳舒夜雙眼中充滿了期待和憧憬,輕聲道:「只恨我自身還未悟到那般聖人境界,想要將文道傳承給給後世子孫,卻是艱難重重,首先要護得自身完璧,只能先行修習武道,著實有些慚愧了。」
柳舒夜苦笑著搖了搖頭,笑容間充滿絲絲無奈。
葉知秋聽聞柳舒夜所言,微微點頭,眼底滿是讚許之意。
此番言論,那般熟悉。
宛若是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先生,學生的回答,可曾滿意?」柳舒夜微微躬身作揖,微垂的眼帘內毫無波瀾。
葉知秋輕笑一聲:「你與陸吾二人所答,卻是兩條路,但是所言都是天下,都有各自的道理。可真是一對妙人。」
柳舒夜愣了愣,下一刻微微輕笑:「陸吾所言,該是比我有理的。」
葉知秋搖了搖頭:「你們二人選擇不同,道路也不同,卻也殊途同歸,若是日後可相互扶持,大道可期。
聽聞葉知秋此言,柳舒夜心下莫名鬆了口氣:「我待陸吾宛若兄弟,自會扶持。」
葉知秋皺了皺眉:「是相互扶持。」
柳舒夜默不作聲。
清風流入中庭,帶來絲絲鳥語花香,輕拂著柳舒夜額前的碎發。
葉知秋一對鳳目恬淡的注視著柳舒夜,等待著。
許久,柳舒夜終是應了一聲,請辭離去。
透過前庭的窗口,葉知秋凝視著柳舒夜,陸吾,柳雲璃離去的身影,眼底有複雜的情緒流淌。
「哎。」
他突然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坐到一邊的石凳上,自顧自的斟上一杯茶。
嘩啦啦——
尚溫的茶水自葉知秋身前灑落。
中庭靜默。
一如多少個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