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尚書府。

  伍雪雁柳眉蹙眉,看著座下哭得梨花帶雨的幾位女子,只覺得頭疼不已。

  離她最近的孫瑩月一邊用帕子擦著眼淚,一邊低泣道:「夫人,往日都是奴婢們不知天高地厚,如今已然知錯了,請夫人原諒奴婢們的一時糊塗,從今往後我們必定吃齋禮佛,為夫人和大公子祈福,請夫人饒了我們一條賤命吧。」

  其他人也連連哀求道:「請夫人饒了奴婢一條賤命吧!」

  孫瑩月道:「其實這些年來,老爺心裡只有夫人您啊,奴婢們算什麼,加起來也比不上夫人您的一根頭髮絲兒,奴婢往日失了分寸,夫人您切莫當真……」

  伍雪雁擰眉打斷她的話,「你們都回自己院子去,如今外頭正亂,沒事不要出府,若出了什麼意外,我也保不住你們。」

  這些女子紛紛止住眼淚,磕頭謝恩,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見人走乾淨了,伍雪雁抵著額頭,輕輕嘆了口氣。

  大將軍伍興德佔領建州城,包圍皇宮的消息已經在百姓中盛傳,誰能想到伍氏一門忠烈,竟會走上造反的不歸之路,莫說旁人,就連伍雪雁自己,也是吃了一驚。

  能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壓制保皇黨,以及皇族暗中培植的勢力,可見伍興德此舉並非臨時起意,恐怕是密謀已久。

  想到素來心高氣傲的父親這些年來引而不發,為景氏一族效忠大半輩子,伍雪雁既覺得心痛難當,又是憂慮擔心。

  景氏一族霸佔了中原九州五十餘年,豈是說推翻就推翻的,何況雖然君主資質平庸,百姓卻也安居樂業,貿然動搖社稷穩定,恐怕會背負一世罵名。

  父親他如此孤注一擲,到底是為了什麼?他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即便奪取江山又能如何……

  伍雪雁猛地一驚,道:「備轎,我要去一趟榮王府。」

  她匆匆忙忙走出內院,卻被陶雲峰攔下。

  「讓開。」

  陶雲峰沒有動,「不必去了,煜兒此時不在建州。」

  伍雪雁腦子嗡了一聲,無意識地問:「什麼意思,不在建州,那他能在哪?」

  陶雲峰捋了捋鬍鬚,道:「還有半月有餘,他便會跟隨榮王的部隊到達城外,這場仗,贏的不是皇帝,也不是泰山大人,而是榮王。」

  「榮王?榮王不是南征去了,這才半年都不到啊……」

  陶雲峰輕笑一聲,也不知是在笑誰,道:「你當他還是當年的五王爺嗎,民間寫話本子的書生都知道,大銘的榮王爺,攻無不克。我這輩子唯一看走眼的人就是他……景氏一族,命數未盡。」

  伍雪雁身體僵硬住,隨即苦笑一聲,道:「這麼說來,是我伍家註定要沒落了。」

  陶雲峰沒說話,陶子煜如今在景丞手上,這場逼宮根本就是一個笑話,白白給了景丞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讓他師出有名,把皇位坐穩。

  伍雪雁臉色發白,咬著唇道:「煜兒上次回門,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說榮王爺待他很好,莫非那些情意也是假的?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陶雲峰將她攬入懷裡,撫慰地拍了拍她的背,道:「榮王那樣的人怎麼會有真心,煜兒怕是真的傻了。」

  傻?原來相信自己的夫君愛自己,在他的眼中也是傻。

  「你倒是看得明白,」伍雪雁冷笑著推開他,道:「也是,你跟他本就是同一類人,你明知煜兒不在建州,卻不及早告知,眼睜睜地看著我父親出兵,給景丞做開路的人,受天下萬民唾罵!陶雲峰,陶尚書,陶大人!你真是好狠的心……」

  陶雲峰靜靜地望著她,道:「你怎麼不問,我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伍雪雁深吸一口氣,蒼涼笑道:「陶大人想來是早已歸附了榮王,良禽擇木而棲,你做得好,是我眼睛瞎了,看錯了人。」

  陶雲峰道:「不管你相信與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還有煜兒,榮王答應我不會傷害泰山大人,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伍雪雁看著他,覺得此時此刻這個面無表情的陶雲峰,才是她最初認識的那個人,這些年的假面在這一刻盡皆褪去,卻讓她前所未有的陌生。

  她推開陶雲峰的手,冷淡道:「家父犯下滔天罪行,伍氏女不敢拖累尚書府,煩請陶大人賜休書一封。」

  「夫人這是何意,」陶雲峰蹙眉道:「你以為煜兒在誰的手上重要嗎?這場仗早就註定了敗局,如今不過是避免了一場不必要的廝殺,百姓免去了一場災禍而已,你為何看不清楚?」

  「我看得很清楚,陶大人,你能一言不發地看著親子陷入險境,也能眼見我父親踏入迷途袖手旁觀,你理智清醒,胸懷天下,是我目光短淺,配不上你。」

  言罷冷笑一聲,轉身離去。

  陶雲峰追到門外,卻見她奪了一匹馬,徑自往將軍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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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過了半月時間,南征大軍已經到了建州城外,此時正是寒冬,天上飄著小雪。

  蘇漾掀開厚重的車簾,伸手接了幾片雪花,轉過臉笑道:「下雪了!」

  他裹著厚厚的狐裘夾襖,頭上戴著一頂雪白的兔絨帽子,漆黑的圓眼閃著璀璨光芒,笑起來甜甜糯糯的,倒有些憨態可掬。

  景丞用帕子將他手上的水珠擦乾淨,道:「不許貪涼,說了多少遍,你總也記不住。」

  蘇漾搖了搖頭,道:「不涼,是暖的!」

  景丞動作一僵,心中頓覺惶然。覺得暖,是因為體溫比雪的溫度還低。

  他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天山玄鎖固然威力極強,可有他日日用天罡至陽之氣壓制,按理說不會病情惡化得這樣快速。

  按照他從前的打算,這小狗崽兒至少能陪伴他七八年,就像一隻真正的寵物,到了一定的壽數就安靜地離開,短暫的一生都屬於他,只屬於他。

  可如今才過去一年,他的生命卻在迅速萎縮,一日比一日虛弱,如流沙一般,任憑他握得再緊也留不住。

  今時今日,他總算相信了佛家所說的「因果報應」。

  他是景丞,權傾朝野的榮王爺,大銘子民心目中的不敗神話,可除此之外,他誰都不是。

  沒有人愛過他,沒有人真心實意地在意過他,生母因毒害他而被誅殺,生父厭棄他血統低賤,百般算計打壓,族內兄弟手足更是層出不窮的陰謀詭計,誰對他有過好意,有過一絲一毫真心?

  即便此刻叫他弒兄殺父,他也斷不會眨一下眼睛。

  皇家沒有純粹的父子,沒有骨肉親情,更沒有永恆的信賴,他也不需要這些脆弱的,經不起考驗關係。

  他有自己的抱負,他要平漠北,收南海,他要重整景氏河山,他要做大銘最傑出的帝王,他要在歷史長河裡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卻未曾料到,這隻笨笨傻傻的小狗崽兒,成了他生命里最大的變數。

  那日他許蘇漾一個願望,只是為了哄他開心,誰料這小崽子竟高興地撲進他懷裡,口口聲聲說只要他,只要他愛他。

  ——我要夫君愛我,我要夫君只愛我一個。

  那樣傻的話,卻是他所聽過的,最動人的情話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的話,那麼……

  「好,我答應你。」

  蘇漾眨巴著眼睛看他,問:「夫君,要答應煜兒,什麼?」

  景丞輕輕摩挲他消瘦的下頜,微微一笑,「沒什麼,忘了便忘了吧,但你要記住,為夫是言出必行之人。」

  蘇漾懵懂地點點頭,「記住了。」轉而掀開簾帳,驚嘆道:「雪下大了!」

  景丞摟著他一同看向窗外,輕聲道:「建州城就要到了,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王府里時刻燒著地龍,煜兒就不會覺得冷了。」

  假話說得多了,似乎便成了真話。

  蘇漾掩去眸中的情緒,興沖沖道:「那我要吃,梨花酥,要嬤嬤,親手做的!」

  景丞低笑道:「好。」

  蘇漾又道:「我還想回家,看娘親,煜兒好想娘親。」

  他說這話純粹是為了試探,這一去就是半年,他知道景丞在建州之內留有眼線,發生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景丞猶豫了一瞬,應道:「好,等你身體好一些,夫君帶你去見她。」

  是「見她」,而不是「回家」,蘇漾敏銳捕捉到他話裡有話,卻不好直接問。

  勻速前行的馬車驟然停下,片刻后先鋒官的聲音在馬車外響起:「啟稟王爺,前方有一隊人馬出現,帶隊的是伍老將軍和陶夫人。」

  景丞臉色一變,往蘇漾身上披了一件披風,道:「乖乖在這等著,不要下車。」

  蘇漾卻扯著他的袖子,撒嬌道:「煜兒也去。」

  景丞耐心安撫道:「不要胡鬧,外面雪這樣大,你不怕冷嗎。」

  蘇漾只管抱著他的手臂不肯鬆手,其實他的力道比小貓兒還不如,景丞無需用力便能輕易掙脫,偏偏捨不得對他動粗,只好就這麼僵持著。

  蘇漾嘟囔道:「娘親來了,我要見她,你明明,答應過的。」

  景丞見他這副被人欺負的委屈模樣,終究還是把他抱下車,牽著他冰涼的小手,緩緩往前方走去。

  來人果真是伍氏父女,這二人只帶了十多騎人馬,顯然不是來打仗而是求和的,這是他們如今唯一的選擇。

  蘇漾那張虛弱蒼白的小臉剛出現在視線里,伍雪雁已經抑制不住眼眶通紅,這才短短半年不見,她的孩子竟然被折磨成了這般模樣。

  伍興德也是面如土色,彷彿一夕之間老了十歲。

  蘇漾見到他們卻是極高興的,當即便喚道:「娘親,煜兒回來了!」

  伍雪雁咬著唇怒視景丞,幾乎想要將他千刀萬剮,卻礙於兒子在他手上,不得不忍氣吞聲。

  景丞淡淡道:「伍老將軍,陶夫人,別來無恙。」

  伍興德咬牙道:「榮王殿下,老夫是來領罪的。望榮王殿下看在老夫是兩朝元老的份上,放過我伍家最後一點血脈,老夫願意以命相抵,並上交五萬御林軍的調動虎符。」

  景丞道:「本王聽不懂伍老將軍的意思,本王和煜兒是夫妻,自然會好好疼愛他,何來放過之說。」

  伍雪雁紅著眼眶道:「榮親王,我知道煜兒曾經對不起你,可他如今也遭了天譴,失了心智,您大人有大量,放過他可好,妾身給您跪下。」

  說著她便雙膝跪在雪地之上,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娘……」

  蘇漾有些失措,想掙開景丞的手,卻被景丞緊緊扣在懷裡,動彈不得。

  「你哪都不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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