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番外棒梗歸來(一)
鉛灰色的雲層在空中凝聚,層層疊疊的,顯得十分壓抑,就像此時的站台,似乎正在醞釀著一股驚人的鬱氣,雖然都有可能爆發出來。
數以千計的接站者在透骨的寒冷中等待著,近乎焦慮的期待在他們的心中已經漸漸變成了憤怒……整個火車站都瀰漫著這股氣息,所有人都在壓抑……寧寂中充滿了不安。
不知不覺的,天已經漸漸地黑了下來。
火車站的站長室里,站長站在窗前凝望著外面,昏黃的燈光中,攢動的人群就像一股被阻隔在狹道中的洪流,讓人不禁想起它們如果衝出狹道的可能。
「站長,要不要把大燈打開?」一名工作人員來到站長身後問道。
「暫時不用,強烈的燈光給刺激他們。」站長搖了搖頭。
「現在……人太多了,用不用給聯防部門打電話求援?」工作人員又問。
站長沉吟了片刻,語氣更像是說服自己:「不用,他們只是……迎接家人回家的普通人。」
但他隨即又補充了一句:「通知站內能夠調動的所有工作人員和警務人員到站台上維.持.秩.序,以防踩.踏和跌下月台。」
「是。」
那名工作人員略為停頓了片刻,見站長沒有其它吩咐,便立即前去執行命令了。
站長回到椅子上坐下,打開桌子上的值班日記開始記錄了起來……但他的思緒似乎已經順著鐵軌飛到遠處了。
「站台工作人員請注意,」
驀然之間,廣播開始了,清亮的聲音像是一道閃電,撕裂了站台上的寧寂:「站台工作人員注意,136次列車就要進站了,請作好
接站準備,請作好接站準備,請……」
站長似乎是被驚醒,猛然站起身大步來到窗前……他的目光同樣是延伸到遠處的鐵軌,緊張中他竟然連手中的鋼筆都未曾放下。
在這一瞬間,他對於今天晚上的廣播員充滿了感激。
據說幾乎全世界所有國家的火車站、機場、碼頭的播音人員都是由女人擔任的,她們的聲音優雅而沉著,具有安撫人心、讓人感到親切的神奇效果。
幾乎是在廣播員聲音響起的同時,火車站的全體工作人員,除了正在關鍵崗位工作的,都隨著廣播員的聲音紛紛來到了站台上,他們自發地站在安全線的後面,就像是在站台上築起了一道堤壩似的。
而出站口的工作人員則高度緊張了起來,他們已經得到站長的命令,不允許任何一名接站人員進入站台……一旦這個先例被打破,恐怕會出現難以想象的事故。
一些在候車室候車的乘客有些好奇地打聽136次列車上到底有什麼大人物,而乘務員們神色複雜,在再三詢問之下,才回答了兩個字——「知青!」
是的,這趟列車裡運送的不是什麼領導人,不是什麼重要物資,更不是什麼危險品,而是在過去十年中,陸續開赴全國各地……尤其是北.大.荒的知識青年。
他們或是自願、或是無奈,但在很多人的眼中,他們是一群被遺棄的人,而現在……他們是回家了!要回家!
136次列車就是為這些.返.城.的知識.青年們臨時增加的車次。
這批特殊.乘客數以萬計,就如同一個小型城市的遷移,它抵達時間原本應該是上午八點的,可事實上它已經晚點了九個小時,而且看情形似乎還要晚點下去。
京城是它漫漫長途中的一站……也是很重要的一點,在這一站下車的乘客有三千多人,意味著他們將牽動著三千餘個家庭、數以萬計人的心。
而此時在車站的候車室中,還有近千名從全國各地出發,途經京城需要轉車的知識.青年,他們將要乘坐136次列車回家,回家的渴望在折磨著他們,而火車的晚點無疑是加深了這種痛苦,他們的心中充滿了難以形容的委屈和憤懣。
歷史或許會銘記他們,但卻對他們目前的處境無能為力,長久的累積已經讓他們瀕臨失.控.的邊緣,曾經的熱情已經消磨在那片令人難以忘懷的黑土地上,但現在的他們只想回家!回家!
為了回家,他們可以粉碎一切的障礙!
此刻,還在候車室里的乘務人員都變得謹小慎微起來,他們周旋於這些乘客之間,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們的情緒變化,以便及時作出應對……其實他們覺得現在的做法就是什麼也不做,那些乘客現在就跟易……燃.……易.……爆物品似的,任何一點輕微的碰撞,就有可能導致一聲可怕的……災難。
是的,一旦發生問題,在這人流密集的場所絕對就是一場.災.難。
這些人不是壞人,包括那些在外面接站的人們,他們有的是渴望還家的遊子,有的是將要還家的遊子們的兄弟姐妹、父母親朋,他們曾經在鑼鼓喧天中送走了自己的親人,而今卻要在一片冷寂中迎回自己的親人……沒有領導的出度,沒有那飄揚的紅.旗,更沒有激動人心的廣播,只有那漫天飛雪。
好大的雪!
它會不會迷失了遊子們回家的路?!
還是它想遮蓋什麼!
歷史欠下的債需要時間來償還,可時間欠下來的債該由誰來償還?!
站外,和那些黑鴉鴉的人群相襯的是那些參差不齊的紙牌,上面寫著無數的人名:
「呂玉梅,出站後到這裡!」
「張建設,媽媽在此!」
「李麗芬,大哥接你來了!」
天氣格外寒冷,零下十二度,北風從人們頭頂嗖嗖刮過,紙牌在風中搖晃著,似乎隨時都有可能隨風飛舞。
數以千計的接站者們跺踏著雙腳,雜亂的聲音讓人不禁想起大.軍.沖.鋒的場面,似乎地面都在跟著震動。
事實上,等街在站外的接站者們比候車室里的那些乘客更加焦急,也更加的憤懣。因為他們要在寒冷刺骨的風雪中不知道還要呆多長時間,而現在的情況是,站台不許他們進入,候車大樓沒有當天車次的火車票又絕對不允許進入!
事實上,真不是車站工作人員拿著雞毛當令箭,他們不是不通人情,只是現在大樓里的人已經趨向於飽和,一旦接納外面的人進入,後果難以想象。
出站口的鐵柵欄被從裡面鎖住,柵欄門內,幾名披著大衣的火車站工作人員將雙手攏在衣袖當中,如同護法金剛似的站在那裡。
他們不能流露出同情的神色,更不能憤怒,所以他們只能表現得無動於衷,公事公辦……事實上,他們現在很緊張,只不過那道柵欄門能夠讓他們多少有一些安全感。
「接站的同志們請注意,接站的同志們請注意,請讓開出站口前的道路,136次列車即將進站,不要阻攔下車乘客的出站.秩.序……」
廣播里再次響起廣播員如同燕子呢喃般的輕柔語聲,縈繞在火車站的上空。
不得不承認,這位廣播員在選擇辭彙方面是下了工夫的,她沒有使用諸如『返.城』,『知.青』之類比較敏感的字眼,似乎是研究過乘客的心理,不希望無意中刺激那些心理方面已經變得十分脆弱的人們。
她很清楚這些人為什麼會站在這裡,也很明白他們所承受的巨大壓力……事實上,他們的心中此時已經充滿了懷疑和恐懼,他們生怕眼前所期待的一切,突然變成了一個肥皂泡,隨時可能破碎。
聽到廣播員的廣播后,本來已經在風雪中麻木的接站者們立即變得亢奮起來,他們不僅沒有讓開通道,反而爭先恐後的向前面擠去,連那道柵欄門都『咔咔』地響了起來,似乎隨時可能都被推倒、衝垮。
在人群外圍,兩個年輕的女人站在一輛三輪車上,他們將一塊白布綁在一根竹竿子上,上面不知道用什麼顏料寫著三個大字——張文暉!
那塊白布隨風舞動,就像是一面旗幟在夜色中發出獵獵聲響。
稍遠處,一對面露凄惶神色的中年夫妻正在向汽車站走去,在聽到廣播聲后,身形像是突然僵住,他們動視一眼,眼中露出驚喜的神色,轉身向火車站趔趔趄趄地跑了過去。而此時,一隊鐵路.公.安.跑步過來,從站台到出站口形成了一道警.戒.線。
終於,136次列車載著數千戶家庭的期待,疲憊地駛入車站,宛如一條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的鋼鐵爬蟲,車頭噴吐出的陣陣蒸霧瀰漫了站台。
車廂的每一扇窗戶都被打開,一顆顆戴著或皮或綿的帽子的腦袋從車窗中擠出來,熱切而又惶然地看著空寂的站台,出現在他們面前的,不是親人熱切而歡欣的面容,而是一張張嚴峻的面孔,藍色的制服在站台上形成一道難以撼動的堤防,還有那道非常明顯的警.戒.線。
這是什麼意思?!
不解、焦慮、委屈,剎那間化成了一片憤懣!
所謂的理智和紀律剎那間崩潰!
「特么的!他們是在防備什麼?!」
「為什麼不讓接站的人進來?」
「我們是壞人嗎?」
「靠!這特么是噁心哥們啊!」
「我去!我帶了這麼多的東西怎麼帶出去?」
「老紙今天還不下車了!今天必須讓接站的人進來!」
「呸!」
一名痰力了得的乘客猛地伸長脖子,一口唾沫吐在一位鐵路工作人員臉上。
他緩緩地抬手擦去,原本神色嚴峻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他像是解釋,又像是寬慰自己:「我的大.女.兒也在這趟車上。」
旁邊的一名同事低聲說道:「那你留點神,如果看到孩子下來,我幫你先接到咱們的休息室去。」
他輕輕嘆了口氣,搖搖頭道:「不用,我愛人和兒子在站外接她……今天晚上……但願別出事。」
類似的咒.罵.聲幾乎在每一節車廂都有傳出,這些車廂就像是塞滿了魚的沙丁魚罐頭,很多乘客都是硬生生地站到了京城,他們是真正的只有立足之地。
列車上,從乘客們一上車,乘務人員就自覺地消失了,他們像隱形人一樣躲在休息室里,儘可能地不發聲,避免出現在乘客們的視野中。
幾個年齡較小的乘客被大發慈悲地留在了休息室里,但他們的父母卻沒有辦法進來,只是偶爾在外面跟裡面的孩子打聲招呼……孩子們也乖巧得很,老老實實地儘可能不出聲。
燒水的爐子早已經熄滅了,開水也早已經被喝光了,就連餐車裡都擠滿了人,根本沒有辦法開飯,乘客們的三餐幾乎就是用自己攜帶的乾糧來解決的。
至於說廣播……除了剛開始的時候廣播員播報過,其它的時候都是靠乘務人員們嗓子喊的——那些廣播喇叭大多被乘客們拽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