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時間轉回洛九江身上沾了排骨湯氣味的那個下午。
洛九江把攝像頭支在廚房的碗架上,系統會自動為他調節攝像頭的轉動方向,以便得到最佳的拍攝效果。
伴隨著雪亮刀鋒乾脆利落的斬切,晶瑩雪白的藕片在有規律的「唰唰」聲中,一片片整齊地斜躺在案板上。
蓮藕通常分為七孔藕和九孔藕兩種。
七孔是面藕,專以燉湯之用,只要用砂鍋小火細細地煲上半個小時,鮮湯的滋味就全進了藕里,入口軟糯綿甜,兩排齒列輕輕合攏時,微沙的口感更是恰到好處。
九孔藕是脆藕,拿來清炒時蔬水分充盈,入口脆爽;或是用辣椒腌過,可以做夏天下酒的冷盤。但是它不適合用來煲湯,因為脆藕不吸油,煲湯的話,湯就喝著油膩,藕也吃著不香。
脆藕面藕外觀上也有些區別,脆藕白生生的,看起來就帶著水頭十足的清亮;面藕的顏色有些是淡黃的,有些外表上微微地帶著一點粉。那粉意不重,只像是從蓮花花瓣的瓣尖上,借了一沾的顏色。
洛九江如今放在案板上的,便是這麼一截洗凈的淡粉色七孔藕。
案板上的一小段藕藕身筆直,外皮帶點粉意,如同一截羞澀細弱的美人臂。等洛九江快刀把這層藕皮削下,裡頭就唯獨剩下一水兒的白。
古人曾有詩云「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但那恐怕是因為他們沒見過洛九江案板上的這節藕。
倘若詩人見了這段飽飽地浸潤過靈氣的剝皮藕節,美人的玉腕想來必會有另一種形容。
直播間里的觀眾們對洛九江的這手「菜刀三秒去皮」絕技已經非常習慣了。
偶爾有新人誤入,彈幕上刷過一個大驚小怪的-「我電腦顯卡壞了?」,還會被老觀眾教育: -
「主播的真功夫,你就看著吧。」 -
「不用大驚小怪,基礎刀工天天見。」 -
「友情提示,你最好先找袋零食捧著,別怪我沒提醒過你。」
直播中的手機就放在洛九江視角的斜前方,偶爾他會分出一點心思去看一眼彈幕。
但大多數時候,比如說現在,洛九江是不對彈幕內容作出評論的。
掐頭去尾的面藕被洛九江切成均勻微厚的藕片,他的手掌變魔術般在藕片上一抹,整齊的藕片就順著他的力道,按逆時針方向層層相疊地擺成了一朵欲綻的花。 -
「真的,無論看多少次,還是佩服主播這手切菜的功夫。」 -
「我也佩服,但是並無卵用吧,誰家菜會在案板上擺盤啊。」 -
「前面是不是新來的?不然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 -
「???」
在新人滿頭問號,一頭霧水的注視下,洛九江順手拿過一旁備用的玻璃盤子。
他左手平按在菜板上,恰到好處地拍擊了一下,案板就順著他的力道微微一跳。菜板上開花的藕片在慣性的作用下騰飛起來,被洛九江托著玻璃盤底接個正著。
那朵藕片抹開的花朵,就這樣神奇地從案板上平移到玻璃盤子里,甚至沒有因為摩擦發生一丁點的錯位。
新人看得眼睛都快掉了。 -
「這什麼?居然還能這麼玩?神吧這是?」
彈幕里回之一片哈哈哈哈聲。 -
「坐下坐下,主播正常操作。」 -
「這次主播就是隨便飛個藕花擺盤而已,一點都不刺激。主播下次再來空中擺盤三百六十度旋轉啊!」
洛九江無意中瞟到這個彈幕,在洗凈刀鋒的時候回答了一句:「可以,明天做蘿蔔冷盤會有雕花擺盤,到時候可以做半空翻轉。」
因為他這句板上釘釘的承諾,評論里當下就歡騰一片。
洛九江的身影往廚房更深處走去,系統用機械數據操縱的攝像頭也穩穩地跟著推進。洛九江拿出之前當著眾人的面切成塊狀的新鮮排骨,把食材又在攝像頭面前晃了一下。
「我們這次做蓮藕排骨湯。」
「首先準備切好的排骨和藕片,具體怎麼切剛剛展示給大家了。」
「排骨需要焯水過濾血沫,這一步我剛剛也做——」
洛九江的話剛剛說到一半,就被走廊里的腳步聲打斷。
寒千嶺已經走到廚房的門口,看著洛九江廚房裡成套的攝像設備,他顯然有點意外:「哦,你在直播。」
「沒有。」洛九江那一刻手指簡直快成殘影,直播間的觀眾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眼前就突然一黑。
是字面意思上的眼前一黑!他們的缺德主播飯才做到一半,就丟下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們跑了!
面對著黑屏的直播,觀眾們良久都反應不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 -
「剛剛到底怎麼了?」 -
「我就聽到一個說話的聲音,然後屏幕就暗了。」 -
「哦原來是我手機屏幕壞了啊,餓死我了我還以為主播不播了呢。」 -
「前面的清醒一點,你已經餓到精神錯亂了。主播就是不播了。」 -
「所以說,那個屏幕外的畫外音究竟是誰啊?」
不管觀眾們怎麼面對突如其來的主播罷工事件,今天沒有美味排骨湯下飯的事實,都殘酷地擺在他們的眼前。
而在另一邊,屬於洛九江的現實里,寒千嶺看著被突然關掉的攝像頭,神情也微微發愣:「我只是聽到你在說話,所以過來看看……」
「嗯,剛剛在直播,不過現在沒有了。」洛九江隨意地聳了聳肩,「廚房裡有凳子,你累的話還是坐一會兒吧。」
寒千嶺想了想,坐在了椅子上。
看著廚房裡擺開的那些專業攝像頭,他若有所思地說:「原來你是主播?一般都直播些什麼,廚藝嗎?」
「原先是吃播,後來改成下廚。」洛九江眼睛微彎,用一種玩笑的語氣和寒千嶺說話,「能美味到讓你產生那樣的誤會,我學得還可以吧?」
寒千嶺臉上不自然之意一掠而過,他仔細地觀察著洛九江的神色。
在發現洛九江確實只是拿來開個玩笑,隨口說說之後,他眼中不由得多了幾分迷惑。
「上次的誤會,我真的感到很……」
不等他這句道歉說全,洛九江已經搶先一步打斷了他,「上次的誤會有驚無險,沒什麼好介意的。」
「要說唯一對不起的對象,可能就是我做的菜了——它們都被放涼了。作為補償,我建議你今天多吃一點。」
「……好。」
寒千嶺看著洛九江轉過身去,有條不紊地在砂鍋里放好調味去腥的姜蔥料酒,清湯煮沸,然後開始慢燉排骨。
僅僅只是看著對方從容的動作,寒千嶺就感到一種難言的放鬆。
他不知道這輕鬆的心態因何而起,或許因為他終於擺脫了宿疾的煎熬,所以心情格外地輕快。
再或者,僅僅因為洛九江身上就是有這種令人不自覺地信服的力量。他的氣質,他的言行,他那隨和而不失疏朗的笑,都自帶著一種沉靜洗鍊的豁達意味。
寒千嶺在洛九江身邊感覺平靜,彷彿倦鳥歸巢。
「你的直播間叫什麼?」
洛九江回頭報了一個名字。
寒千嶺低頭在手機上安裝好了視頻軟體,然後再進行搜索,點擊進了洛九江的直播間。
直播間里還在討論著為什麼主播會神秘下線。 -
「啊啊啊啊所以那個神秘男究竟是誰啊?」 -
「不做吃播之後主播真的很敬業了,風裡雨里菜板前等你,一日三餐都沒落下過。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主播中途掐播。」 -
「說真的,能被人問一聲就心虛掐播,主播是不是偷了人家的鍋?」
這都是些都什麼沙雕網友。寒千嶺心中輕嗤一聲,面無表情地往下翻了翻,在紅色的關注按鈕上點了一下。
他的關注,在洛九江以萬位記的粉絲數目上,甚至不能激起一點水花。
但這消息卻被系統第一時間通報給了洛九江:[您的白月光訂閱了您的直播間。]
洛九江聽了以後非常高興:[真的嗎?]
[作為慶祝,我們今晚再加揍人渣一頓?]
系統:[……別了吧。]
寒千嶺的指尖往上,彈幕里依舊在討論主播緣何掉線。儘管沒有美食作為激勵,但網友們腦洞大開,自給自足,非常歡樂。
寒千嶺的目光從一個個不靠譜的猜測上劃過,終於自己也問出了那個問題。
「我剛剛只是聽見說話的動靜才過來看看,發現你直播后立刻就會走開的。你不是在直播嗎,為什麼要突然關掉?」
然後他聽見,洛九江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既然你都來了,當然是陪你聊天,直播你不習慣,關就關了——喏,排骨湯還要一小會兒,餓的話先吃一點蘋果。」
他轉身遞給寒千嶺一個素色的白瓷碗,碗里裝著一朵雕好的梔子花,每片花瓣都能手撕下來吃掉。寒千嶺捧著那朵花,竟然有點捨不得下口。
洛九江笑了一下:「吃吧。」
寒千嶺這才輕輕地摘下了一瓣。
蘋果甜美的滋味在寒千嶺舌尖化開,他含著那片洛九江特意雕出的花瓣,神色一時之間竟有幾分類似於孩童的無措。
假使洛九江怨恨他曾經因為誤會做出的事情,先讓他坐在廚房裡,然後再用熱湯潑他,寒千嶺能夠理解。
再假如洛九江看出他是個有錢人,想和他做個朋友,從他身上大賺一筆,寒千嶺依然能夠理解。
可是洛九江有這樣的本領,本來就不必為金錢發愁,更不必對自己刻意巴結;而且他也沒有端起砂鍋澆自己,他只是轉過身去,因為怕自己餓,所以第一時間為自己雕了一朵梔子花。
寒千嶺含著那瓣花瓣,就像是含著他前半生一直無緣得到的甜。
在他短短的前半生里,他一直與痛苦為伍,經歷過離別、背叛、虐待和孤獨……他從逆境中頂著風雨走來,披著一身堅不可摧的盔甲,再不會被世界傷害半分。
然而他的盔甲竟然會在一朵蘋果花前潰不成軍,碎了一地,在寒千嶺耳邊摔得稀里嘩啦。
寒千嶺閉上眼睛,喉結微微地滾動一下。甘甜的汁液潤濕了他的喉嚨,讓他升騰起一種純然的渴望。
那渴望甚至不夾雜任何**,只是目盲的人想靠近色彩,寒冷的人願撲進火光。
倘若他念出對方的名字,舌尖上會不會因為那兩個音節流淌過同樣的甘甜?
寒千嶺停頓了一下,有點遲疑地念道:「……景江?」
一聽他這麼叫,洛九江就笑了。
「不要叫景江,你可以叫我九江。」洛九江溫柔地說,「摯友、家人、以及未來的伴侶……我都會讓他們這麼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