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千嶺坐在醫生的會診室里,在他對面,帶著金絲眼鏡的醫生放下了手裡的檢查報告。
「我傾向於這份報告是沒有問題的。」醫生對寒千嶺點了點頭。
靜靜地等了一小會兒,他又溫和地說:「而且我覺得,你可以相信的感覺。有時候身體遠遠比我們的思想更加敏銳。如果你覺得小鎮的神奇菜色可以治療你的病,那你就應該這麼試試。」
寒千嶺緩緩地搖了搖頭:「不是來自小鎮的神奇菜色。」只是那一個人做的,只有那一個人……
直到這話脫口而出,他才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麼。
醫生用平和的目光打量著自己的患者。
寒千嶺在他這裡診治已經有三四年了。如同此前接手過寒千嶺的每一個醫生一樣,寒千嶺的病症,幾乎讓所有的醫生都感覺挫敗。
但是醫生已經習慣了這種挫敗——醫學就是這樣的,當你到達了一定的位置后,你才會發覺,醫生並不是無所不能的。
所以要用更寬容的眼光去看待這個問題,而且面對未知,他們也要更加謙遜。
不過讓醫生意外的是,寒千嶺竟然一直都選擇留在他這裡接受治療——根據寒千嶺的醫療記錄來說,醫生原本以為這位寒總會是一個缺乏耐心的人。
特別是,在他確實沒法給寒千嶺解除痛苦,沒能對寒千嶺做出有效的醫治的情況下。
但是寒千嶺說:「所有醫生的態度里,你是最讓我舒服的一個。」
寒千嶺又說:「對我的疾病無葯可治這一點,我已經完全接受並且習慣了。」
他一直留在醫生這裡診治,定時在醫生這裡做體檢,拿著體檢報告聽一聽醫生的解讀,偶爾會對身體的異常預約幾場檢查。
也是通過這些交流,醫生越來越了解自己的這個病人。
寒千嶺是個陰鬱、難以接近,但足夠有禮貌的人。他不仗勢壓人,但他或許是因為生來疼痛的奇異疾病的緣故,導致他對整個世界都很少抱有興趣。
他能做出現在這樣炫目的成就,純粹是因為他本身太過優越出眾,而不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事業抱有多麼執著的熱愛。
而且,醫生完全能夠根據寒千嶺舉止中流露出的痕迹判斷出來,他有一個足夠不幸的童年。
有時候醫生也會猜測,對方的疾病是不是因為心理問題引起的?這種情況雖然罕見,但也不是沒有。
可是寒千嶺拒絕心理輔導。以他心防的厚重程度,無論是催眠、人本還是認知療法,都不可能有人在不經同意的情況下,給他成功來一場心理疏導。
於是寒千嶺和他的疾病就這樣僵持著。
醫生是選修過心理學的,這些年下來,他對如何對付自己的患者也有了一定的經驗。看出寒千嶺神情有些發怔,他就緩緩引導著寒千嶺:「我能感覺到,這次的小鎮之行是一場讓你很難忘懷的經歷。」
「確實是。」寒千嶺猶豫了幾秒,面對熟人醫生還是吐了口,「我的助理拿了對手的錢,我剛剛把他開除送進監獄調查。儘管已經察覺到了痕迹,但我還是有點失望。」
「路過小鎮是因為我去看新買的礦山,本來行程安排是當天下午就走的,可是……」
可是命里註定,他竟然要經過那個鎮子,然後聞到了那股飄滿了半個小鎮的香味。
不,不止是因為那頂尖的廚藝帶來的飯菜香氣。
隔著厚厚的門板,寒千嶺敲響大門的一刻幾乎感覺心臟都跳到喉嚨口,就好像裡面有什麼人正在吸引著他,那是前所未有的、他從未體驗過的……
就彷彿缺失的靈魂終於得到拼合。
然後大門打開,他看到了那個消瘦高挑的青年。
對方有一雙明亮的、溫暖的眼睛。
在之後,他誤會青年誘使他染上毒癮,而且根據對方言語中流露出的說法,他剛剛從城市回來,和寒千嶺的行程相差甚至不到半天。
這就更加深了寒千嶺的懷疑,讓他以為青年是有備而來的。
說實話,儘管外表上沒有表露,可是這個發現已經深深地傷透了寒千嶺的心。
幸好它只是一場誤會。
可這誤會太尷尬了,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再去面對對方。
慈眉善目的醫生用一種鼓勵的語氣和寒千嶺說話:「我剛剛和你說過,有時候,人的身體是很神奇的,它比思想更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在某些時候,或許你應該相信你的心。」
寒千嶺低頭喝了一口茶水。
在牆壁上掛著的秒針連續轉了幾圈以後,寒千嶺終於開口了。
「或許你是對的。」寒千嶺承認,「而且,我得取回我的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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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千嶺設想過再見洛九江時,對方最有可能浮現出的幾種表情:憤怒,厭惡,不屑,像是看到一大灘行走的麻煩……反正都是他從童年起就一直看慣的那些。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洛九江在看到他時,臉上第一時間流露出的情感竟然是驚喜。
他對這種反常的情感甚至沒有多加掩飾,從看到寒千嶺起,洛九江的雙眼就亮晶晶的:「你來了?」
聽他的語氣,就好像他們上一次見面,寒千嶺沒有因為一個尷尬的誤會,把洛九江送進警察局,反而請他去五星級酒店吃了頓海鮮盛宴似的。
寒千嶺稍微有點不好意思:「咳,我……」
「我一直在擔心你。」洛九江直接粗暴又簡單的說。
寒千嶺當場愣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那天看起來太難受了,我很怕你有什麼腸胃上的毛病複發,腸胃問題通常都是老病灶,太折磨人了——你現在還好嗎?感覺還健康嗎?」
寒千嶺努力地想從中聽出一點諷刺的意味來。
承認吧,根本沒有。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努力地找回自己敲響大門前還一直保持的理智:「我這次來,是想為上次的行為致歉,還有……嗯,我的行李箱。」
假如行李箱還沒有沒你泄憤丟掉的話。不過丟了就丟了吧,那裡面沒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寒千嶺在心中暗暗地想著。
他還挺樂意知道,洛九江因為扔了他的東西,於是發泄乾淨所有怒火的事呢。
倘若洛九江露出一點歉疚的表情,那寒千嶺也就有了新的重新進入房間的借口,儘管一開始會面對洛九江尷尬的臉色——這是寒千嶺原本的設想。
但是又一次讓他預料不到的是,洛九江的笑意更深了些:「行李箱?我始終都好好地放著,就怕裡面有對你很重要的東西。」
「我一直等你回來取它,跟我來吧。」
寒千嶺又一次走進那扇他曾經被帶路引進的房門,這一次走進來依舊沒用多費口舌,不需要砸錢也不需要花心機,還和上一次一樣輕鬆。
這讓他幾乎有種錯覺:好像只要前面這個人在引路,那以後的每一條路,都會走得這樣輕鬆似的。
洛九江把寒千嶺的行李箱推給他。
行李箱的表面非常乾淨,連一點灰塵也沒落,這讓人完全可以想象,這些天洛九江是用怎樣精細的態度照管著他的東西。
寒千嶺拉開銀色的拉杆箱,他夾在拉鏈里一根的頭髮依舊在原處,這表明洛九江沒有翻動過他的東西。
等確認過自己的物品都完好無誤時,寒千嶺抬起頭來,神情幾乎是感動和迷茫的了。
——像是洛九江這麼好的人,居然是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
這實在是和他前半生接受的一切、面對的一切都有所相悖。
洛九江已經在他身邊蹲下,正沖著他暖暖的笑:「怎麼樣,東西還在嗎,沒有沒有少?」
寒千嶺簡直說不出話來,他只能搖了搖頭。
「那就好。你剛剛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的身體呢,有沒有好一點?」
「我好多了。」寒千嶺低聲說。
他沒有說謊。幾乎像是一個奇迹,從他走進這間房子開始,他就已經感覺到疼痛飛快地離他而去,取而代之地是前所未有的輕鬆和健康。
對於這一點,系統有話要說——為了怕寒千嶺再以為自己被下毒,洛九江特意把靈氣外放,又壓縮在了整個房間。
這麼做是很耗力氣,也很耗費靈氣的。可洛九江完全不介意。
現在屋裡的靈氣簡直和膠水一樣粘稠密集,寒千嶺如果再沒感到輕鬆,那就是洛九江的實力出了問題。
「你沒事就好。」洛九江長鬆了一口氣,「小鎮有點遠,你趕過來不容易吧。現在是不是餓了?我去給你做一點。我還記得你的口味,不喜歡葷腥,更喜歡新鮮蔬菜是嗎?」
「……」
寒千嶺無聲地垂下了眼睛。
行李箱里原本放著一些現金,寒千嶺自己也貼身帶著銀行卡,同時手機也可以轉賬。
他這一次前來,就是為了尋找由洛九江做出的「特效菜肴葯」,為此甚至已經打算拿出啃上億合同的架勢。
金錢、權利、美色……總有什麼東西能打動洛九江吧。
然而現在,寒千嶺覺得,把那些東西和洛九江放在一起並列想想,簡直都是對洛九江的玷污。
「抱歉。」寒千嶺低聲說,「我可以吃葷腥,沒有忌口。為上一次的所有事情,我全都要向你道歉。」
「你說什麼呢。」洛九江隔著廚房的牆壁不輕不重地說,「出門在外保護自己不是應該的嗎,你得警惕點才好——不過能吃肉真是太好了,我給你燉蓮藕排骨湯吧?」
咔噠,再清晰不過地,寒千嶺聽到自己心間薄冰破碎的聲音。
就在那短短的一個瞬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回可能是要栽了。
他從來就沒有屈服於暴力,沒有恐懼於黑暗,沒有因為暗算和明著來的侮辱感到憤怒……然而竟然如此輕易地折服於一個微笑,和一句問候。
寒千嶺感到動心。
只是因為洛九江。
……絕對不是因為還沒吃到嘴的蓮藕排骨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