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番外一 前世

  今日這場宮宴氣氛明顯不正常。

  溫徹從一進門坐下起就已覺察到不對,小皇帝不停喝酒不敢看他,其他人面色各異、心懷鬼胎,他不動聲色,偶爾悶一口酒,並不多言。

  不時有人沖小皇帝使眼色,像是在催促他什麼。

  小皇帝慌亂避開,始終沒有如人所願。

  在凌頌又一次命人斟滿酒,舉杯想要往嘴裡送時,溫徹起身上前,奪下他手中杯子。

  「陛下醉了,別喝了。」

  凌頌抬頭,微紅的雙眼愣愣看著他。

  溫徹重複:「陛下,別喝了。」

  立刻有人站起身,大聲呵斥:「攝政王,你好大的膽子,敢對陛下如此不敬!」

  溫徹漠然掃一眼對方,並未理人,淡聲示意凌頌身側宮人:「送陛下回寢殿。」

  兩方僵持住。

  凌頌依舊仰著頭,盯著溫徹,喉嚨里滾出黯啞的笑聲:「為什麼要回寢殿?朕還想喝。」

  「陛下醉了。」

  凌頌抬手抹了一把臉:「你叫他們都退下去吧,朕想單獨跟你說話。」

  「陛下!」有人不忿大喊。

  凌頌的目光甚至沒有從溫徹臉上離開:「好吵,你們都散了吧。」

  鬧哄哄的大殿逐漸變得冷清,只余燈影幢幢。

  殿門緩緩閉合,溫徹在凌頌身前跪蹲下,伸手扶住他:「臣送陛下回寢殿。」

  凌頌反握住他的手,用力按下,潤濕的雙眼中隱有水光:「攝政王,你知道今天是要做什麼嗎?」

  不等溫徹回答,凌頌兀自說下去。

  「他們要朕逼迫你交出兵權,要朕將你拿下。」

  「你不怕嗎?你為什麼還能這麼鎮定?」

  「你一點不怕是不是?朕根本贏不了你,朕的興慶宮裡都是你的人,他們每時每刻盯著朕、監視朕,朕若是動了,被拿下的那個人一定是朕,是不是?」

  「陛下醉了。」溫徹依舊是這一句。

  「我害怕,……你們都不怕可我害怕,你們為什麼都要逼我,為什麼啊?」

  凌頌帶著哭腔的聲音微微顫抖,他已經很久沒有在人前自稱「我」了,自從幾年前溫徹跟他說不可以之後。

  溫徹看著他,許多話到嘴邊,卻無法開口。

  凌頌如今臉上的笑越來越少,與他也越來越疏遠,這樣哭著攥著他的手說害怕,曾經怕的是別人,現在怕的,卻是他。

  他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讓凌頌不再怕他,真正相信他。

  於是始終沉默無言。

  凌頌眼中的光漸漸暗淡,哭到最後再無言語,連哽咽聲都卡在嗓子里,不得發泄。

  溫徹將人抱起,送回寢殿。

  自始至終他沒有回答凌頌問的那句為什麼。

  他沒想逼迫凌頌。

  可凌頌不會信。

  那天以後,凌頌再未單獨召見過他。

  時常朝會時,溫徹不經意地抬眼,總能看到凌頌高坐在御座之上發獃,無論下面爭什麼吵什麼,都不參與其中,彷彿只是這個朝堂上被高高供起的一尊金尊玉貴的木偶。

  許多次,溫徹都想說些什麼,安慰安慰他,但凌頌不給他機會,他也根本不知該如何開口。

  他只能如凌頌所願,調走了一部分安插在他身邊的護衛之人,好讓凌頌能稍稍心安一點。

  轉眼入夏,天氣逐漸轉暖。

  某日群臣議事後,凌頌忽然說起天熱了,想去東山的別宮小住一段時日,待秋涼了再回來。

  溫徹和幾位內閣大臣都在場,誰都沒先表態。

  凌頌看著他們,安靜等了片刻,眼中有轉瞬即逝的失望,低下聲音說:「不能去,那就算了吧。」

  東山雖然不遠,但御駕久未駕臨別宮,那處宮殿年久失修,要接駕,少不得要先修繕一番,又是一筆銀子得砸下去。

  可國庫空虛,已經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

  這一點,凌頌並非不知道,他只是太鬱悶了,這個皇宮,壓抑得叫他喘不過氣,攝政王不同意他去南邊,但原來只是去東山,也是不行的。

  所有人都以沉默,無聲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在落針可聞的闃寂中,溫徹忽然開口:「陛下想去,那便去。」

  凌頌驚訝抬頭,溫徹依舊是那張無甚表情的冷臉:「東山不遠,去小住一段時日也無妨,多調些禁軍護衛便是。」

  有內閣輔臣提醒他:「別宮久未修繕,只怕沒法接駕。」

  「那便修,」溫徹看著凌頌說,「只將幾個主殿修一修,打掃乾淨,用不了幾日時間,別說這點銀子都拿不出來,實在不行,各位大人和本王一塊自掏腰包湊一湊便是。」

  其他人都走了,唯溫徹單獨留下,時隔數月,再次與凌頌私下說話。

  凌頌低著頭不看他,不自在地說:「攝政王為何說那樣的話,朕不去就是了,哪有叫攝政王和諸位大人自掏腰包修繕宮殿的道理。」

  「陛下何必與他們客氣,他們府上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比陛下好,陛下縮衣節食,省下的開支填充國庫,最後倒不知是進了誰的荷包。」

  「……是嗎?」凌頌終於抬眼,疑惑看向溫徹。

  可那些人不是這麼說的,他們說溫家禍亂朝綱,溫徹挾天子自立為王,有不臣之心,日後必成禍害。

  他想信溫徹,可這樣說的人太多,溫徹也從來不與他解釋,那些樁樁件件與他這個皇帝、與滿朝官員對著乾的事情,他究竟意欲何為。

  溫徹看出了凌頌眼中的遲疑。

  他沒法說,告訴凌頌他身邊所有人都不可信,每個人都在盤算著從他這個傀儡皇帝身上咬下一塊肉,只有自己是一心為他好,凌頌會信嗎?他只會害怕,會搖擺不定。

  前一次,他攆走馬太傅,已經讓凌頌疏遠了他。

  他只能慢慢來,一點一點幫他的小皇帝肅清朝綱。

  溫徹走上前,在凌頌身前半蹲下,平視他的雙目:「陛下,您肯信臣嗎?」

  凌頌嘴唇翕動,像被溫徹目光中的懇切蠱惑了,慢吞吞地說:「……你不要騙朕。」

  「不會,保證不會。」

  那時凌頌是信了溫徹的話的。

  溫徹說,他就信。

  他對那個人,從來就有著本能的信任和依賴。

  那天晚上他甚至難得地睡了一個安穩覺,一夜無夢到天亮。

  可僅僅三天,溫徹就食言了。

  被人按到地上,扯起頭髮強行灌下那杯毒酒時,絕望恐懼之外,更多的還有不甘心。

  凌頌死死瞪大眼睛,拼盡全力擠出聲音:「攝政王……朕要見他……」

  面前之人居高臨下,目露鄙夷:「王爺說了,陛下安心上路吧,他會替您好生收屍的。」

  是溫徹要毒死他。

  凌頌大睜著的眼中滑下眼淚,最終變成了血。

  目光中的神采一點一點退去,只餘一片灰敗,直至死寂。

  痛苦地蜷縮起身體倒地痙攣,在生命流逝的最後一刻,他所唯一想到的,那個人還是騙了他。

  下輩子、下輩子再也不要見了。

  北營兵馬包圍城池,城中暴.亂四起。

  溫徹一夜一日沒睡,一邊派兵緊閉城門抵擋城外叛軍,一邊親自帶人四處鎮壓平亂,捉拿城中可疑之人扔下獄。

  他隱約覺得不對,但疲憊緊繃的神經讓他沒法停下來仔細思考,他必須儘快平息事端,才能不讓之波及到宮中的凌頌。

  黃昏之時,手下親兵來報,說在西邊的城門口,捉住了欲要裡應外合,為城外叛軍開城門的刑道人。

  這人早半個月已經出京去雲遊了,為何如今又會突然出現在京中?

  溫徹尚未來得及問,又有人來報,在刑道人藏身之處,發現了陛下近身內侍的屍身。

  一眾部下還在等候溫徹發號施令,溫徹已翻身上馬,往皇宮方向縱馬疾馳而去。

  興慶宮裡屍橫遍野。

  溫徹用力推開大殿門,所有的不安在這一刻化為實質。

  他的小皇帝滿面是血,蜷縮在冰冷刺骨的大殿中,已再沒有了生氣。

  溫徹渾渾噩噩地走上前,跪蹲下地,顫抖不停的手指貼到凌頌鼻下。

  沒有,什麼都沒有。

  這個人再不會睜開眼,笑也好、哭也罷,從今以後都不會再有。

  他下意識地想要幫凌頌擦乾淨臉上的血,但是不行,無論他怎麼擦,那些已幾近凝固的黑血都擦不去。

  污髒的血沒入凌頌凌亂的發間,沾上他的脖頸衣領。

  小皇帝愛乾淨,最討厭臉上有髒東西,可現在他連幫他擦凈臉上的血都做不到。

  恍惚間,憶起當年。

  他親手將凌頌從殿後那口枯井中抱起,那時的凌頌全心全意地依賴他、信任他,僅有的笑臉也只給過他。

  那時的凌頌還是個活生生的人,會傷心、會害怕、會跟他生悶氣、會因為他的責備不高興。

  不像現在,連生息都不再有。

  是他親手將凌頌推開,最終將他逼上了絕路。

  溫徹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輕吻上凌頌沾了乾涸污血、泛紫乾裂的唇。

  他曾經想過無數遍的事情,到了今時今日才終於敢做。

  可他懷裡這個人,卻永遠都不會再給他回應。

  大殿里陸續有人進來。

  溫徹將已死去多時的凌頌打橫抱起,回過身,血絲漫布的雙眼漠然看向眼前或激動、或興奮、或驚疑的眾生百態。

  這些人有朝官、有宗親、有勛貴,是這些人聯起手來,害死了他的凌頌。

  他不該猶豫、不該瞻前顧後,他早該將這些人全都料理了,他的凌頌本不會死。

  他也是害死凌頌的罪魁禍首。

  「溫徹逼宮犯上、毒殺陛下,按罪當誅,來人!速將他拿下!」

  為首的宗室王爺面漲得通紅,按捺不住激動得幾近打顫的聲音,厲聲喊人。

  數十兵丁持劍而入,長劍出鞘,指向的卻是那些猶在叫囂之人。

  溫徹冰冷沒有絲毫起伏的嗓音丟出三個字:「全殺了。」

  他抱著凌頌,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身後大殿門轟然闔上,將殺戮擋在其後。

  天邊晚霞映著殘陽,如血一般刺痛了溫徹的雙眼。

  他就這麼站在興慶宮前的石階至高處,懷中人的身體已再無半點溫度,如同他那顆徹底死去的心。

  他這一生,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