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當我為毀滅時(六)
一條鐐銬。
四隻鬼。
三頭幽魂一頭低等厲鬼。
從鬼門關到黃泉路,到奈何橋到閻王殿。
崔家三口見到了閻王爺。
然後就是講故事。
白衣伢子做了一天的記錄官,已經能分辨出故事價值的高低,而崔家三口和鬼娃的故事,在伢子看來,大抵是不值幾個錢的。
人死變鬼。
厲鬼殺人。
沒有鬼與鬼的交鋒,等級還低,這些故事很廉價。
對著判官點了點頭,判官瞭然,擺手打斷了崔愛國的絮叨。
「就這樣吧。」
「拉下去,入輪迴。」
「得令!」
老黑手一抻,拽著四隻鬼便走出閻王殿,不多時,眾鬼便站在了明記私廚門前。
前方,明記私廚門口。
孟婆站在湯鍋前,滿臉微笑。
看了看孟婆,又看了看明記私廚的牌匾。
「上神,這個看著不像是六道輪迴啊……」
崔愛國遲疑著發問道,再看向面前的館子,實在無法將此地與六道輪迴聯繫到一起。
小白嘿嘿一笑。
「這就是六道輪迴。」
他目送著老黑推著四鬼喝孟婆湯,走入了明記私廚,低沉自語聲再次從其口中響起。
「五穀輪迴和六道輪迴都是輪迴,沒差,沒差。」
……
「送貨!」
老黑將灌了孟婆湯后混混噩噩的四鬼推入明記私廚,說了句送貨后便施施然離開——他們業務很忙的……
而大廚,則從餐位上站起,來到了四鬼面前。
「小高,你去處理。」
命令,並未得到回應。
大廚深深吸氣,轉頭看向了高義盛,便見到高義盛拿著伢子送來的,記載著故事的紙張,渾身發抖。
「小高!」
厲喝聲響起,小高顫顫巍巍的轉過頭來,看向大廚。
於是,大廚便看到高義盛臉上的淚痕。
「師傅……師傅……」
「我覺得不舒服……我想請一天假……」
大廚沉默不語。
他深深嘆了口氣,想說些什麼卻實在張不開口,直到高義盛旁邊,希望挪開狗爪子,又露出了一張嶄新的記錄紙。
「再看看這個。」
小高僵硬著一動不動,還是牙牙邁著小短腿,從希望腳下拿起紙張,又遞到了高義盛面前。
小高不伸手。
牙牙用純黑色的眼睛,茫然看了看小高,又轉頭看了眼希望。
直到希望平靜開口。
「舉到他眼前,讓他看看。」
牙牙聽話辦事,一雙小手舉高高。
於是,奶奶因心臟病突發而死,父親因手術事故而死,女兒因怪談現象而死的闔家團圓劇本,就這般落入了小高眼中。
故事很樸素,也很簡單。
伢子時間緊任務重,也並未多潤筆,故,如果單純以故事的角度看,這張紙上記載的故事,並沒有多好看。
但小高還是慢慢閉上了眼。
「我有點兒不舒服。」
是的,他不舒服。
正如同段雲的不舒服。
童揚的不舒服。
王泰的不舒服。
所以,他逃避,他不願轉頭看一眼那渾渾噩噩的四鬼,更不願親自出刀,將四鬼料理成食材。
「那麼現在,請你記住你的不舒服。然後再想想我老大的感受。」
小高睜眼,微微一愣。
他看向希望,便看到希望眼神古井不波,平靜的眼,與陸銘有七八分的相似。
「你能感受到么?」
小高張了張嘴,便又聽得希望的童聲再響。
「應該是感受不到吧……」
「畢竟,死神,嘿,死神嘛。莫得感情的冷血殺手……不會因做好事而高興幸福,不會因做惡事而自責悲傷。」
「他以為自己情感缺失。你們也以為他情感缺失。情感缺失好啊……真好,因為情感缺失,所以別人不用在乎他的感受,因為情感缺失,就理所當然地把他看成了刀子,看成了工具……」
「你說,你僅僅是看了些故事,就難受成這副德行,那我家老大,幫著施肥,成為幫凶的陸銘,又該做一副怎樣的表情呢?」
小高想要辯駁。
但卻發現,自己能辨駁的點,已經被希望搶答了——他不是情感缺失么?他應該……不在乎這些吧……
小高沒這麼說,希望也沒出聲,它只是在心底默默補充了一句。
但你們不知道,他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好的人吶……
大廚默默來到了小高身邊。
他看著自己的小徒弟,伸出手來,拍了拍小高的肩膀。
「去,處理食材。」
小高沉默不動。
直到大廚再開口。
「我問你一個問題。」
「你說,集合安防局所有力量,能打得過近邪神么?」
小高搖了搖頭。
大概是不能的,至少現在不行。
「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現在這種情況,你覺得是什麼都不做好,還是因為憤怒而奮起反抗,跟近邪神做過一場,然後什麼也改變不了的去死,還是把這個註定悲劇的世界化作柴薪,化作自己的力量,為現實多增添一分希望。」
小高張了張嘴,已是明白大廚想說些什麼了。
大廚低沉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明記私廚中。
「什麼都不做是懦夫,跟邪神杠正面是傻缺,只有負重前行者,才是真正的英雄。」
「陸銘小哥想到了這些,你們只以為,他是個只認錢不認人的怪咖,但我們,我,影子,希望,牙牙,劉江,乃至伢子,都知道,陸銘不是這樣的人。」
「他只是在錯誤的地點,錯誤的時間,做了正確的事情。」
「我佩服他。」
「我更心疼他。」
「而你……」
說到這兒,大廚語氣一頓,撫在小高肩頭的手,不知不覺間加了一分力道。
「你如果當傻缺,我佩服你,因為我本身就是個傻缺,我以前的夥計和小徒弟也是傻缺。」
「你如果當英雄,我更佩服你,因為隱忍是我曾經缺少的素質,這條路,註定比當傻缺更難走。」
「但如果你選擇當懦夫……就太讓我失望了。」
大廚收回了手,轉頭看向了渾噩的四鬼。
廚刀出鞘。
他準備幹活,
小高卻拉住了大廚。
轉頭看向淚眼朦朧的小高,大廚微微一笑。
只因他看到小高的臉上綻放出難看的笑。
「師傅,我來!」
「多好的練手機會啊……」
小高站起,拿起自己的菜刀,拉著四鬼走向了后廚。
前堂內,大廚,劉江,牙牙三頭惡靈和一條狗目光相觸。
劉江壓低聲音,開了口。
「不當懦夫是為了不讓大廚和陸銘失望。」
「不當傻缺是因為怕死。」
「他不是吃透了你的道理,只是沒有選擇。」
說完,劉江搖了搖頭。
「這孩子的性格,真不適合當玩家。」
唯有大廚看向後廚,片刻,微微搖頭。
「不。」
說著,他看向劉江,笑道:「這是我選的徒弟,你可以瞧不起他,但別瞧不起我的眼光。」
……
后廚,小高揮動菜刀,調動鬼氣,將四鬼一一處理成食材。
動作不慢,甚至可以稱得上麻利。
直到處理完畢,小高擦了擦臉上的狼藉。
溫和的笑容重新佔領高地。
宛如面具。
他喃喃自語:「晚上吃點兒什麼好呢?」
……
忘川河邊。
恐懼之核前。
陸銘坐鎮此地,面無表情。
片刻,他低頭,看向了手中的紙張。
「崔愛國……」
看完,陸銘將紙張放在了一旁。
那裡的記錄紙,已經堆起厚厚一沓,比人還高。
……
「doublekill,
triplekill,
quadrakill,
pentakill!」
寬敞的房間,高端的電腦。
電腦音響中響起連串的聲音,電腦前,某戴著黑色眼鏡,身材幹瘦的男人聚精會神,大殺特殺!
直到「轟」的一聲,對方基地爆炸,男人方才舒了口氣,拿起手邊的可樂一通猛灌,又打了個飽嗝。
這宛如網癮少年的白人男性剛想再開一局,卻冷不防聽到桌邊的手機響起鈴音。
掃了眼手機屏的來電顯示,男人一個激靈,手忙腳亂的拿起手機,接通了電話。
「世界先生?」
「是我……領主,你又在打遊戲呢?」
「嗯嗯……」
二號:領主尷尬撓了撓頭,看了眼電腦屏幕,依依不捨的關閉了遊戲——頗有一種高三學生打遊戲,被家長抓現行的尷尬與忐忑。
「您給我來電是為了……」
「哦,來看看你,對了,現在你看看你窗外。」
世界聲音落下,領主猛地站起來到窗邊,從窗子向外看,便看到世界正站在樓下,笑著對領主揮擺著手。
洪亮聲音從世界口中傳出。
「下來,老宅在家裡對身體不好,走,我帶你去溜溜彎。」
……
行走在小路上,世界和領主肩並著肩。
領主走路姿勢有點兒彆扭,似乎不太習慣出門散步。
倒是世界,難得有空,一邊走一邊打量四周,似乎想要多看看風景,享受下難得的休閑時光。
但其實,周圍的風景,沒什麼好看的。
工地,工地,和工地。
荒蕪,荒蕪,和荒蕪。
這地兒,除了領主住的那棟居民樓外,其他地方沒有任何生氣——就是樸實無華的土地。
而不遠處,數之不盡的工程器械瘋狂開工,大搞基建。
「在打地基,以後那邊會建設起一棟複合城市大廈。一座大廈就是一座城。根據學者女士的圖紙,大廈的規模會很驚人。」
「集商業,辦公,居住為一體,長……長多少來著?」
術業有專攻,領主打遊戲是把好手,但涉及到基建這方面,圖紙這方面,他立刻麻了爪——他對這些也不感興趣,他也不願多說話,哪怕他面對的是世界。
世界只是笑笑。
他深知領主的性格脾氣,更知道該如何跟領主打交道。
「散步就是散步,我來也不是視察工作的,就是找你聊聊天,來你這看一眼。」
正說著,兩人已經來到了某地。
抬頭看向前方,前方不遠處,黑色的漩渦旋轉著、扭曲著,貫通兩界。
世界再開口。
「畢竟,你這裡可是咱們的最後防線呢。」
正值黑洞波動了一下。
一輛挂車從黑洞中駛出——先是車頭,再是車身,明明只是半人高的黑洞,卻能吞吐出如此龐然大物。
「全球副本系統,真是神奇。」
世界這般感慨,又對領主一笑。
「當然,更神奇的,還是你的能力。」
如果目光能夠穿透黑洞,便能看到外界,現實,鳳凰城,源源不斷的挂車車隊從遠方駛來,排列著鑽入了黑洞之中,來到了世界與領主所在的那片天地。
此地,原名死寂城。
現名:最後防線。
世界帶著領主閃到了一邊,看著附近工地熱火朝天的景象,世界不由拍了拍領主的肩膀。
「遷徙計劃正在籌備。」
領主愕然:「這麼快?」
世界點頭:「必須要加快速度了。出現了一些強幹涉現象副本,再加上必然會出現的邪神副本和無解副本,過不了十周,現實世界恐怕就待不了了。」
「到時候,你這裡,可能就是人類的最後依靠了。」
是人,就要吃飯,就要喝水,就要睡覺。
沒有地盤,一切休提。
而領主的最後防線,顧名思義,就是人類最後的,也是最可靠的家園。
因為保留了部分副本特質,所以不受干涉現象的干擾。
因為聯同外界的通道只有一條,所以易守難攻。
更因為領主對此地,有絕對的控制權。
領主自然也明白,自己肩負的責任——這份責任之大,甚至讓領主這個阿宅心頭髮沉,還有點兒呼吸困難。
直到世界笑著岔開了話題。
「對了,恐懼之核我送給陸銘了,之前沒告訴你,而且我想你也不在乎這個。」
領主確實不在乎這個。
他由於能力問題進不了副本,道具之類的玩意落他手裡,只是浪費。
然而……
恐懼之核……
似乎想到第一周時,自己進入死寂城副本內看到的那一幕幕。
領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那東西很危險的……」
「我知道。」
「你就不怕……」
「我不怕。」
世界笑了笑。
「我相信陸銘的能力。」
世界的寬慰,並沒有讓領主好受多少。
他嘴唇蠕動著,片刻,深深嘆了口氣。
「我覺得,你可能還是小瞧恐懼之核的破壞力了。」
……
恐懼到了極致,就是靈魂的泯滅,就是自我滅亡。
陸銘並未將恐懼之核激發到極致。
但哪怕未被激發到極致,恐懼之核也依舊展現出了,自己身為毀滅之源的威力,及格調。
都市怪談副本世界內。
當段雲一行離開醫院,重返街頭時,更大的壓抑,更大的沉重,理所當然的展現在了他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