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苦艾酒
距離一個月的期限還剩最後一個禮拜。
提奧坐在畫廊里,盯著賬本發獃。
在過去的二十幾天里,畫廊的銷售額已經超出以往一整個月。
學院派的油畫一共賣出了二十五幅,進賬一萬五千法郎;莫奈的畫賣出了兩幅,分別是哈利館長和透納買走的,進賬兩千七百法郎。
再加上一些別的水彩畫、印刷品、雕塑和工藝品,這個月店裡的銷售額接近三萬法郎,這是今年以來業績最好的一個月。
整條林蔭大道上,古比爾的生意是最好的,其它的畫廊都還在經濟危機的陰雲中苦苦支撐。
作為新上任的店長,這本是令人高興的事,但提奧卻一籌莫展,他在為銷售競賽的事情發愁。
提奧抄起一根鉛筆,在一張白紙上漫無目的的亂畫,心裡算著一筆賬。
學院派賣了一萬五千法郎,莫奈的畫才賣了兩千七百法郎,而馬奈的畫一幅還沒有賣掉。
雙方的銷售額相差,也太懸殊了。
照這個趨勢繼續下去,不出意外,最後的一個禮拜,學院派的畫還能再賣掉幾幅,保守估計最終銷售額會達到一萬八千法郎。
提奧自己手裡還有一萬四千法郎現金,即使全拿來買莫奈或馬奈的畫,再加上之前成交的兩千七百法郎,一共也只有一萬六千七百法郎。
提奧在白紙上寫寫算算,越算越鬱悶。
唉,好難啊!
所有的招兒都使出來了,好像還是略輸一籌。
還剩最後一個禮拜了,但願會出現轉機。
……
提奧正埋頭算賬,這時,畫廊的門開了。
一位精幹的老人出現在畫廊門口,比利連忙跑過去,「先生您好!」
提奧抬起頭,他一楞,來的老人竟然是老馬奈。
他趕緊把手裡的鉛筆一扔,站起來,「馬奈先生!」
提奧示意比利去忙別的,自己來接待老馬奈。
提奧熱情的招呼,「馬奈先生,您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老馬奈四處看看,笑著點頭,「提奧店長,你這家畫廊非常不錯,很氣派!」
提奧跟在老馬奈身後,「謝謝您,需要看點兒什麼?我給您介紹介紹?」
老馬奈從懷裡掏出單片眼鏡,夾在鼻樑上,沖提奧說,「怎麼樣,銷售競賽已經過去二十多天了,成績好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提奧不好意思的笑笑,「呃,還過得去,還過得去。」
老馬奈繼續說,「我記得報紙上說,愛德華有兩幅畫在這兒出售,現在都賣掉了嗎?」
何止沒賣掉,愛德華的作品連問都沒有人問。
提奧回答,「呃……還沒有,愛德華的畫在樓上,我帶您上去看看。」
說著提奧就往樓梯上走,老馬奈步履蹣跚,走得很慢,他一邊走一邊低聲抱怨,「怎麼掛到樓上呢?」
提奧覺得挺心酸的,老馬奈從政多年,他對藝術圈不甚了解,但是他卻專程跑來看看兒子的作品,他幾乎到了退休的年紀,上樓下樓抬腳彎腰都費勁。
提奧放慢腳步,攙扶著老馬奈往樓上走,老馬奈緩慢的挪動步子,「真是麻煩您了,提奧先生!」
樓梯走到一半,提奧停下來,他指著牆壁上一幅些許模糊的人物肖像說,「這一幅就是愛德華的作品。」
老馬奈也停下來,蹙眉盯著兒子的畫,雖說是父子連心,但兒子的畫,這位老父親實在欣賞不來。
畫看不懂,畫的標籤總看得懂吧,老馬奈又彎下腰,把鼻子湊到跟前,讀畫旁邊貼著的標籤,他小聲念出來「《喝苦艾酒的人》」
嘖,老馬奈把眉頭皺得更緊了,看錶情就知道,他完全不能理解愛德華為什麼要花精力去畫一個酒鬼。
這幅畫畫的是一個裹著斗篷,帶著高禮帽,穿著黑皮鞋的男人,他留著絡腮鬍,眼神空洞。一隻棕色的空酒瓶倒在他腳邊,越滾越遠,身後的矮牆上放著一直高腳杯,裡面裝著半杯明亮的綠色液體。
整個畫面被一種昏暗的基調籠罩,只有酒杯里那抹綠色分外扎眼。
這是一張巨幅油畫,寬接近兩米,高足足有兩米五。畫面上的男人跟真人差不多高,老馬奈個子本來就矮小,畫上的男人要高出他一大截。老馬奈仰起頭看那個男人的臉,彷彿在跟他對話,但那男人面目模糊,眼神渙散的看向遠處。
老馬奈低下頭,嘆了一口氣,他始終弄不懂兒子為什麼要這樣畫,他的畫又想表達些什麼?
「苦艾酒啊!」
老馬奈搖搖頭。
苦艾酒是當時法國特有的一種酒,曾風靡蒙馬特區,在巴黎的藝術圈很受歡迎,確切的說,應該是巴黎的「底層」藝術圈。
因為苦艾酒的特殊成分會幹擾人的中樞神經,有致幻的作用,所以曾受到抗議和反對,雖然巴黎政府沒有明令禁止,但社會大眾普遍認為飲用苦艾酒是一種自甘墮落的行為,是不自律的象徵,是一樁醜聞。它類似於我們現在說的大麻。
上流社會的人以飲用苦艾酒為恥,他們平時喝慣了高檔紅酒,當然不會碰,也碰不到這種東西。
但苦艾酒卻受底層人民的喜愛,比如那些出賣體力的碼頭工人、司爐工、洗衣工、舞女以及不得志的藝術家們。他們在苦艾酒的迷醉中麻痹自己,使自己暫時忘卻現實社會中的種種辛苦。
雖然從沒喝過苦艾酒,但聽總是聽過的,老馬奈皺著眉頭,他早知道兒子混跡於蒙馬特區的藝術圈,在那裡,苦艾酒習以為常,是躲不開的東西。
「唉,苦艾酒喝多了有什麼好處?」
老馬奈低頭嘆息,他像所有很鐵不成鋼的老父親一樣,擔心自己的兒子交友不慎,繼而學壞。
提奧雖然早就聽說過苦艾酒,但他從沒喝過,他是一個極其謹慎的人,對不了解的東西是萬萬不敢嘗試的。
提奧回答,「馬奈先生,我沒有喝過苦艾酒,那東西畢竟傷身體,還是少碰的好。」
老馬奈側著頭看提奧,眼睛里散發出讚許的目光,那種眼神就好像是在看「別人家的孩子」。
自從上次見識到提奧畫的那幅《白馬》之後,老馬奈對這個年輕人已經刮目相看。
他在心裡拿提奧和自己的兒子愛德華作比較,老馬奈認為,畫畫不是壞事,但要搞出點名堂,就必須規規矩矩的畫。
什麼是規規矩矩的畫?三言兩語也說不清,即使不能達到《白馬》那樣水平,但至少不能像眼前這幅《喝苦艾酒的人》這樣。
老馬奈指著《喝苦艾酒的人》問,「這幅畫多少錢?我想把它買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