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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吃個橘子吧!

  晚上,蒙馬特區皮嘉爾廣場附近的狡兔酒吧里,康斯太勃爾獨自一人喝的酩酊大醉。

  費舍爾沒有陪在他身邊,這位平時與他形影不離的藝術圈最佳拍檔,此刻,正與白天在沙龍結識的藝術收藏家們觥籌交錯,指望日後在他們身上獲得一些商機。

  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怎麼會錯過?

  康斯太勃爾穿著襯衣和背心,背心的紐扣敞開著,領結歪到一邊,頭髮也鬆散了,那件價格不菲的外套搭在吧台上。

  他已經不勝酒力,癱軟的趴著。

  「先生,醒醒!」酒保推推他。

  「再給我一杯伏特加。」

  他伸出一根手指頭,在空中晃了晃。

  他希望自己就這樣一直醉下去,不要清醒。他不敢想象明天醒來之後,會面對什麼樣的局面?

  很明顯,他今天輸的一敗塗地。

  最使他難過的,不僅僅是輸了那幅畫,而是輸了人。

  他恨自己,在面對與透納相關的事時,自己為什麼總顯得那麼驚慌?為什麼總是為了透納而情緒失控?

  他恨透納,為什麼他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都那麼優雅,那麼從容,那麼得體?

  他恨自己,那麼多年了,為什麼就不能贏他一次,哪怕半次也好!

  他恨透納,為什麼老是陰魂不散的在出現在他周圍?以前在倫敦是這樣,現在到了巴黎還是這樣……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刺激他。

  他知道,今天白天自己狼狽的樣子,都被透納盡收眼底,還有那個該死的記者。

  他們彷彿聽到來自他們兩個人的嘲笑聲,那嘲笑聲圍繞著他,使他眩暈。

  他知道,世界上一切的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他越喝越鬱悶,越想越生氣。

  「再來一杯……」

  他趴在吧台上,把臉埋在胳膊里。

  「來!吃個橘子吧,康斯!」一個聲音傳來。

  康斯太勃爾抬起頭,眯起眼睛,透過酒吧煙霧繚繞的空氣,他看到一張年輕的臉,是威廉?透納。

  透納把橘子塞在康斯太勃爾手裡。

  「走吧!去外面吹吹風,康斯!」

  透納一隻手拿起康斯太勃爾的外套,另一隻手拍拍他的肩膀。

  康斯太勃爾從褲子口裡掏出五法郎,丟在吧台上,踉踉蹌蹌跟著透納往出走。

  出了酒吧,兩個人沿著陡峭的石子路漫無目的的走著。

  他們一前一後,誰也沒有說話,一直走到塞納河邊,兩人並排坐下來。

  河岸邊的風輕撫著康斯太勃爾的臉龐,吹起他凌亂的頭髮,他清醒了一些。

  「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康斯!」透納把一顆石子拋進河裡。

  「變成哪樣?」康斯太勃爾面無表情的問。

  「我們現在像敵人一樣,可我們本來不應該是朋友嗎?」

  「呵!朋友?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康斯太勃爾嗤笑一聲。

  透納轉過頭,盯著康斯太勃爾,「康斯,我一直拿你當朋友,以前在倫敦的時候是,現在到了巴黎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康斯太勃爾沉默了,這麼多年以來,只有透納會親切的稱呼他「康斯」。

  他們曾經是多麼親密的夥伴,那一聲聲「康斯」,勾起了他的回憶。

  「從前的事,我都很模糊了。」他輕嘆。

  「我不信,康斯!在倫敦的時候,我們一起打撲克,一起爬山,一起野餐,一起背著畫架出去寫生,下雨了我們就躲在山洞裡……這些你都忘了嗎?」

  「是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康斯太勃爾不想聽下去,那些回憶對現在的他來說,有些刺痛。

  「還記得嗎,學校放假的時候,你來我們家小住,我們還一起騎馬,那時你多開心。」

  「是的!是的!我都記得!」

  康斯太勃爾突然站起來,歇斯底里的大喊。

  「康斯……」透納抬起頭,疑惑的看著他。

  「我記得你們全家都熱情的款待我,那是怎樣一個溫馨有愛的家庭啊?你出身貴族,你們家裡富麗堂皇,父親高雅體面,母親慈愛親切,兄弟姐妹歡聲笑語,你們的熱情就是在提醒我,自己是個鄉巴佬,因為家離的太遠,連放假都回不去,需要住到別人家的鄉巴佬……」康斯太勃爾越說越激動。

  「別這樣,康斯,我從來沒有覺得我們有什麼不同!」

  透納也起身站起來,看著他。

  「有什麼不同?呵!我今天就告訴你我們有什麼不同!我的父親開一間小磨坊,母親是家庭主婦,全家有七個孩子要養。父親從來沒有正經穿過一件西裝,而且他時刻都很暴躁,吃飯的時候把碗摔的噹噹響,母親天天扯著嗓子在鎮上為了幾毛錢跟小販吵架,三間房子住了七個小孩,家裡沒有一天是安靜的,我們腳上的泥從來就沒洗乾淨過……這,就是我們的不同。」說完,康斯太勃爾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康斯!」

  透納伸出手,想要擁抱,但康斯太勃爾胳膊一甩躲開了。

  「不要拿出這種慈悲的眼神來可憐我,我不需要你的可憐。像我這種鄉下孩子和你這種天生的貴族,就不應該成為朋友,這從一開始就是一個錯誤!」康斯太勃爾大聲咆哮。

  「為什麼呢?我們出身差異,就不能成為朋友了嗎?要不要做朋友,這是我們兩個人自己的事啊。」透納無辜的攤開雙手。

  「我們兩個自己的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一直有人拿我們比較!一直有人拿我們比較……」康斯太勃爾瀕臨崩潰。

  「我知道,康斯,但這種比較不是壞事,它並不妨礙我們的友誼,這是一種鞭策,可以讓我們進步。」

  「呵,鞭策?可這對我來說是一種羞辱。」康斯太勃爾怒氣沖沖。

  「怎麼會呢?」透納不解。

  「你忘了今天的浮標嗎?這難道不是你對我的羞辱?」

  「康斯,我說了你或許不信,這個浮標真的不是我加上的,這幾天我壓根就沒去過盧浮宮!」

  「哈哈,這真是天大的笑話!不是你加上的,還會有誰?你我都是畫了半輩子的人,你騙得了記者,可騙不了我!這個小浮標和整幅畫融合的天衣無縫,一看就是專業的技法,沒有個幾年的繪畫功底,根本就沒法辦到,你可不要告訴我它是哪家熊孩子的惡作劇,或者是憑空冒出來的……」

  「聽起來或許很荒唐,但它確實是憑空冒出來的!」

  「你為什麼要找這種拙劣的借口來欺騙我呢?難道我們鄉下人天生就好糊弄?」

  「康斯,你別這樣!」

  「或者,這乾脆就是你的小伎倆,你故弄玄虛,吸引媒體的眼球!對嗎?」

  「你怎麼會這樣想我?」透納百口莫辯。

  「總之,我討厭你我之間的這種比較,還記得上學的時候,老師常說,我們是他教過最優秀的兩個學生,他總是喜歡把我們倆的畫並排掛在教室里,讓同學們來評價……」

  「記得,以前我們……」透納正想回顧往事。

  「我憎恨這種感覺。」康斯太勃爾冷冷的打斷透納。

  「哦!康斯,以前你從沒告訴過我!」

  「我不喜歡和你比較,所以我來巴黎,我努力逃離你的陰影,可沒想到,你也來巴黎,為什麼你不肯放過我?」

  康斯太勃爾不看透納,他一直盯著河面,塞納河靜靜地流淌,沒有一點聲音,只有風。

  「那只是個巧合,康斯!我並不是刻意跟隨你才來巴黎的,你知道我父親的生意……」

  「夠了!在學校,我們的畫就被掛在一起,到了巴黎的沙龍上,我們的畫又被掛在一起,被人品頭論足,被人指指點點,我覺得好累!」

  「康斯,我們為什麼要這樣針尖對麥芒呢?為什麼你不把它理解成一種緣分呢?我們的畫一直在一起,十幾年了,世界上有幾個人能有這樣的機會?有些人走著走著,就走散了,而我們這麼多年,一直走不散。」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康斯太勃爾低著頭。

  透納掏出懷錶看了看時間,「好吧,康斯,我也該走了!」

  康斯太勃爾依舊低著頭,不理他。

  透納轉過身,順著塞納河邊,一個人慢慢走了。

  透納走出幾步之後,康斯太勃爾抬頭看向他的背影,清瘦挺拔,又有一絲落寞。

  他看著透納走遠,手上一直緊緊攥著透納給他的那顆橘子。

  還記得以前,因為貧窮,長期營養不均衡的他總是流鼻血。透納發現后,專門去圖書館查了醫學書籍,然後提著一書包的橘子到學校塞給他,很認真的跟他說,這是由於缺乏維生素C造成的毛細血管變脆,吃橘子就可以緩解。

  從此,他經常出其不意的從書包里掏出一個橘子,揚在空中說,「來!吃個橘子吧!康斯!」就像今晚一樣。

  現在,康斯太勃爾已經是小有名氣的畫家,他想吃橘子的話,可以一箱一箱的買,他不缺維生素C,也沒再流過鼻血。

  他感到難過。

  他難過的是,回想起這些年,為了擺脫鄉巴佬的稱呼,為了爭一口氣,他活得太累了。

  他難過的是,無論自己怎麼努力,內心永遠局促不安,誠惶誠恐;而透納卻總是從容大方,安詳自在。

  他難過的是,有些人的貴族氣質是刻在骨子裡的,是學也學不來的。

  但讓他最難過的是,這個昔日的朋友,還和當初一樣真誠溫暖。

  康斯太勃爾吹著晚風,在河邊坐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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