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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要債的上門

  2001年夏日裡的一天,大兵對我說,拉料的活太累,開三輪根本掙不到多少錢。他聽說這幾年煤礦工人掙的錢最多,他也想去煤礦賺錢。

  沒過幾天,他沒跟我商量,就將三輪車以六百塊錢的價格賣給別人。大兵從有跟我提起要賣三輪車,有段日子我沒有看到我家的三輪車。就問他,他說已經把三輪車賣給別人了。當時我立馬就暴跳如雷。

  最讓我生氣的是兩年裡,大兵干兩天活休息兩天,只給家裡掙了四千塊錢。那時候拉料的確是累活,所以一天能掙到二十多塊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算休息六十五天,一個年都能掙六千塊錢,兩年能掙下一萬六。而大兵只掙了四千塊,還總喊累死累活的。

  生下家成和家興的這幾年,我總能從大兵身上看到我爹的影子。一想到當初我爹打我娘的場面,我就不由得打個寒顫。

  我看得出,大兵這個男人在工作上,不像其他人一樣踏實穩重,他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德行。做著手裡的工作,眼饞別的工作。他常埋怨自己的工作很累、賺錢又少,他要一份來錢快,活還很輕鬆的工作。可他也不想想,好的飯碗鐵定不會要他這樣只讀了兩年書,甚至還有些好高騖遠的文盲。

  三輪車賣了,大兵沒了工作,他就只能去煤礦上班。幾天以後,他如願以償到了煤礦班。剛開始,大兵每天都幹勁十足,沒偷過一天懶。一個月過後,他就又和之前開三輪的時候一個模樣。下礦累了就在家裡歇息幾天,也不跟礦上班長請假。

  大兵剛去煤礦上班,在黑咕隆咚的地底下認識了一個比他小三四歲的後生,叫東勝。東勝跟我們一樣也是農村人,來到他鄉異地干下煤礦這樣的危險活,只不過為了討點飯吃。東勝個子不是很高,一張長長的臉讓他整個人看起來瘦削極了。那段時間,大兵跟他的關係很好,大兵常帶東勝來我家吃飯。有時他跟大兵還要喝三兩樽白酒,我便在屋外給他們做下酒的炒蛋。那時候,大兵酒量很小,喝五六小杯就快醉了。

  東勝來我家,我總調侃他小時候是不是沒吃飽飯,才造就了他個子短小,身材幹瘦的模樣。東勝不知道回我什麼,不理我,只顧吃飯。我看他埋頭吃飯喝酒,就笑著說。

  「東勝啊!你可得好好吃飯,女人們都喜歡有肉的男人。像你這樣乾瘦的模樣,白給女孩人家都不要你。」

  「這沒辦法,」東勝對我說:「別人喝水都長肉,我就是吃肉也不長,任由它長成啥樣就是啥樣吧。」

  說完,他又埋頭吃飯,我在一旁聽著也樂了。

  那天下午,大兵井底工作完和東勝一起坐著吊車上到地面。

  「東勝啊!」

  吊車到了地面,大兵叫了東勝一聲,他捎帶拍著自己工作服上的黑煤渣子,邊走邊對東勝說:

  「這兩天我手頭太緊,家裡的兩個孩子也有很長一些日子沒吃些好東西了,你手上有兩百塊錢嗎?」大兵說:「有的話,我先借你兩百,這個月發了工資我就給你」。

  東勝看了大兵一眼,停下了腳步,轉身背對著大兵,手在褲襠里摸來摸去,費了很大勁,從內褲里掏出又鄒又軟的兩百塊錢,遞到了大兵的手裡。

  「哥,以後沒錢你說話就行,多少我可以給你借點。」大兵接到錢后嗯了一聲就一起跟東勝去洗澡。

  大兵向東勝借錢后的一個多月,那天傍晚,天剛昏沉沉下來,外邊還未沒有全黑透,月色給一切都披上了一層灰濛濛的紗衣,看起來模模糊糊。窗外猛烈的風,呼哧呼哧的響聲聽著都讓人有些害怕。

  我正在屋裡洗碗,門外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使我整個人怔了一下。我濕著手打開門,三四個穿著怪裡怪氣衣服的年輕後生站在我面前,東勝也在這些人當中,他們每人嘴裡叼著一根冒著火星的煙,手裡還拿著棍棒。二十幾年了,我頭一次看這種場面,就算他們每個人不張口說話,我早已經被嚇到了。

  我想問東勝出什麼事了,東勝就先開口了。

  「張大兵呢?」

  他朝我問道,眼神里平常的傻氣完全消失殆盡,似乎多了一分敵意。他一提到大兵,我就猜到大兵和東勝肯定發生了什麼事。

  「東勝,這是怎麼了?大兵他不在家啊!」

  東勝並沒有理睬我,他帶著那三、四個人直接走進了我家。炕上的家成和家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兩個看到屋子裡一下多了很多人,滿臉興奮,咿咿呀呀的叫著。東勝看到大兵確實不在家,臉色明顯比之前更難看了,我朝東勝叫了一聲。

  「東勝,你過來,到沙發上坐會。」

  他朝這邊走了過來坐到了沙發上,我給他倒了一杯開水放在跟前的茶几上。我讓炕上的家成和家興不要吵鬧,他們兩個看到我那嚴厲的表情,不敢再嘰嘰喳喳的叫喊了。我坐在東勝旁邊。我看著他:

  「你和大兵是不是發生事兒了,他是不是把你怎麼了。」

  剛開門一剎那,看到那樣的場面,我確實有些驚慌失措。不過,看到是東勝后,內心反倒鬆了一口氣。東勝和我們畢竟認識,就算他和大兵發生什麼,解決起來也不是難事。我現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來,大兵向東勝借錢十幾天後。他便找到大兵,他讓大兵能不能把之前借他的錢還上。東勝的一個十幾歲弟弟上學需要錢,他跟大兵說,實在沒有,先還一百也行。東勝家裡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爹娘都是普通農民,一家老小都靠東勝一個人養活。他也是剛來煤礦不久,自然沒有多少閑錢。

  起先,大兵和東勝說,過幾天就還。十幾天過去了,東勝見大兵從未跟他提起還錢的事,有時在礦里大兵見了他扭頭就走,就像看到什麼晦氣東西似的。

  那天,東勝和大兵都上早班。下午工作完上了井,東勝就趕緊洗完澡。等到大兵也洗完澡走出來時,他走到大兵身旁再次跟他要錢,大兵極其不耐煩的對他說:

  「你是怕我不還你的錢嗎?一直催個沒完沒了」

  東勝此刻一頭霧水,一個要債的竟然被欠債的用這種語氣說,這讓別人知道后該多好笑。東勝並不在意大兵的話,他很平靜的回答。

  「我沒有說你不還錢,可是都這麼久了,你都沒和我提過還錢這件事,而且見了我你扭頭就走。你沒錢還可以說啊,何況這個月的工資中旬你就領了。我不想跟你一直要錢,但我家裡有事,你一直不還,你讓我怎麼辦。」

  沒等東勝說完話,大兵就沖他吼道。

  「我有錢肯定會還你,沒錢讓我拿什麼還。」

  東勝覺得大兵還在拿話搪塞他,並不想就此罷手。

  大兵見東勝不依不饒,乾脆扯著嗓子在大路上就罵東勝。他說東勝剛把錢借給他十幾天就向他要錢,根本不理解他,不講一點情誼。更罵東勝三天兩頭要錢不會做人。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後生被大兵狠狠地罵了一頓,心裡自然受不了。兔子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是人。於是,東勝和大兵在大街上兩個人就吵鬧起來。

  這件事過了幾天,東勝越想心裡就越咽不下這口惡氣。他叫了幾個跟他光著屁股一塊玩大的兄弟,想來我家嚇唬嚇唬大兵,讓他還錢。如果要不到錢,就將大兵揍一頓,解解心裡的悶氣。沒有料到大兵竟然不在家裡,讓他們撲了個空。

  東勝這才將大兵和他發生的事跟我說了,聽完我憋了一肚子火,也有愕然一驚。大兵的脾氣確實不好,有時候,家成家興半夜哭了驚擾到他的美夢,他就會大罵。但怎麼會像東勝說的那樣蠻不講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我顧不得再想這些。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先把東勝的事情解決。東勝是整個事件的受害者,好心給人借錢,最後錢沒要到,平白無故還挨了一通罵。這事擱在誰身上,心裡都不會好受。

  「東勝,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對他說:「這事確實是大兵不對,他平常不這樣啊!那天估計他神經錯亂,你今天來最重要的你不就是要你的兩百塊錢嗎。」

  我從褲兜里摸出兩張兩百塊錢遞到東勝手上。

  「大兵這件事我也剛聽你這麼說,他根本沒和我提起過。他欠下你錢,也就是我欠下的。我替他給你還了。我在這替他給你說個對不起,以後你們如果能相處就處,不能對付,那就別再來往了。你看咋樣?」

  東勝聽完我的話,看著手裡那兩張皺巴巴的兩百塊錢,他對我說。

  「嫂子,我知道了!」

  說完他便嘆了一口氣,相跟那三四個人從我家走了出去。那晚之後,東勝再也沒來過我家,我也沒有再見過他一次。

  東勝走後,我將家成和家興哄睡,坐在沙發上等大兵。那晚十點多,大兵才別家竄門子回來。他一回來,我就把他叫到沙發上,跟他提起今晚這件事。

  大兵聽我說完,竟豬八戒倒打一耙,說我糊塗還怪我把錢給了東勝。我不覺得把錢還給東勝有什麼問題,反倒大兵這種反應讓我吃驚一口。

  「你欠債不還錢,最後還把人東勝罵了一頓就不糊塗?人家後生要錢有錯嗎?我給他有錯嗎?」我越說越生氣,臉拉的很長。

  「我本來想給他的,誰讓他一直催我,就像篤定我不還他錢似的,」大兵說:「既然這樣,我就偏不給他了。」

  大兵隨即點著一根煙抽著,臉上時不時露出不可一世的樣子,我看著他那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不知道叫人多嫌棄。

  「別胡攪蠻纏了,這事就是你的不對。我還不知道你?」我說:「你心裡就是想空手套白狼,不管東勝怎麼催,你都不會給他還。你別以為死豬不怕開水燙就沒事,今天人家東勝帶了好幾個人,幸虧你不在,你在我看你也不會像現在。以後有什麼事兒你最好告訴我,我們可以一同弄商量,別自己一個人瞎胡鬧,最後事到臨頭我還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大兵默不作聲,只是把頭仰的高高的,一口接一口緩緩地抽著手裡那半支煙。白色的煙氣一扭一扭升到空中,慢慢飄散到屋子的各處。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進去我的話,就問他。

  「聽到了嗎?」

  「行,曉得了。」

  他回答的很快,說完就把嘴上抽完的煙頭扔到不鏽鋼的煙灰缸里,拿起茶几上的煙盒,起身上炕睡覺去了。

  那晚后,大兵在煤礦里幹了幾個月就不再幹了,他總有千萬個理由。他說,煤礦這份工作掙的錢雖然多,比之前拉料的活辛苦的卻不是一星半點。他最介意的是,他和東勝在一個礦里總能碰上,發生了那件事難免尷尬,所以他就不幹了。

  大兵沒了礦上的工作,就又閑在家裡。這兩年,他工作一半偷懶一半,實在沒掙下多少錢。我家先前欠下一籮筐的債,還了一些后,更剩不下錢了。我實在不想讓家成和家興從小受苦受窮,就讓大兵趕緊去其他的煤礦幹活,他需要一份工作來養家糊口。他跟我說這次只是暫時在家歇息兩天,他不會不工作的。

  這一歇就是兩年,為了讓他工作掙錢,我和他吵過幾次架,都無濟於事。既然無可奈何,我也就懶得和大兵費口舌。我依舊是當初的想法,反正他借下的錢總要還。

  那時候,我對生活已經不再抱有美好的期望,想著就這樣吧!面對懶散的大兵,我毫無辦法。即使我不願意讓家成和家興過窮苦日子,卻也無能為力。有時候,看著大兵不作為的樣子,牙根都恨的痒痒;看著逐漸長大的家成和家興,我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一陣羞愧。為什麼我連大兵也勸不了?我這個當媽的真有些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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