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杜家裕
我跟大兵結婚後並未在他老家居住,我跟著他來到了一個叫杜家裕的村子。他的二姐幾年前嫁給了這裡的一戶人家,大兵說,兩家人住在一起有個照應。
我家離大兵二姐住的地方很近,二姐她家在山的半腰子上,我家又在她家上面。我家院子下有個小土坡,下了坡走個兩三分鐘就到她家了。雖然我家在杜家裕住也是窯洞,但那不是土箍的,而是用大白色兒的磚頭砌成的。窯頂白森森的,不會像我娘家的那口窯頂,吃飯時頭頂都在落土。
大兵家裡有五個兄弟姊妹,大兵和他大哥相差了二十多歲。大兵還有兩個姐姐,大姐是老二、二姐排行老三、再往下就是大兵的二哥,排行老四,大兵輩分最小,在家老五。
大兵和他大哥、大姐差了二十來歲。大兵生下來沒幾年,大哥、大姐就相繼成了家。等他長到七八歲的時候,大哥和大姐的孩子也都落了地。大兵在家裡攏共只跟他們相處了一兩年,自然談不上有深厚的兄妹之情。
雖說大哥娶了婆姨后仍然同大兵他娘住在一個院里,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但那時大兵始終是個小孩子,在家中他也只有跟二姐、二哥能說的上話。
大兵的二姐叫張心平,二哥叫張開開。大兵和他二哥只差三歲、跟二姐相差七歲。因此,他們不管做什麼事,都會照顧這個年齡最小的老五。大兵他爹也就是我的公公,很是疼愛這個最小的兒子,很多事都由著他的性子來。
大兵小時候,很不喜歡讀書。那時候,他從一年級讀到三年級。三年裡,大兵在班裡的成績一直是倒數第一。於是,老師就讓他從三年級直接退回一年級,從頭開始讀起。大兵讀到三年級時,覺得讀書太煩太累。就跟家裡人禱告著說,讀書太累,不讀了。我公公索性就不讓他讀了。後來,大兵想要給有錢人家放牛,沒幾天我公公就給他找了一個放牛的活。
大兵跟我說,他爹種了一輩子地,每天累的跟頭騾子似的。沒日沒夜的忙活,到頭來卻一丁點事也沒有干下,只是窮有那些地。他不想跟他爹一樣,在村裡過那累死累活的莊稼漢的日子,這才來到了杜家裕。
其實,最關鍵的是大兵根本不會種地,生是莊稼漢的兒子,卻不會種地,這聽上去怎麼都像是無稽之談。不過,事實真的是這樣。大兵老家的地一直都是我公公在種,大兵從來沒在地里鋤過一次草。他只會幫家裡放牛放羊,或者從山下挑一坦刺鼻難聞的糞水澆到地里。
我公公是個地地道道的莊稼漢,沒什麼大本事,沒給大兵蓋下結婚用的新房子。大兵老家的村裡有四孔土窯洞,那也是大兵他爺爺早就搭蓋下的,可我卻打心底里敬佩他。
自打農村土地包產到戶后,我公公那人就一天到的晚忙來忙去,心裡只想著種地,腦子裡也只有那一畝三分地的事。都是庄稼人,我公公跟我爹簡直有天壤之別,我公公是他們村出了名的「積極分子」。
每天天不亮他就扛著鋤頭走了,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起的炕。晌午時分他才從地里回到家,他吃過飯後也只在炕頭上躺一兩個鐘頭,睡醒后就又扛著鋤頭,頂著太陽一個人往莊稼地走去,那背影看著都叫人心疼!
那時候的夏日,常常是毒日頭。懸挂在空中的太陽就像是一個被人弄倒的火盆子,無情的烤晒著山裡的一切。大地被曬的滾燙,空氣也是熱的,站在地里的莊稼漢如同站在蒸爐里,往往還沒有開始幹活,腦門上已經有一大把的汗水往下淌。汗一流進眼睛里,那滋味酸溜溜的,一會讓人火燒火燎,一會就連眼睛也睜不開了。有時候,日頭太毒,我公公去地里前,總就將一條白毛巾箍在腦門上。那樣,即使太熱腦門出汗,也絕不會流到眼睛里。
我跟大兵結婚前一兩年,我公公腦子裡不再想那一畝三分地了,而是想成了幾十畝幾十分的地。那幾年我公公的地越種越多,地一多,種的東西自然也就多了。產棉花的大麻、核桃、蘋果、梨、洋柿子、紅薯、山藥蛋子……。光用手指數都得划拉半天。一大片的果樹林、核桃林、紅薯地,看著就讓人眼饞。
只有老漢心裡知道,那一片接連一片綠油油的莊稼和土地,是他用多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換來的。十幾年沒日沒夜的操磨,已經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黑紅髮亮了。是啊,他已經將自己大半生的淚和汗都灑到了那片土地。對於一個只會種地的庄稼人來說,他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成就與輝煌。儘管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很深的印記,但對於他來說,那是光榮的。他還是會不停歇的舞弄著那片土地,因為那是他賴以生存的土地啊!
我跟大兵住在杜家裕后,大兵沒有任何工作。我公公生怕這個最小的兒子過活不好,就隔三差五從村裡給我家捎來的糧食。有時是剛從地里摘下的蔬菜,有些時候是村裡剛打出來的五穀雜糧。每次他都將大頭給了我家,剩下的少數順帶給了大兵二姐。我公公雖然沒給大兵蓋下房子,卻一直替大兵操碎了心。
那時候交通不便利,杜家裕相隔大兵老家二十多里的山路。可憐的老漢擔著兩筐沉重的蔬菜,硬是靠著他那條走了幾十年路的老腿來到我家。
他每次來都要在離家不遠處,扯著嗓子喊「一萍、一萍!」。儘管一大把年紀了,那聲音依舊悠長且洪亮,半個村子的人都能聽到。我公公一叫喚我,我就猜到準是他給我家送糧食來了,每次我都趕緊放下手頭的事出去迎他。
後來,我的兩個孩子長大后,他們兩個一看到見我公公來,就樂壞了,撒著小腳丫子跑到我公公跟前叫「爺爺」。我公公一看到這兩個小人兒笑嘻嘻的樣子,也咧開嘴笑著,把東西放到地上隨即就著抱兩個孩子。
我公公有時在地里忙的抽不出身子,他便差使大兵的二哥張開開往我家送糧食。張開開和我公公一樣,到了離我家不遠的地方也要扯著嗓子喊我的名字。我出門去迎張開開時,他總是笑盈盈的朝我走來。但那此起彼伏一高一低的身影,總叫我覺得不好意思。
張開開是大兵家裡唯一沒有成家立業的人,也是村裡少有的光棍。早在大兵十二三歲時,他曾娶過一個媳婦兒,不想那女人卻是個神經病,過門沒多久就跑去外面不知所蹤了。自此,沒有一個人知道那個神經病的下落。那段期間,村裡的人只要看到張開開,就在背後指畫著議論他。
那件事過了三兩個月,張開開就去煤礦當了一名下井工人。在一次挖炭時,支撐煤頂棚的一根柱子突然被壓斷。一堆黑乎乎的煤炭猶如洪水猛獸般在轟轟隆隆的響聲中滾下來,掌子面里的人一邊叫喊,一邊逃命。
張開開離那股洪水猛獸最近,跟在他後面的那些曠工見勢不對就拼了命的連滾帶爬往出跑,他也一樣。不過,他的右腿最終還是骨折了,從那以後,他右腿里便多了幾塊鋼釘。
往後的歲月里張開開一直躺在土炕上,半年之久,他才能拄著拐杖下地,稍微走幾步。一年後,他已經可以挨家挨戶竄門子了,但卻始終離不開那兩條拐杖。後來他的腿全好了,再也用不上拐杖了,可他還是成了一個瘸子。
張開開走起路來,腳一跛一跛,肩膀一高一低的。他的右腳跟別人截然不同,一般人腳背都是平扁的,他的腳背卻是隆起來,像一個小山丘似的。一直以來,他都是跟大兵他娘、他爹住在一個屋子裡。
我公公每次送來的糧食,在很大程度上能解決我家很大一筆開銷。但是該用錢的時候,我家依舊拿不出一分錢來。
我與大兵還未結婚時,大兵在村裡幫著給家裡放羊。來到杜家裕后,他自然也就沒了養家糊口的營生。
那時候大兵一直待在家裡,整天除了竄門子就是睡覺,沒有做過一丁點營生。家裡沒了吃的東西,倒不用擔心,我公公常常會送些五穀雜糧來接濟我們。需要用錢買些油鹽醬醋和零碎東西時,大兵就會向周圍鄰居暫借一些錢。
慢慢的,我發現大兵竟是個又懶又厚臉皮的男人。他寧願一直向別人借錢過日子,也不想出去工作掙錢。
我說了他很多次,一個男人有了家庭,必須頂天立地,負起責任。起碼要有一份養家糊口的營生,大兵每次都用「過幾天就去找」這句話很爽快的應承我。
幾天過去了,幾十天過去了。他依然和平日里一樣,從別家竄門回來就躺下睡覺。當我再問他,找下活沒,他還是用那句「過幾天就去」來搪塞我。有時候,我將他數落多了,他就向我發一通脾氣,再找一堆借口。
那時候的我剛嫁人,不懂怎麼過日子。我心裡想著,我公公也常送些糧食來,倒也餓不著。我不想因為這件事跟他吵鬧,讓一些鄰居聽去后笑話。那時候我總怕別人說三道四,背地裡笑話我和大兵,往後就沒再催大兵去找工作。
既然大兵寧願借錢,也不想出去工作。我想,索性就讓他借吧!等他把村裡家家戶戶都借個遍,家裡欠下一屁股債時,就不信他還不去工作掙錢。這麼一想,我瞬間覺得舒服多了。是啊,錢就像套在人們頭上的緊箍。一直掙錢,它就不會勒人。但只要欠的越多,它就勒的人越疼。我想,沒有一個人,在欠下的一溝子的債后,還能心安理得的睡大覺。
時間像一隻藏在黑暗中的手,既溫柔又悄無聲息,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秋天,大兵已在家閑了一年。
那天,我挺著個大肚子坐在炕上納鞋底,猛地一下,肚子一陣陣的劇痛,想來裡面的小傢伙已經耐不住性子了,想要看看這花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