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雪豆燉蹄花
薛恪乘馬而來, 滿懷的涼風和心事都被懷中的溫香軟玉捂熱。
庭院中,夜風吹落枝頭的枯葉,作金玉聲響。
他輕巧將蘇蘅抱起來, 讓那僅著羅襪的雙足踩在自己的雲頭履上,隻道:“地上涼, 在家不要嫌麻煩,要多穿些。”
見她隻應以清澈剪水雙瞳, 笑盈盈地盯著自己,卻又不應聲,薛恪輕聲道:“阿蘅, 聽話。”他摸摸她的發髻, 又將她抱到了美人榻上坐著。
在榻上她怎麽安心乖乖坐著?
見薛恪好話說,蘇蘅更加得寸進尺,伸手環住他的脖子, 湊近小聲說渾話, “是是是, 地上涼,我也懶,郎君身上暖,不如借我靠一靠。”
她得意又無賴, 一臉“看你拿我怎麽辦”的樣子,
薛恪解下涼衫, 展臂將她撈進懷中,垂眸看她,“好些了麽?”
瞧著這殊勝的英俊臉龐,他越順從,她越來勁。
欺負老實人有意思, 欺負從前清肅內斂的老實人更有意思。
她葦草色的裙子柔軟,鋪陳在他緋色的公服之上,燈光下有種別樣旖旎之感。
蘇蘅蹙眉,竊竊的笑意自眼角飛掠,眼睛閃閃亮,隻道:“還是冷呀。”怕他不信,她證明似的把春蔥似的手尖搭在他脖頸上一探,“喏,涼的。”
她的手指真是涼,觸到他溫暖的皮膚,兩人都像是被烙一下。
薛恪聞言將她抱得更緊,這樣近的距離,更適合仔仔細細地看她。
她未施粉黛,仰著小臉瞧他,素顏淬玉似的白,菱唇鮮潤。頭發也鬆鬆地挽著,發間有不知什麽甜絲絲的味道,鬢邊幾縷碎發垂下來,顯得這樣小。
這便是他的阿蘅。
純淨明麗,熱情率真,赤子一般的心腸。
他卻因為這份赤子心腸而很矛盾。一個從來都知道自己誌向的人忽然在前行的道路上駐足,乃至於沉淪。
家族大仇還未得報,未被伸張的正義還未昭雪,他像是被隱秘咒語詛咒的苦行僧,本應過的是自律清苦生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能擁有這樣快樂的時刻,並因為這份她帶來的快樂而流連,連這麽片刻的時間也想要回來看她一眼。
這般留戀,不啻於對自己過往人生信條的背叛。
他一麵愛惜她這樣的天真,單單是想起她明媚的笑顏,便忍不住勾唇微笑;一麵又怕她的喜歡隻是因為愛玩鬧和愛新奇,而不懂這份許諾的重量,就像她喜歡做飯、喜歡影戲、喜歡某樣好看的物件。
這份愛或許對她來說不多,這卻是他能給予的所有。
沉默間,蘇蘅也感到了薛恪注視的重量。她原先還掛著無賴的微笑,在和他沉靜目光的對峙中她不閃不避。漸漸的,她不免羞怯起來,最後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半晌不見對麵人的動作,蘇蘅疑惑地睜開了雙眼。見薛恪靜靜看著自己,她以為自己臉上有什麽東西,不由伸手去摸臉,“我怎麽了嚒……”
才一伸手,她的腕子就被薛恪捉住。他攬住她僅有一撚的腰,吻了吻她的額頭,低聲道:“你很好,很好。”說完,他親了親她濛著水霧般的漂亮眼睛,又順勢親了親她的耳垂。
這些吻同他本人一樣,潔淨清冽,縱情卻不縱欲,他吻到哪裏,她的心就酥到哪裏。
一隻小飛蛾循著明亮的燈火飛來,在燭光前逡巡,神魂顛倒地掉進燈油裏,愈掙紮,愈深陷。
門外有人忽然篤篤地敲門。
小勝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相公,郡君,宮裏來的中貴人正等在院外。”
果然,小勝話畢,就聽到院外有宮中內侍細細的嗓音道:“薛舍人,適才晁內翰、沈參政與王禦史一同急急入宮麵聖,官家欲夜擬詔令,舍人用完晡食請速速回垂拱殿中吧。”
內翰晁銓、參知政事沈文敏、禦史大夫王賓都是力主貶謫樞密使賈岩鬆的官員,此三人一道進宮,自然與賈岩鬆之事有關。
薛恪是起居舍人,每天子臨軒或擬詔令,必須侍立於玉階之下,起居郎居其左記事,起居舍人居其右記言。人主有命,則二人逼階延首而聽之,退而編錄以為起居注。
原先在蘇蘅的心中,被這官職的名稱誤導,還以為這官職隻是時常出入宮禁、緊隨官家身側的閑職。
說起來,她還曾和蘇璞抱怨過,“薛恪在時常宮禁之中,今上起居他都跟著麽?那看見後宮裏那些個貌美的小娘子,萬一把我比了下去,怎麽辦?”
蘇璞哈哈大笑,笑到蘇蘅忍不住拿紈扇來打他,他才以衣袖覆麵來止住笑意,“阿蘅啊阿蘅,叫你成天隻看那些話本,經史子集則一律不愛,你這是將內廷女史所寫的‘內起居注’與弟婿的‘起居注’混淆了。叔夜他寫的起居注是要每月先進禦,後降付史館纂修國史的呀,還‘後宮的貌美小娘子’,那些女禦也是值得他寫進國史麽?”
那內侍急急催促,薛恪整肅了衣冠,便要離開官邸。
蘇蘅嘴上說“路上風大,你快去”,手中卻還依依不舍地牽著薛恪的衣袖。
薛恪走到廊下,夜風幽涼,他回頭見她又隻著羅襪單衫站著目送他離去,對身邊的內侍道了聲:“中貴人,請稍等。”
他複而折回,俯身蹲下,替蘇蘅穿上鞋子,披上足以禦寒的半臂,仰頭叮囑道:“飯菜涼了,叫下人們拿去熱一熱再吃。”
蘇蘅乖乖裹著半臂,眯著眼笑,“知道啦,薛囉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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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經》裏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蘇蘅前世經過初中老師耳提麵命式的普及,終於知道了七月流火是指七月天氣逐漸轉涼,而不是她字麵上理解的七月熱得像火一樣。但是老師解釋完上半句,下半句“九月授衣”不考,就再沒講起過。
到了現在,蘇蘅才知道,國朝原來還真有個法定節假日——授衣節,又稱寒衣節,便在即將到來的十月朔日。
那時朝廷將賜自宰執以下的百官錦襖,名曰“授衣”。所賜錦襖袍服的花色,依品從給賜。百官入朝起居,需得穿著這錦襖三日。
同時,授衣節也是祭拜先祖的重要節日,亦休沐。無論士庶,都要皆出城饗墳掃鬆,祭祀自家組上的墳塋,其情狀便如同如寒食、清明和中元。
蘇蘅收到宮中傳來的旨意,這才知道,十月朔日那一天又是當今太後的壽誕,太後鳳體久不愈,屆時宗室女和命婦都要提前入宮,為太後抄佛經祈福。
入宮對蘇蘅來說倒也沒什麽,畢竟她見過一次皇帝了,也不是什麽吹胡子瞪眼的惡煞模樣,反而有種說不出來的親切之感。更別提,去了宮中,或許天天都能見到薛恪呢。
正當蘇蘅美滋滋地盤算著的時候,忽然從長公主府來的教養嬤嬤那裏得知,太後常年茹素,在宮中抄寫佛經的其間,全體妃嬪、宗室與命婦也都要同太後一般茹素,以求心誠。
蘇蘅一張笑臉頓時僵住,然後垮下來——九月已是深秋,一場秋雨一場寒,十月便該是孟冬了,正是貼秋膘禦寒的好時候,不涮涮羊肉、烤烤肉串、吃吃紅油火鍋就算了,還要強製吃素……
阿翹在旁邊出主意,“小娘子莫急,這不是離十月還有些日子麽?不如我們在家吃肉吃個夠,到時候膩味了,剛好去宮中吃些素淨的。”
蘇蘅一拍大腿,豁然開朗,立時捏捏阿翹的小圓臉,大讚道:“好阿翹,小機靈鬼!走,去廚房!”
說到貼秋膘,在北方,這個詞特指的是吃烤肉。但是在南方人蘇蘅看來,凡是吃一切濃油赤醬、油潤甘肥的下飯菜,都可以稱之為“貼秋膘”。
而一切油潤甘肥的肉類裏麵,豬蹄無疑是王者。
高中時候蘇蘅在桌子下偷偷看課外書,看到書上夏衍的孫女沈芸說,七十年代末“文·革”還沒有結束的時候,那個物資和情趣匱乏的年代,她有幸吃到了一隻燉得酥爛滑糯的白汁蹄髈,一直記到今天。
蘇蘅偷偷咽了口口水,看著學校食堂的方向心想,“酥爛滑糯的白汁蹄髈”……這該是什麽味道啊?
怎麽吃豬蹄,蘇蘅前世有過研究,還專門出過一個係列視頻,大言不慚地自詡為蹄膀專家。
讀書的時候,看到孔乙己問人家茴香豆有幾種寫法,作為蹄膀專家,蘇蘅也希望人家來考考她豬蹄有幾種做法。
彼時滿大街流行的烤豬蹄她是通常不愛吃的。
不是烤豬蹄不好吃,而是這個做法太考驗功夫,極少有店家可以做得好。好的烤豬蹄要先炸再鹵最後烤,鹵得入味了,烤製時上麵撒一層薄薄的辣椒粉和孜然粉便已經是絕味。
可惜外麵的店家往往圖方便,省略一些步驟,直接將外皮烤得發焦,緊縮難嚼,老得好像醃過的牛皮鞋,朝上麵死撒一層混著味精的辣椒麵企圖提味,但咬到裏麵,依舊淡而無味。
蹄膀紅煨或白湯都好吃。
前世蘇蘅大學有個室友,也做得一手好菜,最擅長的就是紅燒蹄膀。每回蘇蘅去人家家裏,都點名要吃這道菜。
紅燒蹄膀並不是完全軟爛的,一筷子下去,首先感覺到的是有些脾氣的彈性肉感。肥瘦肉與肉皮的質地層次分明,瘦肉精而不柴,肥肉香而不膩。
肉皮也好吃,裹著一層汁兒,軟糯黏牙,用舌頭在上顎輕輕一頂,便融化在口中了。
最妙的地方是,紅燒蹄膀在熱騰騰的米飯尖兒上一放,慢慢啃完它,下麵的米飯上也滲進了濃鬱的紅燒汁,那一口米飯是最好吃的。
蘇蘅就纏著那室友問她怎麽做,纏了好幾年,室友要結婚了,這才鬆口告訴蘇蘅。
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小法子。原來她每回燉蹄膀前,都會用素油炸一下豬蹄,以求炸皺它的皮。然後再毫不吝惜地加作料:大料、糖、黃酒、醬油、鹽和多多的完整蒜子,大火煮開小火慢燉,在砂鍋裏老老實實燉一個半小時。豬皮起皺的地方更能吸收湯汁,濃稠紅亮,軟爛脫骨,精華全在肉裏。
看著外麵秋高氣爽,陽光極好,晃得人眼睛疼,喉頭有些微微發燥,她還是決定燉蹄花兒湯——秋天湯湯水水的食物吃著舒心。
取蹄膀四五隻,去爪,先入水汆過,撈起過冰水去了浮油。
蹄花容易粘鍋,大蔥、薑片鋪在砂鍋底部,可以有效防止粘鍋。倒半鍋清水,再將老酒兩杯,陳皮一錢,紅棗四五個和泡到起皺的雪豆一起倒進鍋裏,咕嘟咕嘟地小火煨一個下午。要吃晡食了,便可揭開蓋子,再潑入少許黃酒,燉煮一會,起鍋時夾去陳皮、紅棗即可。
再要吃得精細些,用去了殼的金鉤海米煎湯代水,更鮮。①這樣的做法並不難,唯一要有的便是耐心。
喝湯也要配飯吃,蘇蘅順勢取來辣椒末、蒜泥,熱油在碗裏一澆,香味激發,倒點醬油、醋,調個酸辣汁當蘸水,再燙一碟碧綠的嫩菜心,配著慢慢吃。
燉了一下午,蘇蘅坐下來慢慢享用這貼秋膘的美味。
雖是貼膘的,但蹄花因為焯過水,卻一點也不油膩。隻見蹄花湯色白如奶,上麵漂著一層薄薄的油花星子,下麵是幾乎進湯裏的酥融蹄花。
筷子一碰,蹄花軟爛,肉香味即刻悠悠散開。糯糯的蹄花蘸著調味汁,顫巍巍地送入口中,軟嫩如豆腐,入口即化,滋味迥異尋常。
蘇蘅喝了口鮮湯的湯水,眯起眼來,唔,這一下午的功夫沒白費。
作者有話要說:①:金鉤海米煎湯代水的方法來自《隨園食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