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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臘肉佛手芥

  趙若拙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


  雖然從前也見過幾次,但或倉促或驚惶,沒想到女裝打扮的蘇蘅竟麗質驚人,還這麽……平和,親切地叫人頗捉摸不透。


  抬頭看薛恪,後者一臉淡定從容。趙若拙心歎,不愧是經過女紈絝本人親自磨礪的男人啊!

  幾句寒暄過後,蘇蘅便招呼婢子上菜:按照她的經驗,如果桌上無酒無菜,氣氛就會很幹。


  可隻要一開吃,一切便活絡起來了,話頭也能搭起來了,美食就是實打實的氣氛潤滑劑。


  婢子魚貫將菜呈上,是較為隨意的流水席,因此不等換酒上菜,直接將所有的菜色擺上了桌。烏黑發亮的梅幹菜扣肉,酒香濃鬱的醉雞,酥糯的炸排骨,清爽脆嫩的辣炒芥菜梗,鮮甜的夏日藕菇時鮮,還有一捧蓋著金黃酥脆豬油渣的小砂鍋煲仔飯。


  這桌菜看得出來是精心搭配過的,有葷有素,極其勾人食欲。


  這些飯菜出人意料地……好香好香,往鼻子裏鑽,直把肚子裏的饞蟲全勾出來。


  趙若拙粗黑的眉毛一皺,意誌和饞蟲作鬥爭,一雙筷子遲遲不敢落下。


  蘇蘅不等他們兩人問,開門見山說明來意,“趙選編,叔夜,今日我請你們來這裏,為的是向二位郎君道歉。”


  對麵兩人的動作一滯。


  但見蘇蘅語調略略低沉,臉上的表情也嚴肅。


  她並不是說笑。


  莫說趙若拙聽呆了,筷子當即啪得一聲掉在桌子上,就連薛恪那一貫冷清的麵龐也有冰裂的片刻,轉瞬閃過一絲始料未及的驚訝。


  這些反應在蘇蘅的預料之中,所以她不管兩人的反應,依舊很誠懇地繼續說下去。


  “當年墜馬之事,是我的過錯,也是我處置的不妥當。受傷後,我傷了腦子,忘了許多事。若不是數日前叔夜告訴我,我便要一直糊塗下去,一直將這錯犯了下去。這些飯菜,是我親手做的,今日原不指望做一桌飯菜便叫你們原諒我,但這其中的心意,是千真萬確的。還望,你們能接受我這份心意。”


  說罷,蘇蘅站起來,本想鞠個躬,想了想本朝還不作興鞠躬握手,便端端正正地欠了欠身。


  以她的身份,這算是極大的禮數了。


  蘇蘅這樣客氣,趙若拙始料未及,他原想著蘇蘅要怎麽對付自己,一番說辭也不怎信,但見她起身行禮,這才反應過來——若蘇蘅隻是作弄他們,實在不必行禮。


  那麽,她是誠心誠意地道歉?趙若拙這下反倒嚇了一大跳。


  蘇蘅乃是堂堂的國朝郡主,正經有封地的宗親,給自己一個七品芝麻小官行禮這算什麽事兒?趙若拙臉上一陣冷熱,趕忙給薛恪使眼色。


  薛恪一身襴衫清逸,眼神明澈,卻看不清裏麵的情緒。


  此間寂寂,趙若拙越想越蹊蹺。


  薛恪其人,他是了解的。


  薛恪這樣的人,清白剛正得跟冰窖裏凍著的千年寒玉似的。他薛叔夜要是不願意,就算是蘇蘅的溫柔刀再厲害,他頭也不會低一下。


  別的不說,他要是真那麽討厭蘇蘅,今日能來這宴席麽?


  當年薛恪的確受了傷是不錯,可如今他們亦是夫妻,趙若拙雖沒討老婆,但也聽人常說“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人家夫妻置氣,怎麽輪得著自己這個外人在一旁作陪喲?


  再說蘇蘅的道歉一出口,他便覺得這朝陽郡君倒也沒有那麽刁蠻。


  那些事情都是她手下的刁奴前來指指畫畫的,她本人到底也沒有將他們怎樣。她得了忘症,想起來後便親自下廚道歉,這樣的誠意,也是難得。


  趙若拙雖看起來是個粗莽漢子,其實粗中有細,勝過大多數男子。趙若拙來前本來就餓,肚子裏的饞蟲又被眼前一桌誘人飯菜勾起來,心思活絡。此間腦中想法幾重飛轉,片刻便知道該怎麽做了。


  趙若拙抖落臉上的驚呆表情,紫黑麵龐一旦斯文起來也很有幾分樣子,連忙站起來拱手還禮,“郡君言重。當日之事,我等早已忘了,郡君如此鄭重重提,倒叫人過意不去。”


  蘇蘅笑了笑,剛才明明看見眼前這個高壯大漢很怕她的樣子,怎麽一眨眼就“過意不去”了?


  男人的嘴啊,果然是騙人的鬼。


  不過她也不打算戳穿。


  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若萬事較真,便萬事難過,這個道理她懂。說到底,她做的這些早已算很對得起原身了,若讓她再做小伏低求原諒,是萬萬不可能的。


  人家既然願意給自己台階下,無論是真心實意地接受她的道歉,還是為了麵子上的情分,也不那麽重要。


  有台階,她便順勢下了。


  隻是桌上飯菜無人動,蘇蘅有點心疼自己一天的忙活。早知道嘴炮能解決問題,她也就不弄這麽些菜了。


  美人怕鏡中紅顏老,英雄怕寶刀鋒刃鈍,她作為半個專業廚子,就怕看見桌上自己辛辛苦苦做的飯餐沒人下筷子。


  蘇蘅把手中的龍井輕輕晃了晃,眉目裏帶了點掩飾不住的落寞,“你們都這樣客氣,隻吹風喝茶便飽了。”


  薛恪一直沒說話。


  可不知怎麽的,那點輕飄飄的落寞就不偏不倚掉進他的沉默裏。


  他靜靜看了她一眼。


  蘇蘅微蹙著眉,卻還努力保持唇角微笑的弧度。


  半晌,他到底還是開了口。


  薛恪抬手,屈指將手邊的小碟往趙若拙那邊略推了推,“惟能,不必這樣客氣。今日下值早,想必你也餓了。”


  那雙掉下來的筷子早被機靈婢女換了雙幹淨的來。趙若拙咽了口口水,既然今天的主事人薛恪都發話了,那他隻是個作陪的,勉為其難從善如流不吃白不吃。


  趙若拙的第一筷子,謹慎伸向他盯上很久的梅菜扣肉。


  顫悠悠的大片扣肉入口,幾乎不用嚼,入口即化,軟糯鹹香。


  “這味道!”趙若拙眼睛瞪得老大,眉毛簡直跳起來,“自打來了汴梁我就沒有吃得這麽好吃的梅菜扣肉!”


  莫說做齋生時為了讀書饑一頓飽一頓的,就是中了進士進了翰林院,也因著汴梁吃食不合口味而常常隻為了果腹而吃飯的感覺。


  這菜,他竟然嚐出了家鄉的味道。


  肉皮軟爛而爽口、肥而不膩,還有濃鬱的梅菜芳香。而梅幹菜沾上了肥肉的油,顯得更加烏黑發亮,軟糯噴香。梅幹菜扣肉是一定要配上米飯吃的,懂事的婢子早已給他從小砂鍋裏打起一碗煲仔飯。


  鍋巴金黃而不焦,米飯粒粒分明,飽滿而多汁,有微微的甜味和麥芽糖的香氣,空口便可以吃下三碗,更何況帶了豬油的葷香和豉汁的鮮鹹。夾一大口梅幹菜配著冒尖的煲仔飯,大口吃下去,舒坦!


  趙若拙埋頭,早就將自己的“大不了就敷衍吃幾口好了”拋到九霄雲外。


  與趙若拙相比,薛恪吃的不多。他的動作不疾不徐,悠然從容,絲毫不帶拿捏。


  蘇蘅側頭看著薛恪,感慨,好看的人真是做什麽都像一幅畫。


  這無懈可擊的風度,完全不遜於自己那以優雅著稱的老派美男子爹爹蘇璋。


  薛恪不像趙若拙口重喜歡吃半肥半瘦的扣肉,清爽的吃食仿佛更得他的心。醉雞皮緊肉嫩,尤其用上好的花雕浸過,醉香透骨;清炒的蓮藕脆爽可口,他亦吃了一些。


  尤其是那碟蘇蘅揣摩著他的口味做的臘肉炒佛手芥梗,薛恪幾次下箸,還算給她麵子。


  其實對於飲食,薛恪素日不挑揀,一向是有什麽吃什麽,也無最愛一說。隻是對於這炒佛手芥,卻有別樣情愫。


  阿娘懷著他逃來南方,盤纏本就不多,他生下來後家中益增,便愈加貧寒。阿娘平日以針線刺繡的活計賺錢供養他讀書,除了從前的家將秦叔叔時常送來的一些山珍打打牙祭,薛家母子在吃食上一向儉省隨意。


  唯一有印象的是,少年時啟程去白鶴洞書院求學前,阿娘從簷廊上摘下素日不舍得吃的一點風肉,切做薄片與佛手芥同炒,調味簡單,卻是少年時為數不多的美味回憶。


  阿娘當時並不動筷子,隻坐著看著他吃完。她的目光沉重,極不舍,卻又帶著殷切期盼和憤恨,哽咽道“恪兒此番去了,定要高中,出人頭地,洗刷薛家屈辱”,話沒說完,眼淚便衝出眼眶,再說不下去。


  如今距離阿娘病故也已五年,薛恪本以為,他再也吃不到那樣的味道。


  可蘇蘅做的味道,鮮辣適口,竟和記憶中阿娘的那道風肉炒佛手芥味道殊似。


  他知道她喜歡鼓搗些吃食,卻沒想到手藝這樣好。


  蘇蘅不知道薛恪內心的所想,隻見自己的菜這麽受歡迎,鬆了一口氣,內心滿是對自己手藝的驕傲與自豪。


  趙若拙是個實心眼的人,吃得上頭了,也顧不上吃相,一個人陶醉,不亦樂乎。他不愧是能屈能伸的男子漢大丈夫——伸一時而常常屈的那種。


  一頓飯吃下來,趙若拙對蘇蘅的稱呼已經從來前無比疏遠客氣的“郡君”變成了走時親切友好的“弟妹”了。


  這一聲,趙蘇兩人便心照不宣將原先的事翻了頁。


  和趙若拙這樣直腸子的人來往也好,開口見喉嚨,至少不累人。


  作者有話要說:女主沒有指望一頓飯就讓受傷的男主原諒她,而男主也不是那種會輕易原諒的性格,因此想要指責女主不負責任、想用一頓飯輕易換原諒的,不妨再往下看幾章。評論區解釋得有點倦了,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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