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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麻煩倒杯水

  懷璧園的主仆一向慵懶,舍不得早起。


  然而今日,懷璧園連同整個長公主府醒得都格外早。


  阿翹早早等在廚房外。張春娘做好了蘇蘅出嫁前在長公主府的最後一頓朝食,放在托盤中裝進食盒遞給阿翹,阿翹便拎著刻花的金漆食盒快步走出小廚房。


  碎石路麵因露水而濕漉漉,簷前滴答,天幕還壓著幽幽藍。側過頭來聽,夏蟲早已醒來,一聲一聲拉長的“吱——”


  今天蘇蘅作新嫁娘,她的哈欠聲和侍候的女孩子梳妝時打鬧的輕笑聲連成一片。


  蘇蘅出嫁的日子是欽天監挑的,正好在立夏,道是十年難遇的黃道上上吉之日。果然一近這大好日子,連纏綿汴京數月的霏霏細雨都停歇了。


  立夏這一天照例是要吃五色飯、立夏蛋和立夏三鮮的。


  將赤豆、黃豆、黑豆、青豆、綠豆這五種顏色的豆子與粳米、糯米拌在一起,煮成米飯,就是五色飯。怕汙了新嫁娘的口脂,張春娘特意將五色飯做成一口大小的飯團丸子,略一點醬油即可食用。


  而立夏蛋則是用茶葉和胡桃核煮熟的雞蛋,有點像茶葉蛋。


  自古便有入夏飲酒以驅邪氣補心氣的傳統,因此若是講究些的人,吃立夏蛋時還會倒上一點陳釀黃酒或者淡味醪糟汁,再撒上細鹽,酒香混著茶香,噴香入味。


  除了飲少量的酒,立夏還有嚐鮮的風俗。


  蘇蘅前世更新過“二十四節氣美食特輯”的係列視頻,本著實踐加鑽研的精神,搗鼓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勤勤懇懇地更新了二十四條視頻,所以她對這些吃俗很有一番研究。


  青梅夏餅與櫻桃,臘肉江魚烏米糕。莧菜海螄鹹鴨蛋,燒鵝蠶豆酒釀糟。萬物蓬勃的生氣在此時迸發,食物鮮甜的本味儲藏到了極致,因此這時節的食物哪怕是清水一燙、清酒一撈、清油一炒,都格外脆嫩勾人。


  南方人在立夏前後多愛吃麵筋、新筍、薺菜、鹹鴨蛋、青蠶豆,北方人則多偏好新麥、嫩蠶豆、楊花蘿卜和石首魚等等,物類繁多,最後各地便按著自己不同的習俗和財力定下來不同的“立夏三鮮”。


  譬如,普通百姓吃“地三鮮”,即蠶豆、莧菜、黃瓜等等,自然是因為這三樣東西既親民又好吃。風雅的士大夫則好吃“樹三鮮”,即櫻桃、枇杷、杏子,清雅、甘甜,用來打開初暑的胃口是最合適不過的。


  而“水三鮮”鰣魚、銀魚、河豚,因其價高、味美、難輕易買到的特點頗受上層貴族的追捧,不過這時候吃的也不是那個“鮮”字了,而吃的是“難得”,是“名貴”,是“身份”。


  蘇蘅想著,任由身後的司飾宮人梳理頭發,眼睛隻滿懷期待地盯著阿翹帶來朝食食盒。


  食盒裏,折紙花紋牙盤裏隻裝了兩個精致得不能再精致的飯團和兩個花紋煞是整齊漂亮的立夏蛋,另配有一小盤嫣紅櫻桃和澄黃杏子——因著出嫁這一日的東西都得是雙雙對對的,因此張春娘特意隻選了樹三鮮中的兩種果子湊盤,既好看又好吃。


  這是蘇蘅這一天能吃的所有東西。


  蘇蘅看了看牙盤,又看了看阿翹,可憐巴巴地抗議道:“怎麽春娘現在對我這麽小氣嗎?這吃不飽啊。”


  給蘇蘅梳妝的是宮中的司飾尚宮,其中就有上回她見過的陳司飾。


  陳司飾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莫說吃飽了,本來就是連這麽點東西都不該吃的。花轎車輦少不得些許顛簸,要是吃飽了,萬一嘔欲……”她笑著做了個撫胸口捂嘴的動作,“怎麽辦?那可就不美了。”


  陳司飾說的畢竟有理,旁邊的人紛紛點頭稱是。蘇蘅的抗議隻得作罷,捧著五色飯小口小口地吃起來。


  ·

  經過一早上繁縟的打扮,蘇蘅被折騰得沒了氣性,除了吃東西的時候連續打了好長的哈欠,其餘時候總是很配合地坐著,任由侍女和婆子們為她描畫妝容、梳起長發,在雲髻戴上官家禦賜的八株花冠。


  被裝扮好後,蘇蘅起身,這才放下了一直攥在手裏的帕子。


  那質地精良的錦帕上留下淩亂的褶皺和微微潮濕的汗跡,這才顯示出主人的心情並不如她表麵上看起來那樣的平靜和鎮定。


  然而無人去收拾那帕子,燈火煌煌,囍字紅燭恰逢其時地爆出一朵燈花。眾人不說話,俱凝眸看燈下的紅衣新娘,眼中是難掩的驚豔和豔羨。


  王玄同前來宣讀今上旨意,長公主、蘇璋、蘇葵一道來懷璧園中接旨,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蘇蘅披上淺緋色的禮服和霞帔,雪白肌膚在紅色嫁衣的映襯下有絲緞般的光澤。盛大的珠翠團花冠戴在頭上,越發顯得蛾眉修長,瑩白的臉隻有小小一張。司飾尚宮在她的雙頰及眉心添點胭脂和額黃,鬢邊貼一彎珍珠麵靨,這如同調色盤一般的繽紛色彩在她的臉上卻成了難以言喻的明媚嬌妍。


  蘇蘅的五官不是最精致的,但組合在一起,卻美得叫人挪不開眼睛。


  王玄同笑吟吟地要宣讀今上的旨意,寬大繁複的禮服曳地,蘇蘅被困住,一時不能下跪。


  王玄同見狀,笑道:“官家特許郡君接旨不用跪,隻聽著便是。”


  這旨意類似於誥製,傳達讚美嘉許和美好祝願的意思,並不下達實際的命令。


  王玄同宣罷,蘇葵走過來。


  蘇葵氣色比起阿翹當日的形容好得多了。隻是經此一事,到底清損了不少,叫蘇蘅看,倒沒有從前的富貴花氣度了。


  隻是蘇葵走過來時還是一副盛氣淩人的樣子,頭揚得高高,看了一眼含笑的蘇璋,才朝蘇蘅生硬道謝:“那個,上次的桑羅飲和飲食方子,爹爹和我說了,是你的主意……多謝。”


  蘇蘅看她這副別扭的樣子,也不欲和她多言,隻微笑道:“舉手之勞而已,我並不圖你的謝意。既是不情願的道謝,姊姊不願意說,我也不願意聽,還是免了吧。”


  蘇葵被蘇蘅噎了一下,不由呆住。


  她抬眼看蘇蘅,或許她早該發現,蘇蘅早不再是她印象裏那個乖桀、陰晴不定的樣子,此刻她全身閃動著陌生而瑩潤的光彩和與生俱來的從容。


  蘇葵沒來由地覺得哥哥說的話是對的。蘇蘅好像真的換了一個人。而自己更不應該在蘇蘅冊封後出閣、將成為一府主母的日子再招惹她。


  正時將至,迎親隊伍正繞過長公主府的東側。


  撒門的糖果、豆穀、銅錢已經鋪滿地麵,分發的酒水、紅銀碟和利市也灑滿花路。


  康陽親自為蘇蘅蓋上蓋頭,王玄同領著一眾內侍捧著聖旨代表今上親臨,送蘇蘅出了閣。


  今上賜給薛恪的探花府邸原先是先帝時一位公爵的別院,在汴京城西邊,出了閶闔門往金水河的方向走便是。


  出閣的新娘子雙腳不能沾地,需按慣例在地上鋪陳長長青色地毯,直至新房。


  透過重重紗織的紅蓋頭,看什麽都是暈影。


  隻在下轎的那一瞬,風卷起蓋頭的一角,才讓她看見眼前站著的身著綠袍的修長人影,手執木笏。


  同心結成的紅綠彩絹一頭掛在新郎手中木笏上,一頭牽在蘇蘅手裏。他徐徐倒退,將蘇蘅引入新房。


  不知是今上賞賜的進士府邸那樣大,還是看不見前路所以心中忐忑,蘇蘅這一路像是走了半日,這樣長。


  進前門,跨馬鞍;進中門,坐虛帳;進洞房,夫妻相拜,坐床富貴。


  禮官早就候在一旁,歡歡喜喜地捧了大把金銀線、彩錢、雜果撒在床帳內。


  不一會兒,婚房中的人都隨新郎退出去參加外間的婚宴,隻剩喜娘端著一柄挑蓋頭的機杼等在蘇蘅身邊。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沉沉珠翠花冠壓得脖子酸痛、兩眼發茫,蘇蘅這一天早已疲累不堪。她前世樂嗬嗬地去吃過人家的喜酒,現在才第一次知道,結婚原來這麽累。


  桌上龍鳳雙燭光影在腳下躍動,蘇蘅忍不住開口問:“喜娘,我能不能把蓋頭和冠子摘下來透透氣?”


  喜娘垂首道:“娘子,這是不合規矩的。”


  “那好,”蘇蘅妥協。明明是將近五月的時節,身上虛虛的冷汗又冒起來,“那你把桌上的糖點果子拿一碟來給我吃,我有點餓,頭暈得難受。”


  喜娘頓了頓,心中暗想這朝陽郡主果然是外界傳言的那樣離經叛道、驕蠻任性的脾氣,隻得按捺道:“娘子且先忍一忍罷,新娘子怎麽能吃獨食呢?聽外間的聲音,想是郎君也該來了。”


  蘇蘅隻覺得又累又虛,又氣又急,心中浮起薄薄怒氣。


  人一急就容易暴躁,蘇蘅不由脫口道:“我要吃東西,為什麽要忍?新娘子又不是等著被人開封的禮物,憑什麽為了等他就一動不動?”


  喜娘不語,以此表示反對。


  蘇蘅見她不答話,聲音提高了些許:“從今早晨起,我到現在隻吃了一點點東西。他在外麵觥籌交錯,自然是餓不到;別的女子如何我也管不著,但我不行,我餓不得,這碟糖點你拿是不拿?”


  喜娘還是沒說話。


  室內默然片刻,一碟桂圓紅棗糕伸到蘇蘅蓋頭的下緣。


  這紅棗糕裏放的東西都經過精心挑選,取“早生貴子”的意思。紅彤彤的大棗去皮、去核,搗成泥,拌上紅糖水和麵粉蒸熟,撒上研碎的胡桃仁、鬆子、桂圓幹,果香夾雜著紅糖的馨甜甘香悠悠升上來,鑽進蘇蘅的鼻子。


  蘇蘅不說話了,用左手略撩起蓋頭,騰出一個小空間,右手伸過去拿了個紅棗糕,香軟蓬鬆,甜而不膩。


  她飛快吃了一個下去,甜味從舌尖發送指令傳向大腦,腹中的饑餓感頓時被撫慰了。


  “喜娘,再麻煩一下,能給我倒點水嗎?”蘇蘅撫了撫胸口,剛才吃得有急,“有點噎。”


  對麵那人沉默,半晌不語。


  蘇蘅忽然愣住。


  有點不對,喜娘怎麽穿著一雙男子的黑色皂靴?


  這時,對麵的人用機杼輕輕挑開蘇蘅的蓋頭。


  薛恪站在眼前,一張清俊的臉,帶著微微的酒氣和酡顏。但即使喝醉了,依舊站得很直,鶴一般的挺拔身姿。


  他低下頭來看她,淡淡開口,“這裏沒有水,有交杯酒,你要麽?”


  作者有話要說:蘇蘅:肚子一餓,六親不認┗|`O′|┛ 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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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十六章習俗衣飾參考《東京夢華錄》、《夢梁錄》、《宋遼西夏金社會生活史》,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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