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出嫁的前夜
蘇蘅要出嫁了。
可公主府裏誰都比她本人忙,連阿翹也成日忙得不見個人影,隻有她自己成日無所事事。
蘇蘅趴在窗前的高幾上發呆。
潮濕的雨氣吹起來翻亂了一桌的書,打了個轉,又卷起她藕色紗裙的一角。院子裏楊柳枝萌了新綠芽,旁邊一蓬杏花開得正好,燕子啾啾落在屋簷下,而她隻能呆在屋子裏。這濃雲薄雨的春天,如她的心情一般悵然煩亂。
阿翹見她如此,在她身邊繞來繞去,仔細端詳她之後,認真地說:“小娘子,你這般心煩意亂、輾轉難眠是因為這春天多雨呢,還是因為那未曾謀麵的郎君呢?如果是前者,我們叫醫官開兩劑藥治一治就好了;如果是後者,恐怕醫官也治不了啊。”
蘇蘅愣了一下,阿翹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見過薛恪了。她用手邊的一柄流蘇團扇敲了敲阿翹的頭,笑斥道:“胡說什麽?”
國朝女子從及笄至十八歲的年華是成婚的最佳年紀。
原本在賜婚的旨意前,蘇蘅心中的打算是,先拖到二十歲,再推說自己身子不好不能嫁人就是了。然後找個借口搬出公主府,再靠她平時存的小錢錢,去汴京或洛陽的郊外山腳,買一座帶大院子的別墅,種種菜,養養雞,遛遛狗,就這樣終老。
無牽無掛,豈不妙哉。
可惜天意從來不能遂人心願,她居然,被賜婚了。
賜婚是聖旨,抗旨不遵是什麽下場她不是不知道。
逃不開、避不掉,就隻能接受。
唯一慶幸的是對方是她見過的,而就那兩次短促的見麵過程而言,給她的印象並不糟。蘇蘅默默安慰自己,這大概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吧。
從這賜婚的旨意下來,汴京城便下起了綿綿春雨,淅淅瀝瀝,斷斷續續,下得她思緒不寧。
莫說這下雨的天氣,什麽踏青賞春的活動都不能安排了;蘇璞前幾日將要返懷州任上,袁碧雲央他帶自己去懷州,蘇璞不肯,袁碧雲哭鬧得蘇璞沒法,隻與父母和兩個妹妹匆匆道別後便走了。
蘇璞一走,蘇蘅連個說話談心和出門玩伴都沒有了。
從她莫名其妙地成了朝陽郡主以後,這時節公主府裏人人對她客氣親熱尊敬了四五分。蘇蘅上輩子是個普通人,這輩子本也想當個普通人,可是權勢一加身,當不當普通人好像也由不得自己說了算。
公主府中的人都是喜氣洋洋的,他們的口舌變成了播報蘇蘅婚訊的小喇叭。
今天是“官家宣召探花郎晉見,賞玉帶、塵笏、紅羅呢”,明天是“長公主和都尉設了最高規格的九盞宴款待薛郎君呢”,後天是“郡君的陪嫁,長公主命按照她當年太常寺行文製定的格則采買置辦,那陣仗喲”。
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著,太常寺選的吉日就這樣到了。
大婚前夜,長公主和蘇璋來到懷璧園。蘇蘅按照慣例向父母敬酒,拜別雙親。
蘇璋接過蘇蘅敬上的小小玉杯,飲下後,道:“好孩子,明日你起,你就是大人了。”也許是想到了身邊的三個孩子都會這樣一個個遠去,他的語氣不無感傷。
長公主亦接過酒飲盡,她以目示意蘇璋以及其餘服侍的仆婢先出去,自己有話和蘇蘅說。
室中隻剩長公主和蘇蘅。
塌邊有銅鏡,邊緣鑲嵌著雲母碎片。燈光映著雲母,雪雪散落在長公主的裙子上,磷光閃閃,猶如碎銀。長公主招招手,微笑對蘇蘅說:“蘅兒,過來,坐在我旁邊。”
蘇蘅坐過去,低低道了聲:“母親。”
長公主拉著她的手,目光悠遠,仿佛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半晌才道:“蘅兒,你從小是最乖巧的,比璞兒和葵兒乖多了。我記得有一次,璞兒見你老實可愛,就騙你說牆角會長出鹵雞腿,他轉身忘了這事,你就乖乖地蹲了一個下午等著。”
“下人找不到你,我和你爹爹急得要命,找到你的時候,日頭那麽大,你的小臉曬得紅撲撲的,滿頭都是汗。看見我和你爹爹,你沒有哭,隻是邁著小腿飛快地跑來問,‘阿娘,為什麽牆角沒有長出鹵雞腿,哥哥也沒有變成烏龜?爹爹說,騙人就會變成烏龜。’你那個時候還那麽小,就像個小粉團子,怎麽這樣快,明天就要出嫁了呢?”
長公主語氣中有歎息的聲音,蘇蘅垂首不語。那時候的事,原身早都忘了,她又怎麽會記得。
“當年葵兒落水的事,我心中也有愧疚,是我疏忽了你,才叫你做出那樣的舉動。從那時開始,你再也不叫我阿娘了,見麵隻稱母親。”長公主頓了頓,緩緩道:“但無論如何,蘅兒,我們身上流著一半相同的血脈,我始終是將你看做我的親生女兒。”
蘇蘅疑心長公主是不是說錯了,她想說的應該是“你們”,也就是蘇葵和自己吧,否則長公主本人怎麽會和自己流著一半相同的血脈呢。蘇蘅想了想,長公主許是一時口誤,她也沒有細究下去。
長公主從袖中拿出一樣物什,遞給蘇蘅。
一枚青玉佩,做成一條甩尾小魚模樣。
“這是你生母的遺物,你將它好好保存著罷。”長公主歎息,“你的生母,她是府裏的舞姬,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生下你時,才十六歲,那樣年輕。”
康陽離開蘇蘅居所的時候,蘇璋便等在外麵。仆婢們都被遣得遠遠的,蘇璋伸手握住康陽的手。
康陽聲音低低,“天聖節入宮,官家讓我轉告你二字,謝謝。為了當年的事,也為了撫育蘅兒的這些年。”
蘇璋笑,“何必,蘅兒是官家的女兒,可難道不也是我們的女兒嗎?”
蘇璋想起十七年前,也是這樣春夏之交微涼的夜晚,當時還是寧王的今上與自己通宵長傾,說到盡興處,達旦痛飲。
可與眾人所知道的不同的是,喝醉而幸歌妓的並不是駙馬,而是寧王。
聽聞歌妓有孕一事,寧王無子,欲接歌妓回府。
當時的皇後,如今的太後是寧王與康陽公主的養母,素來威重,隻用了一句話便絕了寧王這念頭:“奪嫡之爭正酣,你若想讓官家知道皇室長孫生下來帶著一半賤籍,那麽便去公主府將那女子接回來罷。”
奪嫡之爭的確你死我活,容不得半點名譽汙損。
公主與駙馬為寧王擔下此事,對外隻稱歌妓腹中懷的是駙馬的孩子。
蘇蘅生下來後半年,先帝駕崩,寧王即位,太後垂簾聽政。
那日,王玄同守在垂拱殿外,不許人進出。
殿內,康陽問官家,既然如此思念女兒,太後已經年邁,再不掌權,為何不接蘅兒回宮,讓她做光明正大的國朝公主?
官家的笑容漸漸沉下去,道:“蘅兒今年已經十七,就算我將她接回宮,她又能在我身邊待到幾時呢?況且,做光明正大的國朝公主,真的快樂嗎?”
“太後對歌舞妓出身的女子深惡痛絕,連帶著憎惡蘅兒。我原來覺得太後不對,我不是先帝,亦不是她親生兒子,可蘅兒卻是我的親女兒。我原也想,為何不能接蘅兒回來?”
“可是後來,我在宮內宮外數次見到蘅兒,卻使我擱下了這念頭。蘅兒她喜歡陽光,喜歡自由,喜歡在市井中閑逛漫遊。我在公主府中見到她時,時常嘰嘰喳喳地繞在我身邊,展顏露出明媚笑容,告訴我哪裏又有好吃的了,哪裏又有好玩的了;可是一進宮,她便被這宮規拘束得不知所措,連笑也不會笑了。適才我同她說,不必再去聖壽宴了,你看她,是那樣高興。”
說著,今上想起蘇蘅開心得差點手舞足蹈的樣子,又不禁微笑起來。
“阿姊,方才你看到嗎?她明明很喜歡吃那兜子,司膳不敢給她夾,生怕有人知道她在食物上的喜好,有心人會在飯菜裏下毒。還有,若她回了我身邊,那麽她的駙馬將會是下一個姊夫,雄才大略,滿腹經綸,但都因為駙馬的身份而不能參政,不能議事,不能掛印掌帥。阿姊,姊夫難道沒有一點怨言嗎?”
康陽默然。這一問似利刃,正割在她看似完美的婚姻的隱痛中。
今上須臾補充道:“在這偌大的宮中,喜歡的東西不能多吃,喜歡的人不能多愛,又談什麽快樂呢?
垂拱殿中姐弟兩人長久地沉默。
康陽溫柔地看向自己唯一的弟弟,當今的聖上,再次確認:“所以,官家是放棄將蘅兒召回宮的打算了麽?”
良久,今上闔目,緩緩道:“是的,我放棄。我放棄身為人父的一己之私而逼迫我的孩子做一個德行完美的邦媛、一個不受指摘的假人。我已將近不惑之年,卻隻有兩個孩子,蘅兒和顥。我隻有顥一個兒子,他無法選擇,我也隻有蘅兒一個女兒,她卻可以選擇。希望我為她挑選的丈夫能對她體貼,叫她永遠這麽無憂無慮,這樣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