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故人再相逢
蘇蘅喜歡自己動手夾菜,喜歡吃什麽便去夾什麽。可她才一伸筷子想要去夾那羊肉兜子,司膳女官便在一旁以眼神暗示她,這樣是不合規的,應當由她示意自己,然後自己夾到她盤中才是。
蘇蘅數次伸手,又在女官的眼神中將筷子縮回來。
哎,心好累。
就連這一點細微的別扭之處,官家亦看在眼裏。
他於是揮揮手讓司膳退下,溫和問她:“蘅兒,怎的不慣他人服侍?”
蘇蘅隻能實話實說:“臣女謝官家和司膳的好意,隻是臣女在家習慣自己動手了,若要人伺候反而不自在不舒服。”
見今上但笑不語,蘇蘅隻能硬著頭皮繼續鬼扯,“在家時,父親曾說‘食飲雖微,而承於忠恕之道’,是以吃飯習慣雖小,但要突然改起來也難,況且與各人的脾氣秉性有關。臣女生性魯直,平日又清閑,凡事自然是不要勞動他人的好;官家日理萬機,龍體尊貴,心神俱在國家大事上,區區小事自然是有司膳女官料理的好。”
今上在聽到“父親”兩字時,怔了怔,神色中有一絲憂悒。他隨即反應過來,蘇蘅指的是駙馬蘇璋,轉而便又恢複了溫和的神態,道:“看來阿姊和駙馬將你教得很好。”
少頃,今上徐徐笑道:“你這樣的性子也好,到底和宮中長大的那些飯來張口的孩子不一樣。隻是現下我們是一家人用朝食,自然可以隨性。今夜的聖壽宴,那樣的場合你若用司膳女官,恐怕會吃不飽;但屆時諸多朝臣命婦到場,若是撤去司膳,難免叫人非議。不若這樣,今夜你留在長公主的殿中,我賜你飲食,你便不用去紫宸殿了,好嗎?”
蘇蘅忽然聽說不用去參加那勞什子聖壽宴會,簡直是意外之喜,自然是忙不迭地起身謝恩。
今上若有所思,仿佛想到了什麽,又微笑問:“蘅兒今年十七了,可有心儀的男子了嗎?”
蘇蘅盯著眼前那個咬了一口正在汩汩冒汁的兜子,聞言不知為什麽,全沒來由想起了琅嬛院中的那夜。
元夕燈火喧嚷繁華,那人卻一身寂寥清華。她害怕自己墜下去,死命地攀住他的脖子。貼得那樣近,即使是昏了頭的她,也在朦朧中意識到,眼前的郎君是她兩輩子加在一起見過最好看的男子。
可是自己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所以要說心儀,大概也算不上。
蘇蘅搖搖頭,表示自己尚無心儀之人。
今上與康陽對視了一眼,兩人都麵帶微笑,心中已有了籌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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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的春闈都在三月,但明年將是本朝立國二百年的日子,朝中正緊鑼密鼓地籌備明年的大慶典,抽調朝中重要文臣監製大慶典之事。因此便提早了今年春闈時間,改至二月中旬,即天聖節後的三天。
“陳司飾,這個、這個一定要梳得那麽緊嗎……”這內人手上動作比阿翹利索十分,但力氣也比阿翹大十倍。
陳內人是宮中的司飾,她笑著打趣,道:“小娘子平日不習慣戴冠子吧?若是梳得不緊不齊整,一會小娘子在升平樓上看傳臚①時,冠子掉下來砸中某位進士,可要被人傳成一段佳話了。”
宮人一早便進來給她梳妝,前後四五個人,擺弄了許久。妝畢後,蘇蘅一麵扶著發冠,一麵看著鏡子裏的自己。
嫋嫋雲梳曉髻堆,鏡子裏的女孩子一頭厚密青絲綰成雙鬟,烏雲如墮,戴白角冠子,鬢邊別了一朵芍藥,打扮素淨雅致,清爽可愛。
她皮膚雪白,宮人隻極輕掃了層薄粉,彎彎小山眉,點淡紅口脂,無需多餘裝飾,已很好看。
陳司飾端詳她片刻,歎道:“宮中的美人雖多,但今日見了小娘子,婢子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美人。給小娘子用金玉反而俗了,隻一朵芍藥別在耳邊,已經是標致無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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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樓在集英殿西側,自升平樓上俯瞰,那可容納萬人的宏偉宮殿更是飛簷高架,朱欄彩檻,氣勢非凡。
康陽長公主坐在首排正中,一側是今上的貴妃裴氏,另一側本應是今上的新寵吳妃。隻因吳妃是小皇子顥的生母,因要照料皇子便沒有來,空出一旁的座位。
康陽招招手,示意蘇蘅坐到她旁邊的這個空位上來。
隻聽集英殿中內官出來宣讀製誥:“元和十七年二月一十七日,策試天下貢士。第一甲賜進士及第並文林郎,第二甲賜進士及第並從事郎,第三、第四甲進源士出身,第五甲同進士出身。”
隨即是最有看頭的唱名賜第環節。
皇帝親臨集英殿,殿試官、省試官及宰臣、館職等入殿侍立,舉人等候於殿門外,傳臚官按照皇帝的旨意依次傳唱舉人姓名。
被傳臚官唱名的第一人便是一甲第一名,即狀元。
此次入宮參加殿試唱名的舉子共四百廿七人,分列進入集英殿前的廣場。朝陽冉冉初升,金色的陽光破雲而出,四百餘舉子站定肅立,皆著白色襴衫,滿目衣冠勝雪。
辰時一到,禮樂之聲停止,無論舉子抑或旁觀諸人皆屏息靜氣。
十年寒窗,萬裏青雲,等的便是這一刻。
萬籟俱寂中,今上身邊的內侍拆卷,唱道:“一甲第一名,衛州王先甫——”隨即傳臚官重複兩遍:“一甲第一名,王先甫——”
學生隊列內漾起一陣漣漪般的輕微騷動之後,一個年約三十的舉子緩步走出,腳步穩健地朝集英殿中走去,形容舉止老成莊重。
狀元謝恩著一襲紅袍走出後,內侍又唱:“一甲第二名——麓安陳慎——”傳臚官再重複兩遍。
狀元與榜眼進去接受賞賜時間不短,升平樓上的妃嬪們等得無聊,左右閑話起來。
裴貴妃以好奇的口吻道:“我聽聞官家說,今年的舉子中人才輩出,有幾位文章頗佳。尤其有一人,是臨川的薛氏,他會試前不小心折斷了手臂,以斷臂參考,竟奪得會試榜魁,官家對此人寄望頗高,說他或是本朝第五位連中三元的狀元。可是,剛才怎的連唱兩位都與我記得這名字不同呢,難道那人竟然落出三甲了嗎?”
旁邊侍立的宦官是內侍省內西頭供奉官周開。
周開年紀輕,卻已在內侍班六等位中列位於於第二等。周開在天聖節輪值紫宸殿時,頗得今上喜愛,此刻便將他調撥過來伺候長公主和裴貴妃臨軒觀賞進士唱名之事
周開侍奉公主貴妃,為人機敏,上前一步道:“娘娘不知,其中是有緣故的。”
他這話一出,不僅令裴貴妃側目看他,也令周圍的嬪妃、命婦和宗室女子都轉首側目,紛紛以好奇的目光看過來。
進士前三甲需進呈試卷,天顏親覩三魁,方可排定名姓資次,這其中能有什麽緣故?
周開以悠揚起伏的語氣,緩緩道來其中原委。
“在官家過目三甲試卷之後,的確有意以臨川薛氏為狀元。然而範相公極力主張以麓安陳氏為第一名,力讚其文章豐麗雄辯,有韓愈之古風。而晁相公卻則不同意,稱臨川薛氏的用筆縝密,製局精嚴,骨力氣勢無不硬瘦峻切,鏗然有力。最難得的是薛氏的文風不古不新,自成一派。”
有人插話,道:“這樣說來,陳氏是模仿韓愈,倒是落了下乘。”
周開笑了笑,很謹慎地不發表自己的意見,“舉子孰高孰低臣不知,但是範、晁兩位相公是主考官,又都是大資①,其餘的人也跟隨他們分成兩派,一時間竟有了在朝堂廷諍的架勢。”
“然後呢?可是我方才聽狀元是個姓王的啊!”周開說話娓娓,如說書般,他頓在此處,一位較年輕的宮嬪不禁好奇開口問道。
另一位宗室女道:“榜眼姓陳,那想必是範相公爭贏了吧?”
周開搖搖頭,“不盡然如此。”
康陽長公主笑道:“我猜,官家為了平息兩位相公之爭,遂將第三名提為榜首,將範、薛二人分別降為榜眼與探花。”
“長公主英明,”周開悠悠道:“官家見殿中群臣爭執不下,便開口道,‘衛州王氏的文章古淡平實,老道圓融,雖無新見,但可見其功底紮實,可為一甲之首’。”
裴貴妃微笑道:“晁銓和範祖謙這兩個老頭子最難纏,兩人性格剛烈得不相上下,又是死對頭,他們想必並不滿意官家的調停。”
內臣頷首,繼續道:“這兩位相公的確對自己選中的舉子為第二三名,頗有不平。官家無奈,還是蘇駙馬出來圓場,道‘唐時前三甲中不分先後,榜眼未必輸給狀元,隻因天家好惡而名序有先後;而探花郎是聞喜宴上探取瓊林杏花之人,本來就是三甲中最年少英俊者才堪當,與登第名次無關。真宗時賢相寇準是探花,如今誰還記得寇準之前的兩位是誰?’聞言範相公這才作罷。”
康陽聞言,懶懶一笑,自然要支持自家夫君的論調,“老夫子們是該作罷,年紀大了,動輒吹胡子瞪眼,對身體不好。”
晁銓和範祖謙曾先後入宮做太傅,康陽和官家都是他們的學生,所以康陽才這樣打趣他們。
正說著,隻聽傳臚官唱道:“一甲第三名——臨川薛恪——”
作者有話要說:①傳臚:科舉殿試評定結果之後,宣布名次的過程稱為“傳臚”。
②大資:資政殿大學士。
科舉方麵背景參考梁庚堯著《宋代科舉社會》,因是半架空,對史實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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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再次上線準備~
·劇情線和美食線並行,某些章節會推一下劇情快點走。
·每條評論我都有看,但是我不能在評論區回複,不然後麵的讀者可能就被劇透啦~and感謝新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