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栗糕與銀刀
元月以後,康陽長公主和駙馬蘇璋、蘇葵從宮中回來已經數日。
蘇家的大哥和二妹見父母回來,又是兩張乖巧的笑臉。
蘇蘅被蘇璞帶著作幌子,元月裏日日去琅嬛院裏遊玩。
元月快結束,蘇蘅已經熟悉到走到南瓦子的街口,閉著眼都能走到琅嬛院的大門的程度。
誰能想到呢,她前世是探店博主,這輩子探的最熟的地方居然是東京城裏的勾欄。
蘇璞去自然是為了找江吟雪江行首。
蘇蘅呢,倒不是有什麽別的心思,大半隻是因為喜歡民間自由自在的感覺,和這裏眾人無所顧忌暢所欲言的氛圍。
還有一點很小很小的私心,蘇蘅沒有和哥哥說,也沒有和江吟雪說。
那個救了她的男倌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叫她疑心是否是她當夜真的暈了頭,出現了幻覺。
但不管為什麽來,他們兄妹二人出手極闊綽,院中的媽媽看見他們倆就像看見了通身貼金的撒錢菩薩,笑得彎了腰合不攏嘴,自然是無微不至,把他們兄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而此刻爹娘回家,公主府的大公子和二姑娘心中唯恐他們問起近日行蹤,於是在康陽和蘇璋麵前更是無比孝順貼心。
蘇璞不日就要返回懷州任上,康陽不舍,他便多花時間陪陪母親。
而蘇蘅則在蘇璋的書房裏,幫父親整理謄抄官家所要求的編纂的《汴京食單》一書。
這《食單》是為明年的大慶典所配套準備的書籍,共有十卷,分別是東京汴梁、西京洛陽、南京應天,外加南方之建康、臨安二城的飲食旅遊指南。
今上有意效仿唐時的開放景象,因此特命各地官員編製了這套指南,以作為介時普通百姓和外域商客旅遊導引之用。
蘇璋是駙馬,亦和今上是好友,從來頗通這風雅吃喝之事,因此這任務當仁不讓地落到他頭上。
隻是當時攬下這樁差事滿以為簡單,無非隻是收羅訪查東京城中值得吃玩的店鋪便是。誰知道真動手寫起來,卻發現並不好做。
《汴京》一卷是要給其餘三地的編纂官作為例樣的,那麽如何給本書製定一個適用於各地的通用評判標準便是第一樁難事。
蘇璋和其餘的編纂官起初設想的是按照“酸甜苦辣鹹”五味來劃分。無論正店腳店、酒樓瓦肆,統統隻報上來三道招牌菜評選,按照口味編入書中
但真的實行起來,卻發現這五味的分法有問題。
且不論各地有各地的口味,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北人嗜好食甜,南人嗜好食鹹①,按五味標準劃分出來,書目中所選的菜數體例十分不均等,成書難看。
再說國朝美食多為複合味道,有酸甜、鹹辣、酸鹹等等滋味的菜肴,便無法歸類了。
三則,有些店鋪隻以一道招牌菜出名,湊不上三道菜送選,便隻能棄去不算,實在可惜。
蘇蘅本是侍墨的,但她看父親苦思冥想,久久不動筆,便跑到一邊去偷懶。磨墨的活兒便交給父親書房伺候的童兒阿嚴去做,自己在一旁喝茶看話本,不好愜意。
最稱心的是阿翹知道蘇蘅一大早便拘在這裏,生怕自家姑娘早飯沒有吃飽,便讓廚房做了一碟獅蠻栗糕送來。
這栗糕做起來也不難,隻是這暮冬初春的時節,要找到這麽些栗子本來就是件難事。幸而去年秋天的時候,蘇蘅叫人買了許多栗子,拿籃子掛在廚房的簷下,便成了風幹栗子。
失去了內部的水分,風幹後的栗子既耐儲藏,而且更加粉甜。
此刻的栗糕便是拿這風幹栗子做的。隻需將栗子剝殼煮熟,瀝水後撕去發澀的褐衣,放在大碗中反複搗成泥,直至十分細膩順滑、不見粗粒。
再加入蜂蜜和牛酪拌勻得細滑,放入梅花模具中脫模,中間各按口味撒上鬆子肉、石榴籽、銀杏仁等點綴。
尋常模具小,脫模後的栗子糕也是小小一朵,仕女唯恐汙了口脂的大小,整齊疊於花口淺盤中,優雅而精致。
蘇蘅不是淑女,喜歡拿勺子大口大口挖著吃。
因此廚房用的糕點模具足足有兩個巴掌大小,然後再倒扣在碗裏。
深深一勺挖下去,濕潤細膩的栗子泥在嘴裏融化,冰冰涼涼,甜甜綿綿,質感有如奶油。
甜食帶來的愉悅總是在記憶裏保存得很長久。蘇蘅仰起頭,一瞬間就回想起了自己從前窩在小沙發上吃大桶冰淇淋的那種快樂。
而“獅蠻”則是栗子糕更華麗的版本,像是放在栗糕上的王冠,把普普通通的灰姑娘栗泥加冕成公主栗子糕。
米糕做成各種栩栩動物形象,再以草木汁浸出的紅黃青黑白五行色點染在動物圖案上,擺放在栗糕上,這就是“獅蠻”。
生動有趣,好吃又好玩。
蘇蘅聽說這獅蠻栗糕是重陽吃的點心,隻有負責宮廷糕點的蜜煎局才有本事做。現在早過了重陽,廚房送來栗糕本隻需做成梅花圖案即可,但他們還是恭恭敬敬、一絲不苟地完成,手藝似乎更在蜜煎局之上。
一碟獅蠻栗糕、一壺沏得釅釅的安吉白茶、一本世情話本小說。蘇蘅通身舒展,眉眼彎彎,真是再愜意沒有。
到了正午,長公主派來催膳的人已經在門口催了幾次,蘇璋還在苦思之中,一動不動。
數百年來曆朝曆代都將早飯和晚飯看做是正餐,午飯是國朝上層人士兼及普通百姓富足寬裕後才加上的一餐,因此時人並不將午飯視作特別正式的餐點。
長公主和駙馬恩愛,公主府裏隻有他們習慣每頓飯都一起吃,包括午膳。其餘的人,譬如蘇家三兄妹,則可以在自己的院子裏吃午膳,等晚膳再和父母一起用。
蘇璋閉目凝神思考,穩坐如山,對外麵催膳小廝的聲音恍若未聞。
一月末的汴梁,外間依舊嚴寒,催膳小廝並排站了好幾個,凍得直跺腳,卻也不敢離開。
這邊阿嚴磨墨的手也慢了下來,一圈一圈越磨越小,看來也是餓了。
蘇蘅想起自己上次因為低血糖而暈倒的事情,那滋味真是抓心撓肝的難受。況且下人們早膳用得少,又站了一個早上,肚中滋味,可想而知。
她此刻雖不餓,但將心比心,見眾人如此,便放下書起身,在老爹的書桌繞了幾圈。
編寫書目一事,蘇璋大概和她說過,現在見他桌上攤滿的紙張上寫著各式各樣的餐館選擇劃分標準,蘇蘅心中便有了個大概。
她俯下身,在蘇璋耳邊以不大不小的聲音,笑道:“爹爹若還不去用膳,母親必定知道爹爹忙於公務而不會再叫人催。她隻會讓春娘把飯菜熱了又熱,以等爹爹。母親金枝玉葉,她餓著肚子等您,爹爹如何忍心?”
蘇璋叫女兒一提醒,忙睜開眼睛站起來,“哎呀,忘了!”
一看外麵竟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那麽多催膳的人而自己竟完全沒聽見,就知道康陽已經久等,道:“幸好蘅兒提醒,我們趕快過去找你母親!”
他雖這樣說,目光還不能從《食單》上挪開。
蘇蘅又笑道:“兒有一法,爹爹可願意一邊用膳一邊聽兒說說?”
蘇璋自從上次的豬肉宴之後,對這個女兒頗有幾分看重和尊敬,此刻聽她一說,不知道她又有什麽新奇有趣的見解。於是一邊往外走,一邊順勢表示自己早都餓了,願聞其詳。
蘇蘅走在蘇璋後麵,轉過頭對阿嚴和其他小廝眨眨眼,做了個“快去吃飯”的嘴型。
眾人先是愣住,不敢相信小娘子竟是為了他們的饑飽才叫起都尉的,反應過來後都投來無比感激的眼神,然而蘇蘅已經姍姍走遠。
父女兩人到的時候,康陽和蘇璞已經列座於席中,等候多時。
蘇璞和蘇蘅一樣,本也不必來吃午膳的,隻是因為早間陪著母親從大相國寺上香回來,此刻便也懶得回自己的院子,順勢就和父母一起用了膳再回去休息。
康陽等了許久,見蘇璋來了坐下,臉色毫無責怪之色,反而輕聲關懷,“可是官家派給你的差事又遇見什麽難處了?”
蘇璋笑道:“我這事兒能有什麽難處,跟季卿、柏庭的差事比起來,我這差事是天下最閑散的差事,不緊要!倒是你下次見我不來,也不必等我,仔細餓壞了身子。今日要不是蘅兒提醒我,我全然忘了時辰了。”
蘇蘅平日對朝堂的事不很了解,但知道父親與朝中許多高官交好,時常有客人登門。這些人服緋服紫,想來均是朝中重臣,想必季卿、柏庭便是這些人之中的幾個吧。
長公主聽到這關切話語卻並不如往常那般微笑回應,尤其是聽到蘇璋自我解嘲說“這差事是天下最閑散的差事,不緊要”時,神情略有黯淡,一時沒有說話。
蘇璞察覺到不對,立刻移開話題,笑道:“聽聞今日到了幾尾淮銀刀,阿葵素來最喜歡吃的。今日她沒來卻是可惜了,自元夕後我就不怎麽得見她,難得今天我們坐得這樣齊,不如差人把她也叫來。”
康陽看向兒子,這才微笑,輕聲道:“大郎想得周到。”於是派了侍女去蘇葵的院子請人。
淮銀刀其實就是江淮一帶的白魚,其體型窄長,銀片雪亮閃閃,故有“銀刀”的美稱。白魚性烈,出水即死,因此必須新鮮下鍋。
蘇璞也笑,全是兄長對妹妹的關切,“往常都是在初夏梅雨時節才能吃到這銀刀,如今聽聞在太湖邊有人專司養這魚,果然早了幾個月便能吃到。想必這是送到汴京來的頭一波淮銀刀,阿葵錯過可要後悔了。”
蘇蘅心道,好嘛,原來人工養殖這事現在就有了。
白魚鮮美,即使隻用清水簡單蒸熟,撒以鹽豉等簡單調料,亦有足以媲美蟹肉的清甜滑嫩口感。
但銀刀多刺,外麵的酒家為了食客進食方便,多用整段油煎或剁泥擠成丸子的手法烹調,反而失去了它最質樸的鮮美。
其實白魚窄而扁,刺大多細而軟,即使不小心吃到也可以順利咽下去,此做法實在有些暴殄天物。
還有人走了另外一個極端,認為白魚實在貴重,非得用其他貴重食材往上堆砌才好。於是便將獐子肉與魚糜混合,釀入鴨脯之中,下麵墊上火腿蒸熟食用,謂之“四珍薈”,其味道實在難以想象。
淮銀刀珍貴,定然是張春娘親自掌廚做。
侍女奉上來,一揭開蓋子酒香與魚肉香撲麵而來。
袁子才說,白魚須得“用酒蒸食”,才能美不可言。春娘是肯定沒有讀過袁枚的書的,竟然也想到了用酒炊的法子。
做來簡單,將銀刀去鱗去腸,清洗後用布拭幹水分,魚背淺淺劃幾道後即可放入蒸碟。將花椒、砂仁、豉醬擂碎撒於魚身,用酒和蔥段拌勻,炊之即可。
酒精揮發能夠帶走魚肉中的腥味,隻剩清鮮滋味。蘇蘅本來不餓,吃了一口食欲便被勾了上來:筷間鮮嫩白魚帶著淡淡酒味,香氣清高,滋味鮮爽回甘,果真妙不可言。
作者有話要說:①:沈括《夢溪筆談》中寫:“南人嗜鹹,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於北俗也。”所以這裏不是我寫反了哦,古代的南北口味跟現代剛好是相反的。
有學者考證說,現在北方人喜歡吃鹹的習慣可能受南侵的遊牧民族的影響,而現在南方人喜歡吃甜正是受到宋時北方人逃難南下的影響。這本小說裏,因為沒有靖康之難的影響,南北飲食習慣還是遵從最開始的“南人嗜鹹,北人嗜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