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飲椒柏酒
元夕夜,汴京城中不乏高樓,樓上嚴妝少女三三兩兩,閑坐漫談。
她們不時向樓下的街上看去,看到有五陵少年、王孫公子乘馬緩緩跟在美人的香車後頭,便湊在一起笑,想到不久之後,大抵又會有輕慢風流的詞曲傳唱某位娘子和某位郎君之間的韻事。
“你們看,那個人!”其中一位拍拍同伴,“那個穿白襴的書生,好俊俏。”
說罷,她忽然用團扇捂住嘴巴,仿佛在懊惱自己方才聲音太大。
樓上的女子紛紛投去目光,然後眷戀的目光不約而同地在那人的眉目間久久流連。
有大膽的女子見那人將要走遠,咬咬唇,摘下頭上戴的絹花,往那人身上扔。
“啊,好可惜!”女孩子們紛紛輕呼。
沒扔中,絹花落在那人的腳步邊,他仿佛沒有看見,徑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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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太學學舍,趙若拙才長出了一口氣,略帶不解地道:“汴京的女子也真是奇怪,她們怎麽什麽都往你身上扔?那些扔絹花的倒也罷了,怎麽珠花金簪也扔過來,這萬一砸中人腦袋怎麽辦?”
說罷,他又眼尖地發現,“叔夜,你胸前的金花怎麽不見了?”叔夜是薛恪的表字。
看著對方神色淡淡,對被砸中或丟了那金花都並不在意的樣子,趙若拙不禁一拍大腿,“哎,當真可惜了!”
琅嬛院的東西當真奢豪,給客人簪戴一次便不要了的精巧胸花也是真正鎏金的東西,做個紀念也是很好的。
從琅嬛院回來已是三更天。
夜已深,太學的學舍之外依然隱隱有齋生和歌舞妓玩笑吵鬧的聲音。
國朝自“元祐改製”之後,便將通過禮部會試的貢生全部納入太學,學於此,宿於此,一切費用都由禮部承擔,不用自己掏一分腰包,以待一年之後的春闈。這些太學生時人稱之為齋生。
齋生中也分品級,有上、內、外三等。
其中上等者最佳,殿試中的進士多出身於此等齋生。
太學生流連坊曲,招妓侑觴,風氣頗盛。若放在平日,早已有其他齋生覺得打擾睡眠而去報告舍監。
但今夜是元宵,一年之中最盛大的節日,街上徹夜狂歡的人群至今未散,又如何能強求齋生們早睡呢?現下除了玩樂也無事可做。
趙若拙將眼前的青色土瓷小碗推到薛恪麵前,嘿嘿笑道:“這是我方才特意從江行首的小廚房討來的,據說江行首的桂花乳糖圓子是琅嬛院中的一絕。琅嬛院中行首平日深藏高閣,未易招呼,今日是有了貴客才做了這圓子。要不是她小廚房裏的婢女是我同鄉的表妹,這一碗多餘的圓子怎麽輪得到我們喲。”
說罷,他又咂咂嘴,道:“要能見上琅嬛院裏的行首一麵,那才算是真的見識過東京城了呢!”
趙若拙今年二十八,嶺南人士,紫棠色麵皮,闊臉方頜。他生性爽朗,不拘小節,說話也是大大咧咧,對自己貧寒的出身毫不掩飾。
他同薛恪一般,同屬太學中的上等齋生。他姓趙,家中往上數九代亦與皇室沾親帶故。
隻是國朝立國將近二百年,皇家枝葉也散入百姓之中,趙若拙家中敗落,一幹老小便指望著他中進士,複興家族。
薛恪想到那張小小的慘白鵝蛋臉,不由一哂,江行首的貴客,長公主的次女,想必就是她吧。
“唔,真好吃!”趙若拙習慣叫他的字,“叔夜,快嚐嚐!”
薛恪把麵前的小碗推回去,對好友淡淡笑道:“你好不容易討來的,怎可掠美。”
趙若拙搖搖頭,道:“我卻是忘了,你素來不喜歡與人共食。”說罷,將這碗湯圓端回來吃了。
趙若拙與薛恪同居一室,自然曉得薛恪的性格。
雖說太學中的舉子都是以日後的殿試為要,但如薛恪般自律潔淨,卻罕見。
都說君子如玉,但他薛叔夜是玉做的人,卻是石頭做的心。
趙若拙常跟薛恪玩笑,道:“哪家小娘子若貪戀你的好相貌嫁給你,過不了多久歸寧就會和雙親大吐苦水。”
薛恪聞言不置可否。
趙若拙哈哈大笑,道:“你這過的是苦行僧的日子,左不過是好看的苦行僧,哪家小娘子受得了。”
太學之中眾人隻曉得今年的舉子中有南方鼎鼎有名的大儒張端的學生,卻不知此人姓甚名誰。
趙若拙因為和薛恪走得近,才知道薛恪便是張端的弟子。原來學《論語》,學到孔子誇讚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趙若拙隻以為這樣簞食瓢漿、克己複禮的人是春秋時才有的,卻不想自己碰上個現成的顏回。
後來相處久了,趙若拙卻發現他愈發看不透這比自己年輕了五歲的青年人。
薛恪不是全然的儒生,倒更像是個墨家弟子。
誠然他容色極其出眾,但不隻是琅嬛院裏男倌的那種“漂亮”,沒那麽簡單,光是他殊勝的風度裏就藏了許多別的東西。
太學生群聚,以家財和才華為標準劃分這些人,有三類。
無才無錢有錢的人自然不會成為齋生,因此不論。
無才而有錢的太學生也不多,是學生中的最下等,雖有錢卻很難得到別人的尊重。
有才有錢的人往往傲慢,大多愛指點江山,嘲諷朝中官員,但同時又結交權貴,將太學作為謀求人脈的途徑。
有才而無錢的齋生最多。這些人想要給自己尋個好出路,要麽是憑著自己的才華在齋生中拔得頭籌,以獲得朝中大臣的青睞;要麽是憑借自己的長袖善舞與財閥結交,成為豪門佳婿。
趙若拙私心覺得薛恪是這三類人裏的例外。
讓薛恪在太學中揚名的有兩件事。
其一,在會試前的幾日,有人當街縱馬,不慎傷了他。薛家家貧,一時湊不齊銀錢醫治,薛恪隻能請太學中的大夫簡單醫治包紮後便去考試。
考試當日,薛恪並無多言,隻問監考的知貢舉要了一方最尋常不過的鎮紙。
知貢舉奇道:“要鎮紙何用?”
薛恪道:“左臂受創未愈,無法撫平考卷,因此請發一鎮紙。”他說話時臉色從容平靜,不見任何異樣。
太學中的學正監考們紛紛感歎,“可惜可惜,且不論斷臂之痛,就連試卷都無法撫平,該如何作答呢?”“隻能說是天不假憐於斯人,這個舉子這番的會試怕是不成了。”“不過幸而他還很年輕,三年之後再來,也為時不晚。”
其他舉子聞言,有人如學正般惋惜,更多的人卻心中竊喜,道是少了一個對手。
這些聲音縈繞在耳邊,薛恪並無特別的反應,臉上神色亦是淡淡。左臂掩在袖下,他抬眼,盯牢了那紅頭榜上第一行的位置。
試畢後,布榜,薛恪中會試榜首。
眾舉子嘩然。
其二,國朝看重文士,人人以家中有進士為豪,連小兒郎都會唱:“今朝的進士文魁,他日的尚書侍郎。”
有兒子的自然是鼓勵他們多讀書參加科考,沒有兒子的隻盼能在金明池畔招得一名進士作為佳婿。此風極盛,甚至發展到有強豪之家在公布名次的當日把進士強搶回家的,時人稱之為“榜下捉婿”。
有先見之明的豪富之家則會提前聯係好家境清貧而成績優異的學子,以重金資助他們的生活為交換,換得這些舉子進士及第後迎娶自家女兒,以求他們做官後護佑家中財脈。
這便是“榜下捉婿”的升級版,“榜前約婿”。
連趙若拙都有數家聯係,問是否有意接受資助,更別說會試第一的薛恪了。
薛恪家貧,年少無妻,又天生一副好皮相,風度殊秀,“約婿”之人絡繹不絕,卻都被薛恪一律回絕。
太學之中人人都道臨川來的薛恪清高孤僻,少與人交往,與他稍微交好的也隻有生性爽朗的趙若拙了。
是以那日太學門外,薛恪被奔馬上的人撞倒,隻有趙若拙聞聲趕出來幫他。
眼前學舍裏的蠟燭燒得久了,裏麵的燈芯未剪,因此火焰躍躍,忽明忽亮。
薛恪眼前的椒柏酒清香芬芳,可以祛瘴氣瘟疫,最重要的是,它是可以溫暖身體的便宜良物。
一杯緩緩入喉,在酒精和辛辣的椒柏氣味的作用下,可以稍稍緩解適才在寒風中左臂針刺一般的疼痛。
太學中的醫官說,這隻手臂受損太重,是無法徹底好了。醫官眼目中有可惜的神色,須臾道:“薛郎君你若是平日寫字看書也就罷了,想要引弓射箭,是斷斷不可能的了。”
趙若拙見薛恪麵色不佳,於是便轉換了話題,問道:“琅嬛院裏還是沒有你要找的人的消息麽?”
薛恪闔目,忍受著持續的針刺般的痛感。他搖一搖頭,道:“沒有。”
太學生冶遊宿娼本是極平常的一件事,趙若拙有心來汴京見一見世麵,欲與薛恪同遊勾欄,磨了他許久都不成。
最後逼得趙若拙激他,故意不懷好意地道:“薛兄,你難道不喜歡女人?琅嬛院中聽說也有男倌人哦。”
不過自然,對著薛恪,激將法也是沒用的。
然而前幾日,薛恪忽然鬆了口,答應同趙若拙一起去琅嬛院。
趙若拙當時就奇了,不知薛恪為什麽突然轉了性子改變心意。
他先是詫異,隨後嘿嘿一笑,大膽猜道:“莫不是……莫不是哪個行首看上了薛兄弟,願意以私薦枕席相許?”
這種事在他老家那種小地方不常見,但在風雅的汴京卻不少見,更何況對方是薛恪,這讓這種猜想更有說服力了。
薛恪本可以順著趙若拙的話隨口應了,但他沒有這樣做。
麵對汴京城中唯一可以交心的好友,薛恪略頓了一頓。
再沉靜的人,心中的江江海海也要有可以流淌的去處。薛恪不想隱瞞趙若拙,隻簡短地解釋緣故。
“我是遺腹子,未出生時家中便遭逢變故,祖父和父親去世後,母親在一個秦姓家將的護衛下逃難來了南方。在我少年時,我母親改嫁了,這秦叔叔也不好再繼續跟著我母親,於是便辭別了我們來了汴梁。我母親病故後,家中還有許多事不明不白。那秦叔是唯一知曉我家從前之事的人,因此我才幾番打探他的下落。聽人說他在琅嬛院中做活計,去那裏是為了找到他而已。”
趙若拙原以為薛恪一身清貴氣質,不像是尋常人家所有,不是哪家的庶子,也該是哪個沒落大族的旁支的子弟。
沒想到薛恪這樣一說,身世比他想象得還要淒苦,這不禁叫趙若拙對眼前的人又更敬佩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