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蘇子豬頭肉
那麽,現在的問題是,怎麽光明正大地再次出府呢?
接下來幾日,蘇蘅對阿翹道自己在屋內憋悶,於是每日半晌午吃過飯後便穿得厚厚的出門,按時定點地在公主府中閑轉,一是為了消食,二是為了探路。
臘月初到,才下過大雪。雪停後依稀有薄霧,樓閣迤邐,垂花廊婉轉,並著小橋假山、水塘倒影全籠罩在薄霧庭霰中。
花園中有千峰筍石萬樹鬆蘿,此刻都化作了千株玉,萬朵雲。
然則美雖美矣,但在大路癡加大俗人的蘇蘅眼裏看來——真的都差不多啊。
她這四通八達的古代豪宅之中轉了幾圈之後,便不知道自己是從哪個方向來的,想回也回不去。
偌大的公主府,她走了小半個月還沒摸著大門在哪。
蘇蘅糊裏糊塗繞到一個偏僻的小院子,見眼前小院的廚房煙囪裏升起嫋嫋白煙,然後鼻尖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傳來。
既然有煙火,便肯定有人,蘇蘅打量著便進去問路。
剛走進去,看見一口大黑鍋,鍋中的湯正咕嘟咕嘟冒著小泡,升起白茫茫的水汽。
水汽後麵坐著一個小老頭,正填火加柴。
那老頭不防有人走進來,抬起頭被嚇了一跳,定睛才發現是個笑吟吟的少女正揭開鍋蓋往裏看。
他認得蘇蘅,站起來惶恐道了聲小娘子。
蘇蘅有點驚訝,“老丈認得我?”但剛問出來,看那老丈誠惶誠恐麵對她的模樣,便已想到原身的脾氣不好,隻怕名聲也不大好,傳遍府中,不然何以這偏僻地方的仆人也這麽怕她。
不過蘇蘅並不在意這些細節,注意力全被鍋裏煮著的那個大豬頭吸引了。
豬肉在本朝是賤物,非貧賤困苦之人不食,因此穿越來了這麽久,她一次也沒吃過。
糖醋小排,蔥燒大排,爆炒肥腸,椒鹽豬肝,青椒小炒肉,芸豆燉蹄髈,紅油涼拌豬耳朵,青蒜苗炒豬血丸子。蘇蘅咂咂嘴,搖了搖頭表示遺憾,哎,二師兄全身都是寶,爾等如何不懂得欣賞。
這鍋裏的豬頭肉看樣子已經燉了很久,油湯白濃,皮酥肉爛,隻是香氣中含著一些不容易被忽視的腥膻氣味。
蘇蘅剛要開口問,小老頭一副“被發現了”的沮喪表情,索性先說:“小娘子可千萬別聲張,這是蘇相公想吃的。豬肉是賤物,長公主鄙夷,蘇相公這才命老奴在這偏僻小院煮好悄悄送去的。相公平素沒有別的嗜好,就好這麽一口豬肉,小娘子若是說出去,公主必不會讓相公再吃了……”
蘇蘅覺得好笑,以前見過有人背著老婆抽煙喝酒賭錢的,她這老爹妻管嚴得這麽清新脫俗,居然是背著老婆吃豬肉。
蘇蘅奇怪,“老丈何不出去買些,如此不是更方便?”
老丈自豪一咧嘴,“小的不才,老來別無專擅,隻有這一手燒豬頭的手藝,相公說外麵的店家誰也比不得。”
蘇蘅點點頭,撩起衣袖,撚起小碗,從鍋中夾了一筷子。肉已經被燉得極酥爛,用舌頭輕輕一抿就在嘴裏化作絲絲縷縷,隻是這味道……
蘇蘅輕輕皺眉,複而笑道:“老丈,你這肉燉好了,我替你送去吧。”要想出門,得到光明正大的許可豈非比偷溜出去好得多。
那老丈擔心,欲言又止,但見眼前的小娘子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跋扈張揚,反而眉眼彎彎,便也鬆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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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璋在書房內編撰官家所指派的《汴京食單》,手中雖然疾書,實則腹中已然咕咕。午膳時他特地少吃了一些,長公主以為他是冬困,也沒多問,卻不知他又饞這一口豬肉了。
有人敲門,蘇璋看看窗邊的小日晷,心中估算時間差不多,擱下筆,輕輕道:“老丈,進來便是。”
誰知站在門口不是王老丈,卻是他平素天天由著一幫仆婢侍從簇擁賞花玩月,縱情聲色犬馬的小女兒。
平時這小女兒跟他並不親,連麵也不多見,印象裏多著綺巾豪飾,但此刻站在門口,花綾鵝黃襦襖加青碧羅裙,裹著銀灰鼠毛大氅,映著雪光,極是清爽。
蘇蘅舉起食盒,笑盈盈道:“爹爹,午點來了。”
她把食盒放下,卻沒有離開的意思。
蘇璋有點不好意思,年逾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堂堂從四品駙馬都尉,如何能毫無顧忌地在自家女兒麵前舉箸對著豬頭肉這種貧賤食物大快朵頤呢?何況這小女兒平日終日隻愛玩鬧,和自己並不親近。
蘇蘅看出他的窘迫,麵上不覺露出微笑。
她將食盒中切得飛薄如紙、碼得整整齊齊的豬頭肉取出來,道:“爹爹請用。”
蘇璋臉上有一絲絲窘意,“這是……王老丈讓你送來的,他人呢?”
蘇蘅乖巧道:“兒恰巧遇見老丈在為爹爹炊煮午點,便自告奮勇前來了。”
說罷,她又從食盒的下層取出一小碗蘸水和一小碟黃瓜絲,道:“兒恐怕爹爹覺得不清爽,自作主張調了些蘸料和小菜,爹爹且嚐嚐看。”
宋人將正餐以外的一切果腹充饑的加餐都稱作點心,不論甜鹹,因此蘇蘅將這肉稱作午點。
蘇璋有點猶豫。
煮好的肉明明已經有了鹹味,如何還需要再蘸東西呢?況且,蘇蘅自出生以來,一雙手纖纖玉質,從來未曾沾過半點陽春水,這蘸水……能吃嗎?
隻是女兒說到這一步,蘇璋也不好推脫。
蘇璋夾了一片豬頭肉,中間放了幾條黃瓜絲,然後用筷子裹成一個小卷,在那碗深色蘸水中略點了點送入口中,舉止斯文得體,頗有士大夫的風雅。
唔,竟然,出人意料的好吃。
蘇璋的眼睛不自覺地亮了亮。
不同於從前王老丈把豬頭肉砍剁成大塊,這次的肉切得很薄,加上辛辣刺激的蘸水,回味中有芫荽和青蒜的香氣;中間的黃瓜絲是解膩的妙物,肥腴的口感中又有爽口脆嫩的清甜,一口口下去不但滋味豐富,而且沒有負擔。
以往吃完王老丈煮的肉,都需要以濃茶壓住胃中的翻上來的腥膻回味,但這次竟然完全感覺不到那種逼人的膻味。
等蘇璋回味過來時,這位以風度翩翩聞名的駙馬大人已經在女兒的注視下吃完了一整碟的豬頭肉。
“這料汁……”蘇璋想問蘇蘅如何想到這一解膩的妙法,但又想到不但君子遠庖廚,高門仕女也當遠庖廚才對。蘇璋於是便把話頭憋回去,隻溫和而客氣地道:“蘅兒病中初愈,何必親自勞累。”
他沒問出來,蘇蘅卻看出他的欲言又止,接話道:“兒不累,這東西其實簡單。”
她將做法細細說來:隻需將青蒜苗和香荽細細切碎置於碗中,加鹽、醬、糖、青花椒,既可以去腥膻又可以刺激食欲。
“其實用蒜末味道更好些,但是兒恐怕爹爹下午會客,所以改用味道淡些的青蒜苗。”蘇蘅補充道。
看著這個平時跟自己十分疏離客氣的女兒竟如此細心體貼,蘇璋不禁在心中暗暗喟歎。
蘇璋細細咂摸,舌尖還有些不易覺察的水果的清甜回味,但蘇蘅剛才並未提及,便道:“這其中還有些酸甜的滋味兒,像是……橘膏的味道。”
古時水果不易保存,新鮮的水果采摘下來往往隻能吃一個月不到。因此把它做成蜜膏,想吃的時候拿銀挑子調一點出來,熱水一衝即可得到果味的飲品。所以想起柑橘果類的東西,蘇璋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蜜膏而不是鮮果子。
蘇蘅對她老爹的刁鑽舌頭也有點驚訝,“是橙泥。兒放了些許香橙搗成的泥,以此代替部分的醋。”
其實她調的蘸料就是普通的泰式蘸料,酸、甜、辣,用小青檸的汁更好。但是冬日大雪,一時找不到新鮮的青檸,看到案台上供著的香橙,一試果然也不錯。
蘇蘅在老爹埋頭苦吃的時候細細打量了一下這件書房,可以確定的是,她爹是蘇子蘇軾的狂熱粉。
書房裏掛滿了蘇子瞻的遺跡,書架上也是全是他的詩文。
蘇軾當之無愧是本朝的文化明星,永不過氣的頂流,粉絲範圍之廣,上至太皇太後皇太後,中至文人士大夫,下至市井販夫走卒,有井水處皆曉蘇詞。
但很可惜,她爹雖然也姓蘇,但是是長安人士,和出身眉山的三蘇沒什麽關係。
不過這不妨礙她的可愛老爹追星啊。
蘇蘅一打眼看見老爹書桌上的珊瑚紅釉小筆山旁邊裱了一幅約手掌大小的字:“我姓君姓偶相同,我屋公詞在眼中。①”
前世天天混跡各大論壇的蘇蘅在腦子裏自動用粉圈語氣翻譯了一遍,大約就是說,我和哥哥居然是一個姓哎,哥哥的作品擺在我房間最顯眼的地方。
這樣一想,蘇蘅對她爹為什麽這麽熱衷於吃豬肉好像有了點更深的了解。
一則,豬肉相較於時下流行的牛肉、羊肉來說,的確脂肪含量更豐富,口感更柔嫩多汁;二則,對於蘇璋來說,吃豬頭肉無異於一次對蘇軾的文化朝聖。
蘇軾喜歡吃豬肉,還寫過《蒸豬頭頌》:淨起鍋,淺著水,深壓柴頭莫教起。黃豕賤如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有時自家打一碗,自飽自知君莫管。
王老丈的做法的確深得蘇子文中所著奧義。
但問題就在於,逐字逐句按照蘇軾的做法做來,卻不好吃。
蘇蘅吃了王老丈複刻的蘇公豬頭肉,很爛,但味道一般。隻是清燉,腥臊味和髒器的味道未去除幹淨。她調的料汁有一半目的都是為了去腥去膻,有些本末倒置。
蘇蘅打量著蘇璋書案上散放的紙張數目,心中有了籌謀,笑道:“爹爹,長公主不喜豕肉,自然有她的原因。然則食物之味美,有一半在於烹調。兒有一法烹治,或許能讓這豬肉登上大雅之堂,以後爹爹再不必背著長公主向蘇子表達孺慕之情了。”
蘇蘅最後幾個字說得揶揄調侃,她知道蘇璋脾氣好得很,一定會答應她這個要求。
蘇璋吃過她改良的豬頭肉,雖質樸美味,卻還不足以使康陽回轉心意。他半信半疑,卻又有點期待,問道:“果真?”
蘇蘅悠悠道:“隻要爹爹應允放兒出府。”
作者有話要說:①:化用王安石《謝安墩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