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過去與未來
為了跑去找陳臻,紀凡平生頭一次翹了晚自習。
此時,他頂著微涼的夜風站在陳臻家的公寓樓下,感覺到了一絲淒涼。
——他從小不住在中心市區,幾乎忘了還有門禁這一回事兒。
偏偏這棟樓的電子門鈴壞了,他又不好意思站在樓下大聲喊人,隻得縮著脖子等在一旁,等著有哪位鄰居回家能順道兒把他放進去。
這是一棟老小區了,似乎連房間都沒住滿。紀凡蹲在花壇邊緣,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倒是被四處飄來的飯菜香氣熏得頭暈眼花。
好餓啊……就在他幾乎想要放棄等待打道回府的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了猶猶豫豫的聲音“紀凡?”
他循聲扭頭,隻見陳臻單肩背著一隻黑書包,空閑的手裏提著剛買的菜。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似乎剛從外邊回來。
“你——”紀凡猛地站起來,結果眼前一黑,險些摔了。
陳臻穩穩扶住了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走吧,上樓說。”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陳舊的筒子樓,陳臻換了隻手提著菜,熟練地摸出鑰匙擰開門鎖。
“家裏沒人,你隨意。”
紀凡訥訥地噢了一聲,蹲下來解鞋帶。
這時他注意到陳臻隨意蹬下的白色板鞋,邊緣殘留著一圈黃土,看起來風幹得差不多了,像是最近剛去了一趟山裏……
“晚飯吃過沒?”陳臻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
“啊,還沒有,但是不用麻煩了,我……”
陳臻沒回答,很快響起了淘米切菜的聲音。
紀凡“……”
他換上拖鞋,環顧了一圈陳臻的“家”。
很簡陋的一居室,餐廳角落裏擺了張書桌,衛生間和廚房是一體的,中間用簾子隔開,臥室則壓根沒有窗戶,隻容得下一張單人床。
房間裏東西不多,擺放淩亂,一看就是獨居的男人。
紀凡走到書桌前,隨意翻了翻,除了課本,書架上還堆著許多深奧的生科和物理學教材。
是……為了大學提前做準備嗎?
他隨意抽出一本翻開,書頁很陳舊,像是已經被人熟讀了很多遍。他心中閃過一絲疑惑,剛想仔細瞧瞧,斜刺裏突然伸出一隻手,抽走了書本。
紀凡嚇了一跳。
“先吃飯。”陳臻笑笑,將書隨意塞回書架裏。
陳臻做飯很粗糙,餐桌上簡簡單單擺著一碟水煮青菜,一盤蒸排骨,紫菜湯和兩碗白飯。
兩人相對坐在桌邊,紀凡食不知味地夾了幾筷子,忍不住抬頭“那個……”
“吃完飯再說。”陳臻淡淡道。
他的語氣很溫和,卻有著說一不二的氣質,叫人完全不敢反駁。
紀凡端起碗,偷偷打量了他一眼,總覺得這家夥像是少年老成的樣子,硬要說的話,倒是和傅先生有點像。
沉默地吃完飯,紀凡有些坐立不安。陳臻浸好碗筷又泡了兩杯茶端回來,單刀直入地開口“說說吧,你想問什麽?”
紀凡艱難地起了個話頭“那個……你這幾天又請假了,同學們都很擔心你。”
“關逾那小子說的?”
“嗯,他很關心你。”
陳臻淡淡地笑了笑“他是個好孩子。”
“那你到底……”
“一點私事。”陳臻頓了頓,道,“給家裏人掃墓去了。”
紀凡愣了一下,脫口而出“西桂山公墓?”
陳臻有些詫異地瞥了他一眼,卻又在意料之中,坦然點了點頭。
紀凡抿著唇,麵露掙紮。他心中有個疑問越來越大,卻又不敢貿然問出口,生怕對方會以為自己瘋了。
陳臻皺眉“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的小舅舅,嗯,他叫陳佑臻……”紀凡垂著頭,不時從眼尾偷偷注意對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道,“或許,或許你聽說過他嗎?”
陳臻的動作頓住了,半晌,他緩緩放下茶杯。
“你都知道了些什麽?”
對方這副模樣讓紀凡幾乎確認了心中的疑惑。他很肯定地說“你認識他,對不對?”
陳臻摩挲著茶杯邊緣,沉默了好一會兒,久到紀凡以為他大約是不願意回答了,才慢悠悠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的表情模糊在氤氳的水汽裏,看不清楚,“不僅認識,我們還是熟識。”
談到過去,陳臻冷淡的麵孔上第一次浮現出了溫柔的笑容“他是我的戀人。”
紀凡嘴唇抖了抖,沒能反應過來。
陳臻很淡定地站起身,從角落的一本書中,抽出了那張紀凡留給他的舊相片。
“那天晚上,你記不記得我跟你提起過,時間其實並不是線性的?”
紀凡微微瞪大了眼,思緒瞬間被拉回了某個潮濕的梅雨夜晚。
“‘時間具有一維性,單一向前不可逆。’……每個人都知道的真理,但這真的是真理嗎?”
“如果我說我不是‘陳臻’,你相信嗎?”
……
半晌,紀凡啞聲道“你到底是誰?”
陳臻笑了笑,伸出手“重新自我介紹一下,我姓於,叫於蘭舟。如果按照出生年月來算,我今年應當是46歲整。”
紀凡驚疑不定地盯著他的麵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前的陳臻,或者說於蘭舟,看起來非常年輕,至多不超過20歲。
陳臻不在意地聳聳肩,收回手,自顧自往下說“出於某些原因,我不方便使用真名,所以借了他的名字。正如你所見,我並不屬於這裏。”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抿了口茶水,開始回憶“大概20年前,我曾是t大物理係的研究員,一直從事實驗研究工作,具體的課題……是突破時間一維性。”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在十幾年前,這還是個非常熱門的話題,課題組人人都很樂觀,覺得我們距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陳臻闔了闔眼,有些疲憊地說,“直到某天實驗出了意外。”
“什麽意外?”
“當晚,包括我在內的幾名核心研究員全部宣告失蹤。因為是機密項目,引起了上麵的高度重視,安全局派人搜尋許久無果,不得不懷疑起另一種可能——或許是集體叛逃,要麽就是遭到了綁架。”陳臻停頓了很久,澀然道,“後來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跟我們關係親密的人全都遭到了隔離審查。我父母早逝,親戚也不常來往,身邊隻有一個佑臻,”陳臻搖搖頭,“他被迫退出了手頭的涉密項目。流言如沸,很快,我們的關係也徹底曝光了。”
“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他。”他把臉深深埋進手掌中,說不出話了。
紀凡不知該說什麽,猶豫著探過身,輕輕按住了他顫抖的的肩膀。
“……我沒事,”陳臻深吸一口氣,繼續說下去,“我其實並不清楚那幾年裏他具體經曆了什麽。等我恢複意識,已經是去年的3月份。如你所見,我的身體年齡突然倒退了六七歲,還莫名其妙來到了二十年後。”
紀凡輕輕地抽氣一聲“所以,試驗……實驗成功了?”
陳臻苦笑起來“算是吧。”
“在官方記錄上,我早在20年前就已經是個死人了。我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佑臻,誰知卻得知了他的死訊。”他手指輕輕撫過那張相片,喃喃道,“我不信他會自殺,他向來是個活潑開朗的青年,我瘋了一樣地找他,直到……”
直到親眼看見他的墓碑。
“我又立刻轉頭北上,想去學校調查當年的事,查清到底是誰把他逼上絕路。可我沒有身份,甚至無法光明正大地露麵。我在t大周圍徘徊了幾日,依舊毫無頭緒,直到有個人出麵幫了我。”
說到這裏,陳臻抬起眼睛,直直望向紀凡。
紀凡被他的目光盯得背後發麻,怔怔道“怎,怎麽?”
陳臻露出意外的神色“原來你還不知道?他竟沒告訴你?”
“知道……什麽?”
“我遇到了你,紀凡,”陳臻緩緩開口,“是‘你’幫了我。”
我?
紀凡喉結滾動了一下,腦海中,一個瘋狂的猜測逐漸成型。
“那個人你也見過的,生物聯賽那天,就在學校裏。”
紀凡似被重錘狠狠砸了一記,指尖都微微顫抖起來“你是說,你是說……”
送來寵物蛋的青年……原來竟是他自己?
一瞬間,他腦中閃過無數零碎片段。
“我出生的家庭很冷漠……”
“……為了得到母親的認可,我拚命學習。”
“那個人?嗯,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他對我非常好……”
“如果不是因為……或許我會喜歡他也不一定。”
……
“紀凡,我把它送到你手裏,是希望你能幸福。”
“啊……”紀凡長長地呻吟一聲,不堪重負地按住了太陽穴,冷汗涔涔而下。
他眼前交疊閃現著青年溫柔疏遠的微笑和他腕上駭人可怖的傷疤,可怕的猜想幾乎要將他徹底壓垮。
——原來,那才是他原本的人生嗎?
那麽多苦難,那麽多曲折,到頭來卻什麽也得不到。那才是本該屬於紀凡的人生,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混亂中,陳臻很輕柔地攬過他的肩背,哄孩子似的搖了搖。
“不要怕。無論你還是他,都是非常堅強的人,痛苦隻是暫時的,所以不需要害怕。”
“我,我……”紀凡抬起蒼白的麵孔,定定看著前方虛空,半晌,猛地捂住嘴幹嘔了一聲。
“會好的。一切都過去了。”陳臻溫和地道,“都過去了。”
“我……”
“你知道嗎,他,或者說你,當初也是這麽勸我的——與其執著於往事,不如思考補救的方法。”
紀凡緩慢地眨了眨眼。
“另一個‘你’的出現,意味著線性時間的確是可以被打破的。但憑他的能力,最多隻能倒推十年,當初的關鍵實驗數據在那場事故之後被徹底封存銷毀,他需要我的幫助。”
“於是我答應了。”
“他替我弄到新的身份證明,還把我送到你的身邊,重新參加高考。”
“他說動了我,我重新燃起了希望。我想,這一次,或許這一次,我們的研究會更成功也說不定呢?”
紀凡終於有點明白過來了,怔怔地看向他“你是想……”
陳臻點點頭,語氣輕柔而堅定“我想回去。我要回到他身邊。”
紀凡愣了愣,訥訥道“為了這個,所以你準備重新進入t大的研究院?可是……”
——可你不是懷疑,當初正是研究院的某些人將陳佑臻逼上了絕路?
陳臻了然地笑了“嗬,我當然恨他們。”
“醒來後的每一個夜晚,我都不得安寧。我夜夜夢到佑臻枯槁的麵孔,他滿頭滿臉的血,哭著向我求救。最絕望的時候,我甚至想過就這樣闖進去,殺光那群道貌岸然的禽獸,親手向每一個傷害過他的人複仇。”
他搖搖頭“可是我不能。”
“紀凡,你年紀還小,或許你還不明白,但是……”
陳臻靜靜望著窗台上的月光,臉上重新浮現出那抹溫柔的,憂傷的笑意。
他輕聲道“他的未來,比起我的過去,要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