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傅明淵目光從本子挪到紀凡臉上,隨後,又再度望向窗外。忽然,他答非所問地說:“雪停了。”


  紀凡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然,呼嘯了一整晚的暴風雪不見了蹤影。


  室外靜悄悄的,冰天雪地的世界再度恢複了一片死寂,像是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雪終於停了。


  傅明淵重新打亮手電筒,探身過來,替紀凡裹好外套。


  是要去哪裏嗎?


  紀凡指指門外,比了個問號。


  “嗯。”傅明淵簡短地說,“我們出去說。”


  紀凡滿頭霧水,卻還是跟著他站起來,往基地門口走去。


  南極的風暴來得也快,去得也快。


  等他們走到屋外,紀凡才發現,不要說狂風,就連天空中的雲都已經散了。星星一顆接一顆,從藍絲絨的天幕上探出頭來,不知疲倦地閃著光。


  星輝倒映在純白的雪地上,頗有種莊嚴壯麗的感覺。


  雪原很特別。遇上不刮風的天氣,借著積雪的反光,隻需要一點微弱的光源,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傅明淵將手電擰到最亮,借著燈光,他們幾乎將整個基地盡收眼底。先前覺得無比漫長的回家之路,現在看來,不過短短百米而已。


  繞過狼藉的廣場,傅明淵領著紀凡往基地邊緣走去。


  為什麽要特地出來講?

  冷冽的寒風刮得紀凡鼻子發紅,幾次想問傅明淵,又沒能找到合適的機會。


  一直到走出了基地,傅明淵才停住腳步,回過頭來,道:“你真想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麽?”


  瞥見紀凡毫不猶豫地點頭,他了然地笑了:“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們其實很像。”他指指紀凡,又指指自己,“固執,不達目的不罷休。即使結果會傷害自己,卻還是不肯改變。”


  紀凡歪了歪頭,有點想反駁—他說的這些,根本就不是自己嘛。


  “別忙著否認,”傅明淵無奈地搖了搖頭,“等到以後再看看我有沒有說錯吧。”


  說完,他又瞥了一眼紀凡。


  他們很相似,表麵上卻又千差萬別。


  紀凡習慣用溫吞掩飾內心的固執,將真心藏了太久,就連本人都快要遺忘了。而至於他本人,他的固執就一直大咧咧擺在外麵,像是豎起了渾身鋒利的尖刺。


  看起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內心出乎意料地產生了共振的頻率。


  紀凡心裏並依舊不太認同,但也沒有再反駁。他舉起寫字板:“就在這裏說嗎?”


  傅明淵轉身,指了指不遠處四處漏風的小破屋。


  這棟木頭房子很有些曆史,歸屬於當初最早登陸這片大陸的探險者。


  後來的冒險者與科學家們,選址在它附近,又建起了技術更為先進的進步站,漸漸的,這個原始站點反而被人們所遺忘了。


  木屋距離進步站最近的建築少說也有數十米距離,孤零零矗立在原野之上,與衛星基站南北對望,頗有孤寂之感。


  窗戶早已經全都碎了,傅明淵停在門口,試著推了推門。


  甚至室內也有積雪,它們堆得太深,將半個房門都埋了起來,明明木料早已枯朽,一推之下竟紋絲不動。


  傅明淵似乎早就意料到這樣的情況,轉而繞道側邊,輕鬆找到了一扇整個碎裂隻剩空洞的窗戶。


  恰在此刻,紀凡憑著敏銳的嗅覺,忽然捕捉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氣味。


  這味道不同於新雪,十分陳舊,也說不清是不是臭味,總之很特別,聞起來又有幾分熟悉,正不斷從那破碎的窗戶裏發散開來。


  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


  紀凡警惕地張望了一下,隻能看見一片模糊的黑暗。


  寒風從房梁與屋頂之間的破損處漏進室內,狹窄的縫隙像簧片一樣振動著,被疾風吹奏出嗚咽的聲音。


  傅明淵單手勾住窗框,利落地翻了進去,又反身來拉紀凡。


  很快,兩人都進入了室內。


  紀凡不適地抽了抽鼻子—進入室內之後,那股詭異的氣味比先前更顯濃鬱了。他抬手捂住口鼻,埋頭隻管往前走,想盡快離開這間房間。


  “當心腳下!”


  鐺啷。


  提醒到底晚了一步,紀凡收勢不及,不小心一腳踢到了地上丟棄的雜物。


  玻璃罐滴溜溜滾了一圈,沒入黑暗的櫥櫃底部,很快看不見了。


  地上落了些碎渣似的明黃色冰晶,似乎是裏頭原本存著的液體結冰後又破碎留下的痕跡。


  紀凡這才發現,那股怪異的氣味,或許正是這些日用品和食品冰凍太久之後散發出來的。


  “這邊。”傅明淵沿著走廊一路走到底,熟門熟路地站在了倒數第二扇房門前麵。


  沒有了積雪的阻擋,破舊的木門一推即開。


  出乎意料的是,與雜亂無章的主廳不同,這間房間顯得非常整潔,玻璃窗完好無損,牆壁薄弱處還用毛氈做了加固,像是前不久還有人在這裏生存過一樣。


  被子疊的整整齊齊,牙刷牙缸一絲不苟,連刀叉勺子等餐具,都齊刷刷倒向同一個角度。


  這間房間的主人若不是軍人,大概就是一名重度強迫症患者。


  紀凡一邊走,一邊查看室內情形。


  走到書桌邊,他發現了一枚倒扣著的鐵片。


  翻到正麵,上頭刻著一長串外文字母。


  他隻認得最前麵的名字。


  安德烈。


  這是一枚戰士常用的狗牌吊墜。


  狗牌又稱銘牌,通常會標注姓名、番號、軍銜、以及一些基本醫療信息。一旦戰爭中發生傷亡,即使麵目全非,也可憑此辨別逝者或傷員的身份。


  可以說,狗牌是戰士們最為珍視的隨身物品之一,不知為何,竟會出現在這裏。


  紀凡握著那枚薄薄的金屬片,扭頭去看傅明淵,卻見他抱臂斜靠在窗邊,神色自若,似乎並不感到意外。


  “就是在這裏,我找到了安德烈最後一本日記。”傅明淵衝紀凡站著的地方揚了揚下巴。


  他走到桌邊,拉開最底下的抽屜,從中抽出了一本皮質筆記本。


  翻開查看,本子裏的內容和先前有了明顯不同,日記之間不再出現風趣的插畫或是備注,相反,筆記本主人的心情似乎非常壓抑,大段大段,都是潦草淩亂的字跡。


  本子裏殘留著粗魯撕去紙張的痕跡,或是大段刪改的筆跡,某幾頁皺巴巴的,另有幾頁,則被咖啡杯壓出了棕色的印痕。


  種種跡象都像在說明,安德烈在這座臨時的庇護所裏,過得並不愉快。


  “因為救援的事,他和其他隊員大吵一架,最後被迫獨自離開了科考站。”傅明淵邊說著,邊繞道走到牆邊。


  掀起地圖,隻見底下張貼著一份更詳細的火山分析圖,用圖釘和標簽做了詳細的注釋,進入火山內部的幾條線路都用不同顏色的筆仔細描過。


  這……紀凡湊近了細看,發出去一聲驚訝的低歎。


  紙張表麵變脆,是被人長期摩挲的結果,邊緣的膠帶泛出陳舊的黃色,和牆壁緊緊粘合在一起,可見它已在這間屋子裏貼了很久很久。


  “這是安德烈的救援計劃。整個救援隊,隻有他一個人。”傅明淵鬆開手,地圖重新落了下來,擋住了極盡精細的計劃圖。


  “那他……”紀凡很想問他成功了嗎,話到嘴邊,很快又咽了回了去—如果成功了,安德烈又何至於孤身一人淪落至此?

  他的日記從最初的衝動到焦慮,最後慢慢歸於絕望。


  “他的米沙從最開始就沒能活下來。他處在隊伍最深入的位置,也是地震中第一個被埋的人。”傅明淵合上日記,指尖輕柔撫過粗糙的皮質表麵。


  紀凡有些難過,從身後,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角。傅明淵的手垂下來,反手攥住了他的手指。


  人生中生離死別本來就是沒辦法的事。正因如此,能夠相守的人,才顯得有多麽幸運。


  “米哈伊爾的屍體一直沒有找到。後來集體撤離開始了,安德烈固執地不肯走。他搬回了空無一人的科考站,住在米沙曾經的房間裏,打算等他回來。”


  所有人都知道,已故的逝者自然是不可能回來的。


  日複一日徒勞的等待,帶來的除了疲憊,就隻有更深的絕望罷了。


  所有人都知道,隻有失去的人不肯相信。


  寒風叩響玻璃,屋頂嗚咽如訴,或許是你如約回來,重新為我吹奏的樂曲。


  “……他漸漸開始聽到米哈伊爾的聲音,尤其是深夜,他時常聽見斷斷續續的敲門聲。拉開門,空無一人,可一旦回到室內,那聲音又會重新回響起來。他無法忽略它。他總覺得,或許還會有某一天,他打開門,就會看到那個活潑愛笑的青年直撲到自己懷裏。”


  日記底下壓著一張滿是褶皺的信紙,似乎多次被人揉皺丟棄,複又撫平展開。


  層層疊疊,大段的文字反複塗改,直到劃去。最後留了短短一行小字。


  傅明淵撫平信紙,緩慢念完了安德烈最後的自白。


  “……我愛他。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愛他。離別無損於他的魅力,就像我們曾無數次分開一樣,我們總會相逢。”


  “我們總會相逢……”紀凡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說到底,他們也算是重逢了吧。


  或許在某一個寒冷的冬夜,他打開房門,離開溫暖的庇護所,走進了情人冰冷的懷抱。


  傅明淵將筆記和信件收入懷中,帶著紀凡離開小屋,慢慢往回走去。


  距離基地門口不遠處,厚厚的積雪被風吹散了,露出下方凍得僵硬的冰坨子。


  冰塊早已完全看不出人形了,但因為昨晚狂烈的風暴,它的邊緣磕破了一個小小的角。


  就在那裏,一支陳舊生鏽的口琴隱約露出了模糊的輪廓。


  紀凡舉著手電,餘光掃過路旁,立刻發現了金屬外殼的明亮反光。


  他小跑兩步上前,扒開金屬殼附近的冰雪,那支精美的口琴就此露出了全貌。


  似乎是主人終於鬆開了手,輕輕一碰,那支口琴便從冰塊邊緣脫落下來,“啪”地落在紀凡掌心裏。


  紀凡下意識握緊了冰冷的合金外殼,出神地望向地麵,冰塊與岩石連成一片,怎麽也無法分辨出曾經站在這裏的那個人。


  這時,傅明淵也走上前來,輕柔地攬住了他的肩膀。


  在基地門口,他們並肩沉默,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冰原,遙遠黑暗的雲層裏,隱約有雲朵呈現出玫瑰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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