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找到你
是誰?
紀凡強撐著睜開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抓了抓,才發現電筒不知滾去了哪個角落,早就熄滅了。
室內光線昏暗,唯有牆壁上掛著的時鍾發出一絲微弱的熒光。
紀凡艱難地抬眼望去,隻見身前逆光站著個高大沉默的影子。
看身形大概是個年輕的男子。
傅……傅先生?
紀凡無聲地張了張嘴,唇角哈出清晰的白氣。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半個身子都凍麻了。
手指冰涼僵硬,幾乎失去了知覺。
咬牙握緊手指,鬆開,再握緊,再鬆開。
如此半晌,他終於開始慢慢感覺到血液重新流通起來,與之同時襲來的,是難耐的劇烈麻癢感。
好冷啊……
紀凡下意識想抓住什麽溫暖的東西,便衝人影的方向費力地抬起了手臂。
可偏偏,“傅先生”並未如他所願立刻上前抱住他。
相反,那人後退了一步,搖了搖頭。
“我幫不了你。”他說。
他的口音非常別扭,說話時重音總是落在奇怪的地方,像一個牙牙學語的幼童。
紀凡愣了一秒,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個聲音……似乎不是傅明淵?
基地裏什麽時候混進了外人?
難道說,還有他們不知道的人也被困在了南極?
“站起來。”
男人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紀凡很想問他是誰,可是嗓子依舊喑啞,咯咯作響,連半句話都吐不出來。
男人轉身欲走,低聲催促道,“來。”
紀凡試著蜷縮了一下腳趾。
幸好,被厚重的靴子保護著,雙腳並沒有徹底凍僵。
他掙紮著撲騰了兩下,總算站穩了身體,踉踉蹌蹌地往前走去。
神秘人見他起身,略一點頭,卻並沒有要伸手攙扶的意思。他自顧自邁開步子,朝反方向快速離開。
等等!是你救了我嗎?
紀凡焦急地想要叫住對方。
——強行叫醒自己的人,似乎正是眼前的男子。
他為什麽要救自己?
沒有回答。
死寂的甬道裏,兩人一前一後的腳步形成紛亂的回聲。
紀凡直覺對方好像還想傳達些什麽消息,便忍著酸疼,跌跌撞撞地追趕,拚命想要抓住黑暗裏的人影。
然而,那個人始終非常安靜,一個多餘的字也沒有,不遠不近綴在前方數米處。隻有當紀凡實在跟不上時,他才會側身稍事等待。
男子似乎穿著某種沉重的軍靴,鞋底碾上磚地的聲音清脆響亮,偶爾相互碰撞,皮扣踢踏作響。
寒冷逐漸侵蝕身體,紀凡實在走不動了,甚至感覺不到到自己麻木的四肢。他扶著牆壁,垂下頭,低低喘息兩聲。
“快一點。”神秘的男人停下步子,語調古怪地催促,“‘他’需要你。快去找‘他’。”
紀凡猛地抬起頭,嘴唇動了動,努力發出一個極輕的氣音。
“傅……?”
“嗯。”那人簡短道,“快。”
紀凡來不及細細思索前因後果,幾乎立刻便相信了他的話——要說對方如果有什麽歹心,剛才完全可以放任自己睡過去。
若是在這樣的低溫環境裏睡著,大概永遠也醒不過來了。
更何況,看他的意思,傅明淵很可能遇到了危險。
時間緊迫,紀凡顧不上太多。他願意賭這一把。
咬緊牙關,紀凡指尖扒著牆壁,繼續一步步艱難地往前挪。
然而,走不出幾步,他雙膝驟然一沉,整個人往前栽倒。
說時遲那時快,一雙鐵鉗般的大手伸來,穩穩托住了他的身體。
“小心。”
他半掛在那人臂彎裏,受驚之下,手指死死攥著對方前襟,力道之大,以至於竟拽下了一枚裝飾用的銅扣。
“還好嗎?”
紀凡驚魂未定,慢慢站穩身體,點了點頭。
這回對方沒有立刻抽身離開,而是向下摸索,直到最後握住了他的右手。
“走。”
那雙手臂非常有力,牢牢支撐著紀凡,他們前進的速度加快了許多。
紀凡垂頭跟著,左手翻來覆去地把玩那枚冷冰冰的銅扣,即使隔著手套,也能感覺到它鋒利的邊緣。
就在這時,他脖子發涼,突然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
說起來,他們距離基地出口並不遙遠,幾步之遙,便是冰天雪地的野外。
但是,這可怕的寒冷卻並不是從門外透進來的。
涼意無處不在,縈繞包裹在兩人周圍,冰寒刺骨。
走在前麵的人步履堅定,似乎對此一無所覺。
又被拉扯著走了幾米,四周溫度越來越低。紀凡偷偷瞥向前方,有些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腦中陡然閃過一個驚人的猜測。
他輕輕吞咽了一下,試探著慢慢地靠了過去。
然而,還沒等碰到衣角,他便打了個大大的寒顫。
——這是一個多麽冰冷的人啊。
男人身上連一丁點熱氣也沒有,若不是會動會說話,簡直就像一尊散發寒意的冰雕。
至於那雙牽住他的手,先前隔著手套還不分明,眼下卻能感到絲絲縷縷的涼氣,正透過皮手套滲透過來。
紀凡喉結滾動,冷汗一點點洇濕了後心。
這個人……究竟是誰?
或者說,他到底是不是“人”?
四周的黑暗成了最好的偽裝,紀凡什麽也看不清,唯有那雙寒冰似的手,一直拽著他沒有放開。
種種可怕的臆想和猜測令他心跳如雷,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他又重新放鬆下來——不論是誰,隻要能帶他找到傅明淵就好。
隻要能救下傅先生,別的都不重要了。
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基地大門豁然洞開。
直到此刻,紀凡才意識到外頭的情況有多麽可怖。
極夜已經到來,天色墨黑,光線全無。他們曾並肩欣賞過的極光和星星全都銷聲匿跡,天地間隻餘咆哮的風。
風中盤旋著的,不知是地麵的積雪,還是天上飄落的冰晶。
寒冷,黑暗,狂風呼嘯。
就好像災難片的布景成了真。
隻消看一眼,紀凡的心便被恐懼攥緊了——除了融刻在基因裏的,人類對自然的敬畏,還有難以言喻的擔心和恐慌。
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人類的智慧簡直渺小得不值一提。
傅先生……真的還活著嗎?
有那麽短短一瞬,他甚至感到了絕望。
而身旁沉默的男人似乎習以為常。那人揚起腦袋,神色淡然,像是在傾聽著什麽。
半晌,他重新拉起紀凡,往某一個方向大步走去。
在這樣的天氣貿然離開庇護所,實在是非常危險的行為。
紀凡抿著唇,心中漸漸湧起了疑問。
……為什麽?
這個人萍水相逢,為什麽要冒著生命危險來幫他?
似是明白他的疑慮,那隻冰冷的手緊了緊,隨後,一個模模糊糊的男聲傳來。
“我希望你……能找到他。”
他停頓片刻,微不可聞地低歎了一聲:“有時候,可能隻差那麽一點點而已。”
他的聲音裏有種說不出的悲傷,紀凡的心髒像是被縫衣針輕輕刺了一下。
風暴遮擋了視線,縱使有光,也照不出幾米遠。
許多困死在暴風雪中的冒險家,屍體被發現時,距離庇護所其實隻有短短十數米而已。
偏偏就是這幾米的距離,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可怕黑夜裏,成了無法逾越的鴻溝。
生與死之間,隻差了一點點。
紀凡沉默了。
兩人走出一段距離,在一處邊緣建築旁停下了腳步。
小屋的側牆恰好成了避風的港灣,可以讓他們稍作休息。
“就在附近。”男人淡淡道,“快了。”
眼見著天氣愈發糟糕,紀凡沒法像他一樣淡定。他腦中唯一剩下的念頭,就是必須盡快找到傅明淵。
“別亂跑。”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拽了回來。
紀凡掙紮了兩下,猝不及防被按住了腦袋。
“噓。”那人壓低聲音,“別動,有聲音……”
聽見這話,紀凡立刻老實了,豎起耳朵,學著男人的樣子努力傾聽。
然而,除了永不停息的風聲,他什麽也沒有聽見。
“就在附近了。”男人卻很篤定,“你喊一喊他吧。”
喊?紀凡麵露為難,指指自己的喉嚨,用力擺了擺手。
明明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對方卻神奇地看清了他的動作。那人思索片刻,說了句稍等。
他鬆開了牽著紀凡的手。
悉悉索索的摸索聲過後,紀凡感覺指尖一冰,被塞進了一個冰涼的長條形物件。
那東西大概是鐵製的,凍得人好像連皮膚都能被黏下一塊。
這是……
紀凡摘下單邊手套,仔仔細細將輪廓摸了個大概。
“吹。”男人扶住他的手,舉到他唇邊。
雙唇觸到那排冰雪般寒冷的琴鍵,紀凡愣了愣,條件反射地吹了口氣。
“so~”
粗糙的音符顫巍巍地飄出幾米,很快被風扯散了。
“再用點力。”
背後的人彎下身,雙臂圈住了紀凡,冷冰冰的氣息就噴在他後頸。
“含住琴鍵,對,裹住孔……”不知為何,說到最後,那冷肅低沉的聲音竟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來,試試看。”
紀凡深吸一口氣,用盡力氣往外吹。
調子荒腔走板,一個音拐了三個彎兒,但聲音卻非常嘹亮。
“so——”
尖銳的嘯聲蓋過狂風,像一枚響亮的哨子,不斷回蕩在曠野之上。音波刺透暴雪,撕開空氣,被風送往更遙遠的遠方。
“繼續。”男人道。
紀凡點點頭,再次用力,吹出了一聲悠長的琴聲。
雙唇被凍得通紅,口中哈出的熱氣在簧片上結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就在這時,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好像看見不遠處有一抹耀眼的黃色一閃而過。
那是……
很快,積雪抖落了,底下好像露出了什麽黃澄澄的東西,正努力往外爬,遠看像一塊皺巴巴的防水布。
這場景十分滑稽,但紀凡完全沒有發笑,相反,他睫毛顫了顫,鼻子一酸,幾乎立刻就想落下淚來。
無需催促,他將口琴舉到唇邊,一麵拚命“嗚嗚”吹著,一麵奮力往前跑去。
積雪足有大腿深,他摔倒了無數次,與其說是奔跑,倒不如說是狼狽地爬行。
一米又一米,紀凡總算接近了那條明黃色的外套。
被積雪半掩埋著的布料底下,是一個熟悉的人影。
看清了那張麵孔,紀凡膝蓋一軟,整個人失去重心,摔倒在雪地上。
他甚至來不及起身,趴在地上挪了兩步,最後用盡全力握住了從雪堆裏伸出的手。
渾身結滿冰霜的“雪人”抖了抖,使出一點力氣,輕輕地回握了他。
直到這一刻,紀凡才覺得一顆心重新落回了地麵。
他找到了。他的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