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維修
地平線弧線處亮起一圈弧光,勉強映亮了雪地,透過窗射入室內。
紀凡支棱著耳朵縮在被窩裏,等待了好一會兒,直到確認對方已經走遠了,才慢騰騰地爬出來。
他一定是瘋了。
想到昨晚的大膽舉動,和傅明淵今早的反應,紀凡捏著通紅的耳朵,蜷縮起來,恨不能把腦袋埋進膝蓋裏。
深吸了一口氣,他感到臉上紅潮終於漸漸褪去了,便跪直身體,將兩隻睡袋摁扁,仔細折疊起來。
收拾那隻小一些的睡袋時,紀凡動作一頓,轉頭見左右無人,暗自下定了決心,將它胡亂揉作一團,飛快塞進了空蕩蕩的櫃子裏——今晚找不到最好,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
“好了嗎?”
紀凡嚇了一大跳,猛地合上櫃門轉過身來,就見傅明淵抱臂靠在門邊,銳利的目光掃過來,準確地停在藏著睡袋的櫃子上。
紀凡:“……”
“怎麽了?”傅明淵挑了挑眉,緩緩走過來。
紀凡搖頭,裝作無事模樣,往前挪了幾步。
身後傳來“喀拉”的輕響,櫃門沒關嚴實,滑開了小小的縫隙,有什麽東西從中掉了下來。
沒等他反應過來,身旁的傅明淵已經上前幾步,俯身撿起了那玩意兒。
紀凡緊張兮兮地扭頭,卻見對方手裏拈著的,竟然是一本筆記本。
“唔,”傅明淵翻了幾頁,合上本子微笑起來,“你還真是喜歡撿日記啊?”
紀凡:“?”
他探身瞅了一眼,隻看懂了扉頁上眼熟的簽名——是安德烈的筆記本。
害怕暴露櫃子裏的小秘密,紀凡咬牙背了這黑鍋,沒有否認,直接拖著傅明淵走出了房間。
傅明淵垂眸看向握住自己袖口的那隻手,幾不可查地笑了一聲,任由他拉著,順手收起了那本陳舊的筆記本。
餐桌上,孵育箱已經被推到了角落,平鋪著足有一米寬的基地地圖。
“今天的任務,”傅明淵圈出地圖某處,嚴肅道,“我需要出門查看一下衛星基站的損毀情況。”
瞥見紀凡的眼神,他的神色變得柔和了一些:“怎麽,想陪我一起去?”
紀凡點了點頭,難掩憂色——天色變得越來越暗了,雖說衛星基站就在幾百米外,可是,一旦遭遇暴雪天氣,能見度會驟降到三米以內,到時候,這段短短的距離足以讓人迷失方向,凍死在寒冷的冰原之上。
傅明淵沒有多說什麽,順手揉亂了他的頭發,算是同意了。
維修裝備足足塞滿了兩個箱子,兩人一人提著一個,朝衛星基站的方向出發。
比起第一次出門的笨拙,紀凡已經掌握了不少雪地行走的技巧,拎著箱子跟在傅明淵身後,隻稍微比他慢了幾步。
遠看,基站隻是一棟有點高的建築而已。
直到走到了基站底下,他仰頭看去,才意識到這座建築物有多麽突兀。
方圓百裏,皆是茫茫雪原,沒有高樓,更沒有樹木,唯有這座高逾十米的人造高塔。
基站由地麵建築和發射機構兩部分組成,發射天線安裝在建築物的屋頂,高高聳立著,四麵八方吹來呼嘯的狂風,也不能撼動它分毫。
可是,如果要維修,就必須爬到它的尖頂上……
紀凡的一顆心揪了起來,偏頭去看身側的人。
傅明淵仰頭望向天 線,神色如常,隻是墨鏡後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收回視線,他繞著建築物轉了一圈,心裏便大致有了考量。從背包裏摸出兩把螺絲刀,傅明淵用力一頂一撬,幹淨利落地打開了門鎖。
紀凡:“……”你為什麽這麽熟練啊!
傅明淵若無其事地直起身來,收起作案工具,招呼紀凡:“進來吧?”
大概是紀凡的眼神實在太直白,傅明淵幹咳一聲,為自己申辯道:“……我是來這裏之後才學會的。”
——畢竟,南極可沒什麽開鎖師傅。萬一暴雪天不小心被關在屋子外麵,等人發現異常來開門,恐怕屍體都涼透了。
紀凡驀地想起了一句話:我本來隻是偷了個錢包,進了趟監獄,啥都學會了。
放在傅明淵身上,大概就是:我本來隻是做科研的,結果去了趟南極……總歸就業問題是不需要操心了。
“想什麽呢!”傅明淵打斷他的思緒,臉色有點紅。
紀凡回過神來,噔噔噔跑進了小房子,放開工具箱,摘了手套寫道:“沒什麽,隻是覺得挺酷。”
傅明淵臉色更紅了,關上門,嘟嘟囔囔地說:“討好我也不會教你,小孩子不能學這個。”
紀凡笑眯眯的,完全沒有計較對方的態度。
衛星基站擁有獨立的大型蓄電池,沒有受到主站斷電的幹擾。推上電閘,室內燈光和啟動按鈕正常亮起。
可是,盡管供電正常,但信號台沙沙作響,不論發射還是接收頻道全都毫無反應。可能是哪裏的線路出了問題,導致與衛星失去了聯絡。
“我得去上麵看看。”傅明淵粗略檢查完室內器件後,將視線投向通往房頂的小門,“你在這裏等我。”
紀凡固執地搖搖頭,亦步亦趨跟在他後麵,手裏提著那隻巨大的工具箱。
“好吧,跟著也行,”傅明淵無奈,隻能退而求其次,“在底下看著,我需要什麽再喊你遞上來。”
說完,他握住上端橫杆,身子一縮,轉眼間已爬上了第一個平台。
紀凡舉起檢測工具和手電,踮著腳舉到平台邊緣。傅明淵接過,簡單說了聲謝,將手電綁上前額,背起工具,往更高一層爬去。
隨著他越爬越高,風也越來越大,狂風獵獵,一副不把人吹下來不罷休的模樣。
紀凡仰頭張望,一顆心高高地提了起來,每次傅明淵身子一晃,他就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一緊。
終於,還有兩三米,就能到達頂點了。
就在此刻,異變陡升,隻聽嘎吱一聲響,傅明淵踩著的那根橫杠年久失修,鏽蝕嚴重,竟然從中折斷,丁零當啷地墜落下來。
失去了支持,傅明淵的身子驟然一沉,搖搖欲墜地吊在半空。
他左手還提著另一隻箱子,此刻僅憑單手,艱難地懸吊在高高的鐵塔上。狂風吹拂,似乎隨時都會摔落下來。
紀凡緊張得呼吸都停了,下意識往前邁了一步。
“別過來!”傅明淵的喊聲穿透風雪,他厲聲喊道,“小心——”
話音未落,那根墜落的橫杠撞上了鐵欄杆,發出一聲悶響。
巨大的衝擊力竟然砸斷了一整排生鏽的鐵杆,數根鐵管翻滾著,如箭雨般,直直栽向地麵。
千鈞一發之際,紀凡瞳孔收縮,也不知哪裏來的力量,單手撐地往後一滾,堪堪躲開了尖銳的鐵杆。
鏽蝕的鐵片擦著他的臉,撲哧一聲,深深地沒入雪地裏。
紀凡坐在地上,心髒怦怦狂跳,後知後覺地感到了腿軟。他強撐著站起身,衝傅明淵的方向比了個“ok”的手勢。
傅明淵見狀,也總算放下心來。他單臂用力,將整個人生生拔高了半米,懸空的長腿一蕩一勾,跨上了最後一根橫杆。
他先將手提箱推上平台,隨後矯健地撐起手肘,翻身跨坐在窄小的平台上。
“沒事了!”傅明淵探出腦袋喊了一聲。
紀凡站在塔底,衝他揮了揮手。
盡管表麵平靜,他的心卻依舊在怦怦狂跳。
說不害怕是假的,從出生到現在,他從來沒有距離死亡如此之近,可也正是這份恐懼,讓他心底升起了一絲隱秘的、令人熱血沸騰的興奮。
——他們活下來了。
與死神擦肩而過的瞬間,生命之火總是燃燒得格外明亮。
因為隻有死亡,才能反射出生命的意義。
地平線的角落掛著永不落下的夕陽,狂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仰起頭來,可見流雲不斷被激烈的氣流扯散,又不斷聚攏。
一瞬間,紀凡覺得胸口的鬱結悄然而解。
再沒有什麽好怕的了。他暗自心想,無論如何,活著本身,就是一件足夠美好的事情。
……
比起攀爬的艱辛,維修本身的難度簡直不值一提。
傅明淵隻在上麵待了小半天,確認了一些初步情況後,便輕巧地爬了下來。
這次他刻意避開那幾根生鏽嚴重的橫杠,並用反光的環帶彩紙做了標記。
再次回到基地,兩人圍坐在熱氣融融的暖鍋旁。
“進步站”儲能非常豐富,光是滿電大型蓄電池就有足足16組,更別提儲能標配的柴油和天然氣,甚至還找到了一些珍稀的航空煤油。
因此,他們也難得奢侈了一把,用小型燃氣爐煮了一鍋蔬菜湯,裏頭加了“進步站”搜刮到的午餐肉罐頭。
紀凡呼嚕嚕喝了口熱湯,隻覺得五髒六腑都暖和起來,舒服得眯起了眼睛。
“這樣……就算修好了嗎?”他寫道。
“當然不是,”傅明淵搖頭,但神色非常放鬆,“不過也快了,還有一些零件需要挨個替換測試,最多一禮拜,它就能恢複正常工作。”
聽到這裏,紀凡抬起頭,默默地望向他。
修好衛星基站,發送求救信號,“進步站”距離港口很近,是最佳的救援點。
傅先生……很快就能成功脫困了。
——一旦離開這裏,他就不再需要我了。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並沒有感到難過,隻是覺得非常幸福。
就算會被忘記也沒關係,隻要他過得快樂。
大概,這就是……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吧?
“嗶剝”一聲脆響,驀然放大的火焰倒映在紀凡眼裏,像是一顆靜靜燃燒著的、溫暖的恒星。
隔著暖爐,兩人無聲地對視著,視線交織,掩藏了彼此複雜的心情。
紀凡率先移開了目光,垂頭寫了些什麽,然後舉起來,衝傅明淵露出一個微笑:“對了,上次的故事,還沒講完呢。”
傅明淵望著他,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想聽的話,就坐到我身邊來。”他拍拍身邊的坐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