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冰雪的奇跡
如果忽略他一直皺著的眉頭,傅明淵其實是個很好的聽眾。
紀凡倒覺得,寫下來要比開口說容易得多。一行又一行,他不知不覺將心事全都吐露了出來。
傅明淵一言不發,靜靜看著他寫,末了評價道:“你姐姐有一句話說的不錯。”
“嗯?”
“沒有人救得了她。”傅明淵單手支著下巴,從狹長的眼尾掃來一眼,“能救她的,隻有她自己。”
“可是……”紀凡下意識地想反駁,就拿他來說,他明明是靠係統的幫助才一點點堅強起來的。
傅明淵停頓片刻,指尖有規律地叩擊桌麵,像是在思考什麽。
半晌,他勾唇輕笑了一下:“不,你不一樣。”
“?”紀凡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連人帶椅子一起拖了過去。
傅明淵伸展開兩條長腿,將轉椅牢牢夾在中間,眯起眼睛打量受驚之下緊緊貼著椅背的小寵物。
“你的母親,她對你很糟糕吧?”他漫不經心地問,“我看你反複提起你的姐姐,卻從來不肯說她。”
紀凡神色一僵,隨後緩緩垂下視線。
從傅明淵的角度,可以看到他濃秀的睫毛如畫扇般鋪展開來,那抹影子輕輕地顫了一顫,叫他的心也跟著抖了抖。
仿佛有一隻被雨打濕的蝴蝶,攏翅停靠在他胸口,反複撥弄著心弦,卻怎麽也搔不到癢處。
傅明淵很難得地有些後悔,抿著唇沒有說話。
屋內一片寂靜,幾乎能聽見窗外大雪飄落的輕響。
紀凡沉默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那個女生,她靠傷害別人來獲得活下去的勇氣。”傅明淵淡淡道,“這樣的學生我見過不少,到最後總是至剛易折,害人害己。”
紀凡聽得懵懵懂懂,睜大眼望著他。
他的眼神非常明亮,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無瑕,甚至亮過了窗外的新雪。傅明淵忍不住掐了把他的臉,全然沒有意識到這個動作有多麽親昵。
“你不一樣。”他輕聲道,“你比自己想象的,要堅強得多。”
紀凡抿唇笑了起來,抱著本子唰唰寫道:“我知道,傅先生,你在哄我呢。但還是多謝了啊。”
傅明淵鬆開他,笑容裏帶了一絲無奈:“你不懂。”
他單手扶著椅背,垂眸看他,眼神是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柔軟。
——你還太年輕,所以不懂,以溫柔擁抱世界惡意,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
他看了一會兒,突然道:“這裏又沒有外人,不必總是笑給我看。如果難過的話……”他試探著伸出手,按在對方肩膀上,“咳,哭一哭也沒關係。”
紀凡愣了一下:“平白無故哭什麽?”
“真的不難過?”傅明淵挑眉,一臉了然。
紀凡被他看得有點別扭,寫道:“這點小事,男人不能隨便哭的。”
傅教授立刻流露出為人師表的氣質,不讚同地說:“嘖,你這是對性別的刻板印象啊。”
“什麽……”還沒等紀凡放下筆記本,就猝不及防地被捏開了腮幫子。
傅明淵揪著他半邊臉上的軟肉,下手挺重,一邊捏還一邊問:“疼不疼,嗯?”
紀凡口不能言,臉頰又被人揪著,沒法點頭,隻得一個勁兒地吸冷氣。
“疼就對了。”傅明淵眼底閃過一絲笑意,“男人會疼,女人也會疼。疼了就該哭,老忍著幹什麽?又沒人給你發獎狀。”
隻一會兒的功夫,紀凡疼得眼淚汪汪,猛眨眼睛以示討饒。
傅明淵目的達成,剛打算鬆手,突然瞥見他眼睛裏浮起的水霧,一時竟看得有些愣住了。
那雙眼睛輪廓優美,就算彌漫起水光,也隻是薄薄的一層,隱約帶著示弱的意思,實在是非常漂亮。
傅明淵也不知道怎的,隻覺得心裏像是被貓兒撓了一爪子,軟綿綿的提不起勁兒,不知不覺就鬆了手,另一方麵卻思忖著,想將對方欺負得更狠些,要看他哭出來才好。
如此扭曲的想法嚇了他一大跳,當下也不敢再逗人了,忙直起腰板,別開視線道:“準備換衣服,我帶你出去一趟。”
“去哪兒?”紀凡捂著臉,歪了下腦袋。
說實話,剛被傅明淵下狠手蹂|躪了一通,他心裏原本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難過,居然說不見就不見了。
“你不是標注了‘儲能點’的位置嗎?”傅明淵敲敲地圖,“關了這麽久,不想出去看看?”
想!當然想!紀凡用力點了點頭。
少年都有冒險天性。他連旅遊都沒去過幾個地方,突然間來到了南極,還能出門玩,一下子興奮極了。
傅明淵看著他發亮的眼神,也有點想笑。
——獨自生活了這麽久,不到萬不得已,他從不離開基地,每次出發,都抱著有去無回的信念。
唯有這次不同,他甚至有點期待,對方看到外邊的世界,會是一副怎樣的神情。
不過,小烏龜要出門,在穿衣服這第一關就遭遇了麻煩。
傅明淵將保暖衣都拾掇出來,本來是打算叫他自己穿的。可是他沒照顧過別人,粗心大意,甚至忘了提醒對方穿衣服的順序。
在南極,為了防寒,人們得穿上N條保暖衣,N條羊絨衫,最外麵再裹防水外套。出於方便穿戴的考慮,大家一般都有默認的順序,套在外麵的衣服尺寸會稍微偏大一些。
紀凡第一次來,根本弄不清楚,把幾條衣服穿得亂七八糟,最後半個身子都卡在羊毛衫裏,不得不從洗手間裏跑出來找傅明淵。
傅明淵扭頭一看,也驚呆了。
“你——”
紀凡:“……”請什麽都不要說謝謝。
傅明淵強忍笑意,幫忙將他從“拘束服”裏解救出來。
脫衣服的時候難免有肢體碰撞。紀凡卡在衣服裏,眼睛也被蒙住,一時不察,左腳絆右腳的往前跌倒。
傅明淵一伸手,恰巧將人抱了個滿懷。
懷中人的腰背柔韌且溫暖,小白楊似的挺拔,摟在懷裏剛剛好。傅明淵愣了愣,直到對方搖頭擺尾地掙紮起來,才鬆開他。
“真笨。”他低聲抱怨,手下的動作卻很輕柔。
紀凡也意識到自己給人家添了麻煩,有點不好意思,訕訕站著,耐心地等待傅明淵像拔蘿卜似的把他的腦袋從一件件領口裏逐個拔|出來。
還沒出門,兩人就折騰出一身熱汗。
好不容易穿戴整齊,兩人各自披著紀凡先前吐槽過的超醜黃外套,並肩站在了鐵門麵前。
傅明淵仔仔細細地幫紀凡戴上護目鏡,又示意他將幾個常用手勢重複了一遍,最後道:“你還能維持多久?”
“30分鍾吧。”紀凡摘下連指手套,比劃著。
傅明淵點頭:“足夠了。”他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準備好了嗎?”
紀凡大力點頭。
下一秒,整個閘門開啟。他們走進緩衝間,傅明淵幾乎毫不停頓地操縱開啟第二扇門,白茫茫的新世界徹底在紀凡眼前展現出全貌。
他睜大了眼睛,呆了半晌,才伸出戴著好幾層手套的手,試探著摸了摸地上厚厚的積雪。
雪非常厚實,仿佛一條舒適軟和的棉被。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沉悶的隆隆聲響,紀凡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傅明淵身邊靠攏。
傅明淵伸手,很自然地攬住了他。
茫茫雪野,兩個人靠在一起,好像一對相依為命的小黃人。
“那是什麽聲音?”紀凡比劃。
“是冰山遷徙,他們正在海底激烈碰撞。”傅明淵耐心地解釋,隨後微笑起來,“歡迎來到自然的奇跡國度。”
紀凡滿臉好奇,左右張望,縮在帽子裏的臉因為興奮而泛了紅。
傅明淵撩開一縷夾在他眼鏡帶裏的碎發,又順手揉了把他尖溜溜的下巴,溫聲道:“想玩就去玩會兒吧。”
——頭一回來到極地,不少人的第一反應就是躺平打滾。
對於這樣的弱智行為,傅明淵向來嗤之以鼻,甚至尖刻地諷刺過自己手下沉迷此道的研究生。
可不知為何,他這會兒忽然覺得,打滾什麽的,如果由眼前這個人做出來,或許會很可愛。
看對方穿得圓滾滾的模樣,他幾乎有種衝動,想親自把他推倒在雪地上,最好再來回滾一滾。
紀凡沒注意到傅先生異常熱切的目光。他戀戀不舍地看了眼雪地,轉身比劃著示意,還是抓緊時間先工作吧。
唉,不愧是自己養的人(寵物)。傅教授很欣慰,可心底又有些說不出的失落。
他收回思緒,定了定神,將方位指給紀凡看:“往北五公裏左右,就是南冰洋海域。往東二十公裏,是原本的Z國‘中山站’。但因為冰蓋運動,那裏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片海灣。”
“原‘中山站’附近一千米,就是R國進步站,也是我過一陣子打算拜訪的那座基地。”
紀凡驚訝地比了個手勢:“20公裏?開車去嗎?”
傅明淵笑得彎起眼角:“當然,還是輛大家夥呢。我親手改裝的,下次介紹你認識。”
這個年紀的男孩總是對車充滿興趣。紀凡立刻流露出十分期待的神色,大大滿足了傅明淵膨脹的虛榮心。
簡單介紹完地形,傅明淵掏出地圖,正式開始工作。
“儲能點”的位置被紀凡標了紅,傅明淵方向感非常好,左右一瞄,就確定了大致方向,大跨步走過齊膝雪地。
然而,對他來說齊膝的雪,足足沒到了紀凡大腿。紀凡因此走得慢了些,隻能勉強跌跌撞撞地跟著他。
傅明淵一個人待習慣了,走了好一段路,才意識到小尾巴貌似丟了。他一扭頭,正巧看到紀凡在不遠處艱難跋涉,手裏還勉力舉著個指南針。
不用看就知道,他風帽下的臉一定是氣鼓鼓的。
“抱歉。”傅明淵折返回去,撈過紀凡的手,低頭道,“我一時忘記了。”
他垂下腦袋認錯的樣子活像一隻帝企鵝。紀凡被逗笑了,搖搖頭示意無礙。
傅明淵這回吸取教訓,不肯輕易放開手了。他一手牽著人,一手拿過他掌中的指南針,隨手往兜裏一揣。
紀凡困惑地摳了摳他的掌心。
“不能用那個。”傅明淵頭也不回地說,“地磁南極和地理南極並不重合。也就是說,指南針並不會指向我們所知道的南極點,而是一直指著南緯65度30分、東經139度12分的地磁南極位置。如果你不懂得換算,判定出來的方位就是完全錯誤的。”
紀凡鬧了個紅臉,不吭聲了。
傅明淵頓了頓,聲音放柔了些:“唔,我是說,你不需要看指南針,跟著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