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醒來

  傅明淵仿佛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顛三倒四,他於冰天雪地之中艱難跋涉,積雪沒過膝蓋,狂風呼嘯,極目望去,唯有茫茫白色。


  他的身體因寒冷失去知覺,四肢僵硬,好像僅憑本能在往前走。


  身側的雪地鬆軟溫柔,好像隻要躺下來,就可以隨時終止這場漫長而可怕的折磨。


  在他快要承受不住誘惑的瞬間,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似乎基地裏還有誰在等他,他不能死在這裏,他得回去……


  可是……回去幹嘛呢?


  就在這時,一陣暖風悄然襲過,帶著清淡的水腥氣,柔柔裹挾著他——像是一個擁抱,伴隨著溫暖的體溫。


  刹那間風停雨歇,陰沉蒼穹裂開一縫,光柱直射而下,皚皚白雪轉瞬化作如茵綠草,繁花搖曳。


  熏人的暖意裏,傅明淵漸漸恢複了些許知覺。他茫然地動了動手指,忽而猛地睜開眼。


  傅明淵直直坐起,愣了半晌,才意識到他正擁被坐在宿舍床上。


  腦袋後知後覺地疼了起來,他的記憶仍停留在昨晚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當時他剛剛做完挖掘勘測,正竭力往“家”的方向走,隱隱感覺到“失溫症”的征兆,然後……


  之後的事,他全不記得了。


  傅明淵眯了眯眼,發現自己幾乎什麽都沒穿,衣服零零散散堆在地上,一部分甚至被粗暴剪碎。


  難道是當時情況太緊急了?


  他按著抽痛的太陽穴,拉開最底端的密封箱,抽了兩件幹淨衣服換上,再抖開團成一團的白大褂,往身上一披。


  等等。傅明淵皺眉。他動作停頓,小心地垂下頭,扇動鼻翼嗅了嗅。


  衣服上殘留的水腥味非常淡,但又有一種隱約的熟悉。傅明淵手指收緊,警惕的視線掃射室內。


  ——有誰來過了?


  屋內空空如也,永恒的白晝之下,壓根沒有可供藏匿的陰影。


  唯有水族箱旁有些異樣,桌沿翻著兩塊鵝卵石,還有幾根幹涸的水藻,像是誰偷偷逃跑時不小心落下的。


  傅明淵往前邁了兩步,瞳孔驟然收縮,隻見水缸裏空無一物——他的小烏龜不見了!

  他薄唇緊抿,第一反應就是反手摸槍。


  正巧此時,紀凡剛剛好從被子底下鑽出來,露出腦袋做了個深呼吸。


  ——天,鬼知道他爬了多久。


  先前他不小心睡了過去,可特殊時間的計數並不會因為睡眠而停止。時間滴滴答答走完,紀凡嘭地變回原形,意識瞬間被彈回了龜殼空間。


  緊接著,他便發現情況不妙。因為時間耗盡,他竟然變不回人了!

  放置水族箱的立櫃,憑借烏龜的小短腿決計爬不上去。紀凡來回打量,又望了一眼身旁酣睡的傅先生,無言沉默了。


  結果傅明淵毫無預兆地醒來,掀開被子來了個泰山壓頂。可憐紀凡半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就被埋在了最底下。


  此時,他趴在床單上,仰起頭,猝不及防地與渾身緊繃的男人對視了。他視線緩緩下移,停留在那支烏黑槍|管。


  紀凡後腿一陣發軟,啪唧跌坐在柔軟的被褥裏。


  “……鬧什麽呢,遵紀守法的華國公民怎麽可能私有槍|支?”他有些頭暈,緊張地往被子裏縮。


  下一秒,一隻大手便將他撈了出來,


  紀凡頭暈目眩,被人舉在了半空中。傅明淵的瞳仁在陽光下呈現耀眼的琥珀色,他微微眯起眼睛:“你……”


  害怕被丟下去,紀凡探出短短的前爪,四下揮舞,竭力試圖抱住對方的手指。


  觀賞龜體型很小,爪子軟綿綿的,指甲並不鋒利,幾度刮蹭過敏感的指腹,反倒像撓癢癢的小勾子。


  傅明淵眸色一暗,按住它的前爪,沉聲道:“是你嗎?”


  紀凡動作一僵,而後極慢極慢地,將腦袋縮回了龜殼。


  鑒於他前爪還被牢牢捉住,便成了個揚手投降的羞恥姿勢,當真變成一隻掩耳盜鈴的“縮頭烏龜”。


  此刻,他若是探出頭,就能看到傅明淵眼中的冷意緩緩散去,唇角勾起一絲玩味的笑意。


  “原來……”


  捏住他爪子的手指慢慢鬆開,紀凡見縫插針,嗖地一聲整個龜都縮了回去,說什麽也不肯再露麵了。


  “就放過你一回。”傅明淵輕聲道,將小烏龜送回水中,還很貼心地將兩顆鵝卵石也補了回去。


  龜殼空間裏,紀凡心跳如雷,耳邊血管突突的,漲得慌。


  他疑心對方是發現了什麽。可既然發現了,為什麽不點破?對方不說破,他總不能巴巴兒地湊上去問,一時間心裏七上八下,忐忑得很。


  不過,被這麽一鬧,“鮮蝦刺身”顯然是吃不成了。


  紀凡心亂如麻,幹脆登出係統,平躺在床上發呆。


  床鋪溫熱,他卻聯想起昨晚情形,薄薄的耳垂不自然地犯了紅。窗外亮起灰蒙蒙一線天光,提醒他該起床了。


  紀凡洗漱後匆匆趕到學校,今天又輪到他單獨值日,徐海帆不在。


  經過上次的鬥毆事件,其餘組員的態度收斂了不少,也不再有意無意地支使紀凡去做最髒最麻煩的事兒了。


  別的都還好說,隻有倒垃圾和擦講台最不受歡迎——前者得冒著大冷天跑四樓,後者得接觸刺骨的自來水,沒人喜歡。


  組長倒是破天荒地沒有分配紀凡去幹這兩樣。紀凡拎著隻小水壺,默默給窗台邊的綠植澆水,他動作細致,看著花盆底下滲出濕意便停了手。


  但對於別人而言,習慣還是很難改,比如王剛,他用簸箕兜完垃圾,下意識性地扭頭:“喂,紀凡,幫忙把這個倒了——”


  倒垃圾明明該是掃地人負責的。紀凡聞言放下水壺,偏過頭打量他,黑眼睛烏沉沉的。


  王剛心裏一怵,要知道放在往常,紀凡很可能一言不發接過桶就去了。今天這是中了邪?

  聯想到紀凡最近的反常表現,他意識到自己大概是討不得好了。


  他訕訕地摸鼻子:“不願意就算了……”別說,紀凡那雙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漂亮,卻盯得人有些瘮得慌。


  徐海帆背著書包繞過拐角,正巧撞見這一幕。他眉頭一皺,剛要上前阻攔王剛,就聽紀凡開了口。


  他說話慢條斯理,聲音卻不細,淡淡道:“你的活,憑什麽要我替你幹?”


  “憑……”王剛臉色一紅,有點惱羞成怒。這語氣讓他覺得自己被嘲諷了,憤然道,“幫幫忙不行啊?小氣。”


  “嗤。”紀凡竟然輕笑了一聲,臉頰陷進個淺淺的酒窩。他倚著窗台向下看,“以前我不小氣,也不見得你謝我。”


  沒料到悶葫蘆似的紀凡開口懟人竟是綿裏藏針的厲害,王剛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他囁嚅著還想反駁,猛一抬頭,卻正巧望見少年的側臉——唇角微抿,酒窩若隱若現,濃黑的睫毛微垂,眼尾如墨筆畫就。


  他的容貌介於青年和少年之間,柔和晨曦模糊了側麵輪廓,竟帶著點雌雄莫辨的漂亮。王剛像被人捏住了喉嚨,想說什麽全都給忘了,結巴個沒完。


  紀凡莫名其妙地掃了他一眼,自顧自拎起水壺走了。


  “海帆?”他拐過拐角,嚇了一跳,“你幹嘛啊躲在這?”


  徐海帆沉默片刻,道:“我剛到。這不擔心你們吵架麽?”


  紀凡皺眉:“我什麽時候跟人吵起來過了?”


  徐海帆心想,是啊沒吵起來過,總是單方麵受人欺負,不過現在嘛……他笑嘻嘻地攬過紀凡的肩膀往廁所走:“阿凡啊,你變了,你真的變了。”


  紀凡滿臉黑線地掙開他的手,掀開蓋子將剩下的水倒空。


  徐海帆笑眯眯地猛拍他背,捧著臉老父親般感慨:“崽啊,阿爸現在很放心。”


  紀凡整個人往前一晃,險些栽進洗拖把的破池子裏,站穩後滿臉無語。


  ——他以前隻是懶得反擊而已,向來對付那些無聊的人,越憤怒對方就越來勁,還不如息事寧人。


  可現在想想,他覺得又不是這麽回事。或許……也正是他默許的態度,才縱容了對方的囂張氣焰。


  老許說的沒錯,想要什麽得靠自己爭取。


  紀凡甩了甩空水壺,拖著傻樂的徐海帆往回走。


  就像以前他覺得,當堂發言是件極困難的事,可邁出了第一步,就發現原來也不過如此。


  反駁別人很難,拒絕別人也很難,但是……


  紀凡微微挺直了背,生命這樣脆弱,寒冷、疾病、饑餓……隨時隨地都能輕易終結一個人的時間。如果可以,他想活得更自由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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