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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暖春,陽光大好。
李之勉抱著六歲大的雪兒走在集市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擦肩而過。小販的吆喝聲不停,買菜的、砍價的,嘈雜聲不絕於耳。
「哥哥,這裡好臭啊。我們快些走吧。」小雪兒捏著鼻子撒嬌,在他懷裡蹬起腿來。
「別鬧!」他摸摸雪兒的頭髮,告訴她不聽話中午沒飯吃。
雪兒撅著嘴,可憐巴巴瞅著他。李之勉自顧自在周圍搜尋著,不予理會,雪兒氣不過,臉別過一邊,哼唧哼唧,一臉傲嬌。
她再睜眼一剎那,眼前一位屠夫正霍霍磨刀,一刀斬下案板上帶血的生豬蹄兒,斬成兩半。
雪兒心裡一揪,彷彿被砍的是自己的手,腦海里畫面閃現,總覺得自己的手彷彿也在疼。
她哇得哭了。
李之勉聽見哭聲,見到屠夫拿刀斬肉,忙遮住雪兒的眼。這才匆匆離開。
「別怕別怕,我在呢。沒事了啊,小阿雪莫怕。」他拍拍雪兒後背安撫道。
雪兒又聽見哥哥喚她「阿雪」,醒醒鼻子擦乾眼淚。
「阿勉哥哥你又叫錯啦!是『雪兒』不是『阿雪』!哼!」
李之勉哈哈乾笑兩聲:「是是是,哥哥錯了、錯了哈。」
他帶她回了家——一座鄉間小屋,坐在院子的梅樹下。
阿雪趴在他腿上,歪著腦袋看他,忽閃忽閃的杏眼兒煞是可愛。
他拉過雪兒軟乎乎的小手,摸摸掌心那顆硃砂痣,問她:「你知道嗎,從前有個姐姐跟你一樣,掌心中央一點硃砂痣,也有一雙像你這樣水靈兒的眼睛。」
「是誰是誰?是哥哥的心上人嗎?」
李之勉抬頭望望梅樹,尚未開花,光禿禿的枝椏交相錯節。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可好?」
「好啊!雪兒最喜歡聽故事了。」
他抱起雪兒,娓娓道來——
城南鎮。
楊家大門前被擠得水泄不通。
一行人罵罵咧咧,用石頭砸門的、往門上潑糞的,帶頭的富商大腹便便,面帶怒色地嚷嚷:「你個畜牲!開門!」
楊老爺躲在門后焦急地來回踱步,心裡有冤無處伸,叫苦不迭、叫苦不迭啊。
她被阿娘藏在枯井底,藏起來。外面的人很快撞開了大門,呼啦啦擁進來,富商隨手撲倒楊老爺,腳踩著老人的手來回蹂躪,面目猙獰,惡狠狠地朝地上兩鬢斑白的老人啐口唾沫:「狗東西!敢告我!今天燒了你全家!」楊老爺怎麼也不會想到,他曾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也沒想到眼前這個卑鄙小人一早便和官府串通一氣,根本不會有人理會他的無辜。他看著自己夫人卑微地跪在富商腳下乞求著給他們一條活路,頭磕破了血,滿眼辛酸。其餘人搶的搶、砸的砸、搬的搬,轟隆隆一陣嘈雜。男人一腳踢開楊夫人,她昏了過去。
是要家破人亡了。
楊老爺掙扎無力,一位帶刀侍衛給了他一個痛快。
劍拔努光,飛鏘出鞘,朱紅飛濺。
那一刻,枯井下的黑暗吞沒了她的淚水,也連著生的希望一併吞噬。
也許過了兩日,也許更久,外頭貪玩的孩子齊拉力將井蓋揭開,久違的陽光刺激了她的臉,微微睜眼,尚殘存一絲氣息。
「啊!有怪物!快跑!」不懂事的毛孩子朝井底扔了幾個石子兒踏著遍地廢墟屁顛屁顛地跑了。本沒有氣力去呼喊,不過眼下的情形倒讓她有了求生欲。她敲打井壁製造響動,沙啞著嗓子微弱地喚著:「有、有人嗎……救救我吧……」
良久,才有個經過的少年救了她。她上來時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廢墟,曾經的宅院盡數燒毀;面色蒼白,嘴唇乾裂,雙目無神.……
麻木。
少年將她帶回京都的府中養傷,一段時日後便恢復得與正常人一般無二,少年每每瞧她,總是面泛紅暈,如醞佳釀。
原來少年是京都某官人家的兒子,姓李,字之臨。
她告訴少年,叫她阿雪就行。
嗯,是個好名字。少年摸摸她的頭,便是欣慰地出門了。
寄人籬下,總歸不是白吃白嫖的。掌事夫人瞧她生的白凈,一雙水汪汪的杏眼明眸惹人憐愛,也是識些字的,是以這丫頭先前定是稍有背景的,至於何以落得這般田地,倒無人關心。就只叫她幹些端茶倒水的簡單活兒,雖無月錢,管吃管住倒是好。
夜深人靜,月上中天;少年想起吃夜宵來,借著個由頭召她過去。她輕敲敲少年書房的門,待允了方將吃食端放於書桌旁。
他一手托腮一手翻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嗯,你來了啊——」小心翼翼地合上書後,他溫柔地問候她可曾疲憊,她低頭輕聲應著:「不曾。」
於是乎,少年饒有興緻地讓她留下一起剪蠟,消遣消遣漫漫黑夜的寂寞時光。
「你可曉得,我聽聞有些夫妻太陽落山後會在一塊兒剪蠟,兩人的燭影映在紙窗上,搖搖曳曳,頗有一番詩意。」少年仔細剪著,全然沒在意她羞紅的臉,她瞧著少年劍眉星目,微微一笑梨窩蕩漾,不免心生歡喜。
翌日,她又去給少年沏早茶,見他看書看著入迷便不忍打斷他,輕輕將茶水擱在一旁,落桌一剎那少爺伸手拿筆不慎將茶盞打翻,糊了書紙灑了墨硯。
「你來時怎地不吱一聲,書都潮了……」他看著紙上糊了的字啊擰巴個眉毛嫌棄道,雪琴趕忙認錯。
「也罷,見你這幾天新來的不懂規矩,下次留心些便是。」
她正要走,卻聽見少爺冷不丁道一句:「最近怎地奇奇怪怪,東西放得不對哦——」
嗯,他怎地自己糊塗了還說什麼奇怪,見鬼了、見鬼了不是!
分明自己在府上待得有些時日了,也是少爺救的自己,為何裝作不熟——也許是怕白日里讓人瞧見了說閑話,畢竟是不好的。
後來常常是白天冷淡得很,每每夜深人靜時,少年偷偷去尋她,偶爾帶她去書房,可多數時候抱著她飛上屋頂看星星,晚風輕拂,一雙各自孤獨的背影彼此依偎著。
「阿雪,你家父可是姓楊?」少年將她有些寒涼的手捂在手心,她有些不好意思。
「嗯,你怎麼知道的?我並未向人提及我家裡的事。」
「無妨,那日我去城南辦些事,途中一直聽人議論一楊姓人家一夜之間家破人亡。」
「然後你便好奇去看看,這一瞧就發現了我?」她看看月亮又摸摸這屋上瓦片,有些涼。
「嗯……剛好扯出一些事來,對我挺重要的,想著或許有些關係,能否從中查出端倪,便去了。」他其實還有話藏著,或許這事對她也很重要?
「你不好奇嗎?你家人——」他欲言又止,覺得不便揭人傷疤。
「其實好奇又如何,我只曉得家父枉死,我無依無靠,能如何?」阿雪緩緩起身,踩著瓦片咯吱響,雙手圈起月牙,喃喃道:「好比這月亮,殘了便是殘了。」
少年瞧著她纖瘦的身影,在柔和的月光下,有些孤獨,有些涼薄。
「從今往後,我便是你的依靠——」他牽起她的手,抹去她兩行清淚,鄭重地訴說著。
我便是你的依靠。
一晃八月十五,京都的圓月兒高高懸挂中空。月灑清輝,晚風和細,院落的牆壁上映射著婆娑搖曳的竹影,好似一幅墨竹圖。金桂的清香飄悠悠啊,前廳傳來少年一家爽朗的笑聲,她不禁想起曾經的家也似這般歡鬧,如今物是人非,卻是欲語淚先流、淚先流啊。
少年瞧見後院里她孤零零的背影,上前安慰,拍拍她的肩膀。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後來她找了個機會向少年表達謝意,綉了荷包小心翼翼遞給他。
少爺用餘光瞥了兩眼,擱下書本一臉疑惑地望著她:「我不曾做過什麼,你說要謝我,是何緣故?」他拿過荷包仔細端詳,便是扔給她:「拿回去吧,我不需要。」頓時她心裡拔涼了好一陣,大好的興緻彷彿被一潑冷水澆了個乾淨。她回過神來撿起荷包,緩緩開口:「便是要多謝您這些時日對我的照顧,陪我剪蠟、看月色……也謝謝您願意將我視為知己……」她尚未說完,少爺一口茶水險些沒噴出來,很是無語,好笑著道:「噗……小丫頭好好乾活,工錢我叫大母多給些便是,莫要胡思亂想、自說自話那些個不著邊際的事.……」
唔,那日屋頂同自己說的話只是玩笑嗎?又或者,她感覺少爺很是反常,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一般。
可來這府上許久不曾聽說少爺有什麼弟兄,府里的媽子曾怒瞪她,信誓旦旦地說:「荒繆!我在府上幹了十載從未聽說這府上有第二個少爺!不想掉腦袋莫要再提此事!好好乾活!」
這晚她迷迷糊糊中來到一處院子,黑燈巷口,偶爾烏鴉叫兩聲打破了寂靜。門口長了半腰高的雜草,那牌匾上寫著「別亦閣」。想不到這府中尚有這等荒廢之地……寒冷的夜風颳得地上的枯枝落葉嚓嚓響,她打了個寒戰,有些瘮人。
突然,一隻手倏地拉過她,慌忙中撲進他懷裡,溫熱的胸口貼著她的臉頰,那寬大的手掌手心裡的餘溫將她的心一併暖了去,胸口有些砰砰跳,耳朵根子也熱了。
「這裡不安全,以後莫要再來……」少年輕撫過她額前的髮絲,語氣有些嚴肅。他焦急地拉她去了別處,七拐八拐隔的很遠,似乎在隱瞞一些事情,不想讓她知道似的。
她微微點頭,得虧夜色遮掩了一切,否則自己羞紅的臉要是被瞧見了可不好。
「少爺.……我——」她正要提起白天的事,卻被少年一指點住唇瓣,他在耳邊輕輕告訴她:「以後只有你我二人時,就喚我之勉可好?我希望它成為我們的秘密,不想他人曉得。」
「嗯。」她點點頭答應,「之勉.……阿勉……」聽到阿勉的一剎那,少年將她手握得更緊些,很歡欣地笑了,梨窩染上了臉頰,看得她愈發臉紅;白天的悉數冷落早已拋諸腦後。
少年帶她飛去城外一棵白樺樹上,坐在樹上看星星。
「若我有什麼閃失,你可會擔心?」
「嗯?你能出什麼事,這不好好的么?」她疑惑著,忽然腦子裡閃過一個激靈:「哈哈,你要是出事了,我直接把你裹起來拿去喂——」
說時遲那時快,阿勉忽然捂著胸口痛苦地呻吟著,死死握著她手,額角青筋突起,豆大汗珠往外冒。
「阿勉!」她將痛苦萬分的少年攬入懷中,心裡彷彿有千百隻螞蟻在啃食般,難受。
朦朧淚眼裡她瞥見阿勉嘴角鮮血吐露,沾了她滿手。
「我……我其實生來便有頑疾,大夫曾斷定我活不過十七歲——最近越覺疲憊,時常咯血……咳咳……一想日後你我天人永隔,委實惶恐……阿雪,我不是有意要瞞你的——這最後一次相見,我.……死而無憾了。」說完手一松,便這麼歿了。
竟是歿了。
她不停地喚著他的名,始終沒有醒過來。
不敢相信先前意氣風發的大活人這麼短時間裡就去了,她一時傷心過頭,不小心突然滑下樹。
「啊——!」她嚇個半死,阿勉迅速凌空抱住她,倏地落地。
「你騙我!」她錘著他胸口又好氣又好笑。
「哈哈.……誰叫你滿不在乎的樣子!」他擦擦嘴角血漬,得意洋洋。
「這是雞血!噗——」阿勉乾乾笑了兩聲,隨即從懷裡掏了把扇子出來送給她。
「我看這上面的詞跟你挺配,就買來送你了。」其實他沒告訴她詞那是他自個兒題的。
阿雪展開摺扇,借著淡淡的月光隱約瞧見梅樹的輪廓,傲立於風雪中,挺拔勁然。
少年喜臘梅。
日子倒就這麼過著,少爺白天極少在府中出沒,偶爾碰到幾次,她面泛紅暈,有些害羞。
少爺被她莫名其妙的反應攪得極不舒服,委實頭疼。
這天她臨時奉老主母之命去招待貴千金,事發突然她十分匆忙,途徑後花園時與少爺撞個正著。
「你不長眼睛啊!」長久埋在心中的積怨這一刻爆發,他撿起碎成兩半的玉鐲,很是傷情。
她嚇得連忙跪下,一個勁地認錯。
「就那麼想引起我注意嗎?可真是煩死了!」被一番數落後,阿雪心裡又傷情又焦急,也不管什麼規矩,一骨碌起身,不巧迎面走來一妙齡少女。
「你這跟下人又生什麼氣?臨哥哥。」
膚若凝脂,紅妝粉黛,小模樣還挺標緻——若是沒錯,就是那位客人。
「我來了,去給我沏茶吧。」她挽著少爺的胳膊,冷冰冰吩咐阿雪,用餘光瞥一眼這婢女,無形中有種厭惡感。
「景兒你別這樣,讓大母瞧見了不好,傳出去有失體面。」嘴上這麼說著,身體倒是很誠實地靠上去,拉著小手,一雙桃花眼彎成了月牙兒。
她心裡隱隱抽痛,好似萬千根鞭子抽打。
這些天怎地沒找自己,有要事商辦,合著這要事就是撩撥小娘子。
竟是自作多情了,滿心歡喜那麼久,便是替別人做了嫁衣。
那夜她獨自尋來梯子,爬上曾經常常看月亮的屋頂上,想著她和少爺的點滴——到頭來一廂情願了。但是哪怕他心裡有半點她的位置,插足了他二人的感情自己也是極不願的。
轉眼寒冬臘月,北風卷地,大雪紛揚。少年曾告訴他自己喜臘梅,她便折了些擱在書房,每每伴著梅香閱文,少爺定會歡喜罷。
儘管自欺欺人,她仍希望他心裡能有一點自己的位置,哪怕一點也好。
阿勉許久沒來這書房,忽然嗅到臘梅的幽香,遂摘了幾朵藏在懷裡。
少年淡淡笑著。
她原以為這花會使人高興高興,不曾想沒幾天少爺嚷著把花扔了去,滿地的殘枝焉梅,她瞧著有些心疼。
少爺曉得是她將書房弄得花香花氣的,嗔怪了兩句,自己生平最討厭這些柔柔弱弱的東西。
「誰叫你弄來的?我最痛恨的便是這紅梅你不知道?」少爺捂著口鼻呵斥她,腦子裡回憶起多年前一個人,很不愉快。
「可是先前明明說喜歡的。」她刻意低下頭,免得衝撞了他。
「我?我何時說過!荒唐!」他黑著臉質問。當年若不是大母阻攔,他早早便差人將院子里的梅樹砍了。
此時,掌事夫人七拐八拐過了走廊到這兒要「看一出好戲」。老遠便聽見她尖著個嗓子大笑,既見時早已昂首扶額,肚子一陣抽搐,金銀鍛造的髮飾搖搖墜墜,晃瞎人眼。
「小丫頭,我瞧你尚幾分姿色才叫你伺候我兒,麻雀便是麻雀,飛了枝頭也只是飛得高些的麻雀——」她忽的嚴肅了神情,坐下身子喝口茶水,「我兒是什麼身份,你又算個什麼東西。」
她便是退下,心裡百般不是滋味兒。
既至深夜,少年悄悄來尋她。
阿勉思念許久,有些興奮。
她看見阿勉時既驚喜又惶恐,神情複雜,良久才壯著膽子道:「.……阿勉——你知道我如今這麼喚你心裡又想了多少嗎?」她閉上眼,深呼吸,拿起床沿邊上的花——今日被少爺扔掉的殘枝寰梅湊到鼻尖兒,「有時覺得,我是不是……自作多情了,你看,當初我將它送你之時也沒想過能討到甚個好處,不過因你一句最喜臘月傲雪紅梅,我便摘了去.……它們本應在枝頭肆意綻放的。本念著博得君一笑,如今卻換來一句莫要妄想了。」少年原本明亮的眼眸黯淡了,有些愧疚,又或心有不甘——他藏在衣袖裡的拳頭緊緊攥著,指甲掐出了掌心的血也不自知。
「阿勉——我自是曉得你我身份懸殊,斷不能妄想你.……」她忍住沒說下去,想了想又說:「每每您讓我歡欣雀躍后又潑我冷水,少爺,你若是覺得玩膩了,去換換別人罷。」
「玩膩了?我——」他百口難辨,欲言又止,這一番話真叫人涼透了心。
「我並未要刻意說這難聽的話來攪得人心煩,你我未免都要難堪了些。」她放下臘梅,咳了幾聲接著說:「只是你同我相處,我自是拿你當朋友,可你總這麼陰晴不定,一會兒給我顆蜜糖甜了我好半天,一會兒又給猛灌苦口良藥,叫我清醒清醒。那日,你同那景兒小姐眉目傳情.……我就是個丫鬟,當真經不起您這麼大起大落的,折騰。」她也曾是個大家閨秀,論起理來也是有板有眼。落魄之時低人一等,命運同她玩笑,骨子裡尚殘留些傲氣。可如今說的這番話,心裡確實是在抖的,以下犯上,不被轟出府實屬萬幸。
「我從未愚弄過你,三日後我再來找你,我告訴你。」
她未回答,起身拿出抽屜里那把摺扇還給他。
「物歸原主,這東西,我——要,不,起。」
「我既送出去,就沒有收回去的道理!」
少年一把抱住她,喃喃道:「三日後……我有事同你說……很重要,一定要來。」
時間如期而至,寒冷的夜裡,掌事夫人叫她給卧病在塌的老主母送去火盆取取暖。她小心翼翼端著未生火的陶盆,有些不穩當。阿勉告訴她今晚有重要的事同她說——定要赴約的。戌時便在燕鸝園的假山旁會面吧。
一個不留神,府里的老花貓突然竄到她跟前的陶盆里,幽綠的雙目陰惻惻與她對視,隨即嚇得她失手砸了盆,慌亂中踩到自己裙角倒了,跌進一旁冰冷的湖裡,大水花子砸的老遠,和著碎冰崩裂出去。
「阿雪!」躲在假山後的少年縱身一躍,直撲撲游向她。
方才冰冷的湖水刺激兩人的神經直打顫,他抱著昏厥的她坐在地上,濕漉漉的衣裳裹著身子。
黑暗中他緊緊抱著她,「阿雪.……我在,別怕——」
正要送她回屋,驀地,某人站定在在他們跟前——
多年未見的長兄。
「呵呵,大老遠聽見這裡挺大動靜,不曾想今天遇到個不得了的傢伙呵——你可讓我好生驚喜啊!李之勉。」他陰惻惻地瞧著兩人狼狽的模樣,勾起了嘴角,滿臉不屑。
「怎麼,在外面風雨喝飽了想家了?你可別忘了你跟這裡已無甚關係罷!」他瞥一眼昏迷的阿雪,嘖嘖嘴:「我說這丫頭是得什麼瘋病呢一天天對我心懷不軌,噗——原來是跟你這個瘋狗搞上了呦。」他瞧著這個令他厭惡的、同他長得一般無二的弟弟眼下這狼狽樣,定是要嘲諷一番。
「我怎樣,與你何干?你既還記得我們沒了瓜葛,我的事也莫要插手!你想要的別人未必有興趣。」
「呦!狗子居然會吠了啊!你不是已經啞了嘛。」他病嬌的語氣十分刺耳,六歲那年這個李之勉一直高燒未退,昏迷不醒,城裡郎中請了遍也無濟於事。
阿娘跪在祠堂祈福了整整三日未合眼。
也是這樣一個冰天雪地里,家父忙於公務無暇顧及弟弟。阿娘憔悴至極,一夜間竟白了大半頭髮。
管家帶他前往幾百裡外的御靈山,據說那裡住著高人。
「少爺,您歇會兒吧,您這樣連奴也是心疼的!」他小小的身軀裹著厚棉衣,小臉凍得通紅。兩腳深陷在雪地里,吃力地上到了半山腰。
「不行!阿娘和阿弟還在等著我。」不知爬了多久,那一層接一層的階梯似乎望不到頭。中途不慎摔倒險些滾下去,管家忙拉住他才不至於出事,那小手深深嵌在冰雪裡發紫發腫。
既至仙人住處,紫紅色的大門緊閉。
儘管疲憊不堪,還是虔誠地跪下。
凡仙家講究一個緣字,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見到。
他想著,只要自己足夠虔誠,上天會看見的,會的。
管家把一切看在眼裡,固執的小少爺如何能被勸得動?只能陪他一起跪著,甚至磕頭。
小少爺暈了。
當他醒來時已經在床榻上,很陌生的地方,檀香悠悠,屏風疊疊。
原來是仙人將他帶進來的,此時他已在自家府上罷。
「少爺,您的努力沒有白費,老天都看著呢。」管家喜極而泣,想著事情結束就帶他回家。
當晚,仙人回來同他說了個條件。
「我既有恩與他,望日後能棄紅塵,斬前緣。隨我入山。」
「不要!不要不要!阿臨就這麼一個弟弟,若是阿勉離開了阿娘又要傷心了……阿娘傷心,阿臨也會難過的……」
仙人捋捋花白長須,似乎看透一切,嚴肅道:「你會的。」
他那時並不知道,大病初癒后的阿勉已大變樣。
從前阿臨總是做得最好的那一個,可如今——學堂里,阿勉過目不忘,只一眼便倒背如流,小小年紀寫得手好文章碾壓眾人,朝堂里都曉得李丞相有這麼一個「神童」孩兒。
李父對他愈發器重,反觀自己無論多努力,只能換來一句:「尚可。」
相比之下阿娘也更疼這個弟弟。
那他算什麼?一朝一夕,從眾星捧月之處跌落,他每每望見這個自己千辛萬苦救回來的弟弟如今搶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心有不甘。
在嫉妒心的鬼使神差下,他把書房裡的阿勉約出來,約到府里極隱蔽的一處。
小阿勉牽著長兄的手,越走越荒涼,門前雜草叢生,抬頭看見一塊橫匾,赫然寫著「別亦閣」。阿臨笑著告訴他:「阿娘在裡面等我們,有很重要的事告訴你哦——我們快去吧。」
阿勉沒有懷疑,長兄是對他最好的人。
可是阿臨留給他的,是啞了他嗓子的毒藥。
他掐著小阿勉的臉把要灌進他嘴裡,汁水從他嘴角滲出,濕了衣襟。
「.……額.……」他拚命想喊「長兄」,可是怎麼也發不出聲,汁水嗆著嗓子咳嗽不停,居然咯出血了。
小阿勉痛苦的淚水和著鮮血順著臉頰下淌。
阿臨顫抖地扔了瓶子,此情此景叫他有些慌亂。然,回想起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他咬咬牙,一步一步走向阿勉。
「阿勉,你莫怪我狠心……可是所有人都看見你!我無論做什麼都得不到認可。所以——」他擦擦小阿勉的眼淚,接著道:「所以只有這樣,對你對我才最好.……」
昔日之事他斷不願回想,今日眼前人也是極不願看見的——心中的怒火已經燃燒:既已離開十載,為何又要回來!
「你不感興趣?呵,可是我對你想要的感興趣——這可如何是好呢。」他想要的,何止權力。
與賢弟十載未見,原以為可以高枕無憂。
他記得當年父親看見已失聲三日有餘的小阿勉很是痛心,一巴掌匡在他臉上:「你為何不看好他!」
李父覺得光耀門楣的大好苗子就這麼廢了。
他也哭,哭得心碎。
阿娘把他攬進懷裡,安慰著:「不怪你、不怪你。」她轉念一想那天仙人同她說的話,便跟老爺說。
仙人曾說,日後這孩子若是有什麼差錯,便帶他過來拜師,但自此便與李家再無瓜葛。
當時沒在意這番話,如今卻細思極恐,李丞相沒有辦法,忍痛送走了孩子。
而阿娘,本就患有心疾,又受了幾番刺激,思念弟弟過度而病倒,歿了。
他含淚看著阿娘的棺材被封死,入土。一行人哭的哭,喊的喊,冥紙撒了遍地,他跪在墓前一動不動。
家父怕事情傳出去惹人議論,便將當年知道這些事的人都塞些銀錢堵嘴,譴得遠遠的,對這朝堂之上則宣稱阿勉得高人點撥,羽化仙去。眾人對此神童的離去雖惋惜,但也慶幸——一來這事兒飯後閑談解解悶倒是有趣,二來這孩子聰慧過人得仙人提點自是可賀,三來自家兒孫將來入仕也少了個厲害的對手。久了此事也無人再提及,如今府中上下都以為,他是丞相唯一的兒子。
而府中大小事宜總得有人操持,沒過多久家父又娶了新夫人,便是如今和他站在一條船的掌事夫人。
這女子起初不把他放在眼裡,百般刁難,可是三四年過去了,她的肚子始終沒有動靜。
她是個聰明人,知道日後想要穩住地位,討好這個少爺是必須的——便將他視如己出,悉心栽培。家裡家外一口一個「我兒」,不知道的都以為之臨是她親兒子……
一晃這麼久,這啞巴竟然回來了,還完好無損地回來。
「你請自便。」李之勉語氣十分冰冷,在他眼裡,眼前這個人已不是當年那個長兄。
李之臨覺得可笑極了,一個下賤種還敢跟自己談「自便」——這樣藐視他李之臨的手段,真無法容忍。
他忽地止住笑聲,陰森森地望著他腳下的「狗」,緩緩道:「那我可就要——如你所願了。」
滿天大雪,府里北邊上荒涼的別亦閣,陰冷潮濕的屋裡時不時傳來啪嚓啪嚓的鞭子聲,僕從謹記著大少爺的囑咐揮舞著鞭子嘩嘩嘩——下手定要狠。
「對不住了,少俠。」
少年被綁在樁子上,咬緊嘴唇,傷痕纍纍,朱紅斑斑。
阿雪再醒來時,渾身乏力。只覺得自己落水后昏迷了是做個夢,少爺抱著她,一直抱著她,阿雪、阿雪地滿口喚著自己的名。
少爺許久不曾找過她了。白天偶爾碰到,永遠都是板著臉,從未給過一個正眼色瞧瞧——本是那日要解釋,只因自己落水未赴約——結果就這?
冷眼相向,關係更緊張了。
她後悔當初放的狠話了。
這天少爺處理完公務饒有興緻來探望這曾經的孿生子弟。瞧他血淋淋的,臉凍得發紫,沒什麼生氣。他吩咐管事的下人:「你先給他好生伺候著,可千萬別死了,否則便宜了他,我還要陪他唱出好戲呢。」
「你……又要整什麼幺蛾子。」
「噗——」少爺陰惻惻地看著奄奄一息的他:「別急啊,到時候你就知道咯。」
此時阿雪托老夫人囑咐送來尚做好的狐皮大裘,毛茸茸雪白一片。
少爺不在,她只好先進屋等了約莫一刻鐘。
「你來了啊。」少爺剛剛回來便跟她說話,她聽見熟悉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一時有些激動。
「阿勉——我那日不是刻意失約的,你曉得,我落水了……」尚未說完,少爺「噗」地出聲,繼而仰首大笑,再看向她時一臉嘲諷的意味。
「我說錯了就是,少爺你笑什麼.……」她見少爺這反應,隨即識趣地改口為「少爺」。
「呵——阿雪,」他裝出一臉深情,「我方才有個極妙的主意,不知道哪天成真了后,你和我『阿勉』會如何?」他故意將「阿勉」說得重重的,湊到她耳邊,嗅到她的體香,聽見她呼吸聲一促一促的,自己竟有些騷動。
阿雪隱約覺得,眼前這人似乎不是阿勉,不是阿勉。
漸漸少年被養得好些了。
臘月二十這天,大雪漫天,看管別亦閣里的僕人同人到酒館吃酒,幾盞下肚,手腳暖和了,全然忘卻那二少爺。
他逃了。
李之臨這段時間經常找林景兒,積極培養感情來,碰到阿雪仍然沒給什麼好臉色。
上元節,滿城的煙花絢爛奪目,少年悄悄潛入府中要帶她去遊船,她慪氣,既已有了別人就別打擾她了。
少年直接扛著她跑了。
此時少爺正在屋裡訓斥那個看管別亦閣的僕從,一時氣不過那「瘋狗」出逃,將僕從丟了喂後山上的野狼了。
李之臨氣得漲紅了臉,惡狠狠地自說自話起來:「阿勉啊阿勉,你既如此不聽話,天堂有路你不走偏要入地獄,我便成全你。」
城中的江水處,少年拉著阿雪坐在遊船上。
煙霧蒙蒙,岸邊的花樓上嬌俏佳人兒輕推窗兒笑顏鶯鶯,花燈隨煙波鋪江水之上。她初見此景,竟是哭了。少年急了,疑惑著道:「阿雪,你哭甚?我莫不是做錯了?」她講她只是感動,許久不曾這麼愉悅了,此景美矣、美矣。阿勉摸摸後腦勺,挽著她的手,嬉笑道,你若是喜歡,日後常帶你來便是。
「那日我落水未赴約,你究竟想同我說什麼?」這無意間的話竟是刺痛阿勉的痛處,他覺得是自己的懦弱害的她。
「我……我心悅於你。」
阿雪喜極而泣。無意間發現少年手上莫名其妙多了幾道傷疤。
「阿勉,你這怎地弄的,這些天你都怎麼了,白天我也不敢同你走得近。」
「沒事,之前外出狩獵不小心掉了陷阱。」
「你莫要胡說,這寒冬臘月,上哪打獵?」說著一把拽過他手臂,阿勉唏噓了幾聲。
當即掀開他衣袖,儘是結痂的傷口。
她急了,原來這些天疏遠自己只是不想讓自己擔心,想到這兒哭得更甚些。
他反將她的雙手握在手心,哈著熱氣,捂得暖暖的。
「你這硃砂痣生得挺別緻,下輩子就憑這顆痣,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就出來。」阿勉發現了她掌中心的紅痣,訕訕地打趣道。
「不用你尋我,我也會尋你的。」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他們放了孔明燈,許下一生一代一雙人。
沒幾日,老夫人覺得這又過了一年,自己孫子也到了時候娶妻了。
掌事夫人召集府里年輕貌美的丫鬟們,要招個通房的。四月暖春,靈秀的鳥兒輕盈地落在枝頭,婉轉鶯鳴,院子里三三兩兩的丫鬟們早已聚起來,也跟著嘰嘰喳喳。
按規矩當是在外邊聘請人的,然掌事夫人心裡早便定好了人選,所以今日這一出不過走個過場。
女主人將將才邁著穩當的步子來了後院,她和大家紛紛整齊排列好隊伍,一如既往低著頭,怯生生不敢動彈,以免惹眼。夫人威嚴的目光冷冷掃過眾人,各種理由一一列了個遍,總之——不合格。
忽然,夫人走到她跟前叫她抬頭,意味深長的上下打量,遂滿意的點頭:「就你了。」
她慌了。
沒幾日府上來了個說媒的老媽子,一臉殷勤地給老夫人各種討好,聽說這老媽子有兩把刷子,講的婚事自是門當戶對、兩家合意、皆大歡喜。她給這客人沏茶,才曉得少爺要娶親了。
阿雪震的手中茶盞掉了。
看著少爺說起當初的林小姐,眼睛似是點亮了般閃著星星。心中頓時涼了大半——原來那些時日的點點滴滴,不過大夢一場,如今醒了,該看清了?
終是她奢望了。
掌事夫人見她怠慢了客人破口大罵。
無奈地嘆了口氣便去給主客們換茶,此須臾間,躲在後院一個隱蔽的角落裡啜泣,顫抖著雙肩止不住地落淚,胸口似是被針刺痛般,一陣陣抽搐。
夜晚,她去給老夫人送葯,不料在門口聽到掌事的和老夫人談話。
房門緊閉,屋內兩個女人一如既往磕叨,全然不知門外多了一對耳朵。
「這楊雪背景不明不白的怎能——!唉.……」老夫人靠在床上埋怨道,時不時咳嗽起來。
「阿姑放心便是,我已驗過那孩子是個清白之身,小模樣長得挺標緻。」掌事的苦口婆心地安慰老夫人,順便拍拍她胸脯替其順順氣。
她在門外怔住了。
「您給瞧著,日後待我兒成了婚有了娃兒,您就等著抱玄孫呵!且外頭聘人委實麻煩,這丫頭咱看著過來的,踏實很!倘若林家怕這委屈了那掌上明珠,把她趕了便是。」
「這——不好吧。」
「有甚個不好的,我兒救她那是看得起她,為人心善,她還真敢把自己當少奶奶不成?況且——」她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況且是我兒自己這樣要求的。」
站在門前惶恐地端著葯險些給砸地上去,眼裡噙了淚水就抬頭止住。
二老跟前,她自是要裝作一臉雲淡風輕。
回去后發現自己屋內不知何時點了蠟。
「唔,老主母托我告訴你叫你莫要太疲乏,亥時便休息罷。」她不知道少爺為何前來。一想日後他會和別人同床共枕,擁人入懷,便心傷得不想再多說一句話。
「大母倒是費心了.……」阿勉聽出了她在撒謊,眼神閃爍,便問:「進來說罷,我有事同你商量。」她心裡動了動,還是咬咬牙拒絕了:「不了,少爺還是不要被人瞧見同我走得近了,免不了日後要嚼舌根子。」見他不動,便補充道:「你既已心有所屬,我在你這裡又算個什麼東西。」他怔了怔,從未想過會有今天,那麼小心翼翼呵護著。
「我何時背叛過你?可是有什麼人挑撥我們?」阿勉全然不知道,她以為的「阿勉」要娶親了,她以為的「阿勉」只將她視為玩物,一個通房的。
「沒有!」
她背過身,一字一句咬道「我不過一個,奴,婢。」
空氣彷彿凝固,沒人說話。阿雪眼神冷冷的,不曾看他。
可他自己又算個什麼東西!
「你當真這樣想?你又如何願意相信,我能感覺到,你心裡還是有我的。」
「少爺您說笑了,我不過無家可歸的一個丫鬟,何德何能敢攀您這棵高枝——您是嫌這富裕的日子過得太舒坦索然無味,便尋個由頭要找個人玩玩,看看戲。如今戲散了,少爺您該回去了。」
「阿雪,我——」
思索了片刻還是失落地走了——他眼裡的星星覆滅,她終是不曾回頭看一眼,哪怕一眼。
直到路的盡頭,他回頭望見的仍是她決絕的背影。
可他也不曉得,這背影是在顫抖著,在他目光所不能及的背後,阿雪哭得眼眶紅紅。
少爺大婚前,阿勉便離開了京都。
燈紅燭火影搖晃,嬌俏佳人笑靨花。
林景兒有些興奮地坐定在床沿,等著之臨哥哥入洞房。
可是等了一宿也沒來,她被迷香迷暈了,醒來時一個人趴在床上,穿戴整齊。
此刻,李之臨撫摸著阿雪熟睡的臉頰。身上每一寸雪白的肌膚都讓他血液沸騰——
昨夜他酩酊大醉,直奔她廂房。
「你不去找你的景兒,到我這兒做甚。」她語氣冰冷,見他身著喜服,那紅色真是晃眼。
「噗哈哈……」他搖搖晃晃靠近她,「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被少爺身上的酒氣熏的作嘔,剛想推開他,卻被猛地按到床上,頭「吭咚」一聲砸到床頭,疼得她險些昏過去。
他扒拉掉衣裳,露出光滑的皮膚。
「你不是阿勉!」她記得阿勉身上儘是疤痕,不似這般光潔。驚得要說不出話了——難道一直以來是自己誤會了!他是他,阿勉也只是那個阿勉!
「呵呵,還沒說呢,你怎麼就知道了。唉,沒意思咯——」他掐著阿雪柔嫩的臉蛋兒,正兒八經告訴她:「我自打知道你和他的關係便想好了這一切——自小我便痛恨他,為什麼我那麼努力想要的東西他毫不費力就能拿到!只要他痛苦我便開心……你的阿勉已經走了。如今你便盡了你『通房丫鬟』的本職罷!」
「呸!畜牲!」
「噗,我便如你所說,做個『畜牲』!」
御靈山上,一白鬢老者嚴肅的瞧著面前的之勉,桌上一盞茶。
他下山的事已被發現。
師傅當年救了自己一命,卻也因為救了自己一命,引來了後面的樁樁件件。
七歲的他要被帶到山上時,大母百般不舍這個好孫兒,抱住小阿勉不肯鬆手。李父強行將他從大母懷裡拽出來,他感到身體被生拉硬拽的痛,想哭卻沒有聲音——很是委屈。
他被管家送至仙人所居的神殿,看著陌生的靈殿,緊張地縮在管家身後。
管家看著可憐的小阿勉,又是心疼又是不舍,這孩子命苦,來這裡起碼能平平安安,倒也好。他將小阿勉交給仙人就走了。
阿勉望著管家漸漸消失的背影,那是他見的最後一個和家裡有關係的人,此後便沒了聯繫。
「你根基不錯,日後你且潛心修行,不問俗事,當能修成正果。」
他很乖,日復一日地勤加修行,加上頗有天資,進步飛快。
連失去很久的聲音居然也隱約回來了。
少年興奮極了,修行越發刻苦,直到完全可以說話了。
師傅一早瞧出了他的小心思,再三叮囑他,勿動凡心。
大好年華啊!誰能按耐得住!
他趁師傅閉關之際悄悄下山,去了很多地方,中途給人看相算命,攢些路費。
這天來到一個鎮子,不論喝茶還是吃飯還是聽書,總能聽到一些人議論一件事——此處曾有戶布商人家,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府邸被燒成了廢墟,無人生還。
他順著路人指的方向找到那裡,聽到井底傳來呼救聲。一望井底,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髮絲凌亂,臉色蒼白。水汪汪的杏眼無辜地看向他,乞求他帶走自己。
竟也沒多想,救她出來了。
背著昏厥的女孩子,正尋思著如何安置她,大老遠似乎聽見有人叫他。
「少爺!」他回頭看見一穿著玩粗布衣裳的男人朝自己跑來,氣喘吁吁。
「少、少爺!老爺方才回府發現你不在,正急著找你。你這在外頭藏了許久,也該回去了。」
李之臨先前同丞相發生了口角之爭,一慪氣便離家出走了。
之勉很好奇打量著眼前的陌生人:「你叫我什麼?少爺?」
「少爺您是糊塗了么!別開玩笑了,丞相還等著呢,快回去認個錯便是!」
他聽到「丞相」二字心裡咯噔一下,覺得命運真是無常啊。
他隨管家坐上馬車趕回丞相府,既至門口,儼然瞧著這裡同從前並無不同。
他不想進去。
「少爺,快去吧。」管家背著阿雪催他,誰知道他丟下一句「幫我照顧好這姑娘」便咻得飛走了。
掌事夫人見管家沒帶回兒子卻背個陌生姑娘,罵他正事不幹凈多管閑事。管家解釋:「少爺方才回來了,這姑娘是少爺在外面救的,要我們好生照顧著。」
夫人搖搖頭,嘆口氣便把她安置下來。
阿勉走後腦海里一直縈繞著那女孩的樣子,有時候夢裡出現了,卻是和她手牽手,互說情話。
李之臨發現自己的馬車不見了還以為遇上了賊,一想在外許久父親也該消氣了,便雇了車子回府。
他回去后才曉得自己的馬車被管家挪走,氣得破口大罵。
管家一臉委屈:「明明當時您和我一起回來的,可來了沒說幾句就走了——真怪不得奴。」
「一派胡言!」他以為管家做錯事想推脫責任便也沒多想,只罰他打掃了一個月的茅房。
這天他見府里新來一個丫鬟,面頰紅潤,出水芙蓉,長得不錯。
得知她叫楊雪,點點頭:「名字不錯。」隨即走了。
三更半夜,阿勉憑著記憶來到丞相府,府里人基本誰去。他深呼吸一口氣,駐足良久才偷偷飛進去。
「少爺。」他正偷偷走在府里,不巧撞上個丫頭——正是那日自己搭救的女子。傷好了大半,出落得很是水靈。
「少爺,您這麼晚了也不休息,可有什麼事需要奴婢做的,儘管吩咐。」
他咳咳嗓子,胡亂搪塞道:「額……這個.……少爺我餓了想吃夜宵,你去拾掇些送到書房,我隨後到。」
他方才路過曾經的書房,黑燈瞎火的沒人,便悄悄潛入,點好蠟燭翻翻書等她過來。
那夜開始,他們的關係再也撇不清了。
此後他雖時常來看她,但也只能夜深人靜之時,畢竟被發現了可不好。
白天在外面找個地方喬裝打扮一番化為半吊子風水先生,騙點銀錢。
與阿雪感情日日增進,他心裡卻仍然惦記著自己如今的身份,和這丞相府複雜的關係,百般難熬。
算算日子師傅也要出關了,再不回去他老人家要起疑了。
於是乎,那晚帶她出府,借著滿天繁星,柔和晚風,在樹上調戲她一番——他想知道,若是此後再也無法相見,阿雪作何反應。
這一嚇就暗戳戳知道了。可是也不明說。他送她一把摺扇,那是他對她的期許——不論有多難,至少不畏懼。
「我之後會比較忙——晚上應該沒有時候找你了,這扇子你收好便是。」
安頓妥當后,他回了御靈山。
師傅尚未出關,他懸著的心終於穩當了。
在此處與世隔絕了好一陣,師傅仍未結束修鍊。
躁動的心說來就來。
再與阿雪見面時,她的態度驟然冰冷。
他知道她又將自己同長兄錯認了。
誤會接踵而至。只是背後的秘密他不願牽扯出來,不想面對過去:傷痕纍纍,滿目瘡痍。
即便阿雪誤會他要娶了別人,也終究不肯告訴她真相。
他回了御靈山。
師傅早早坐在大殿,沏了盞茶,靜候歸來。
「坐。」
茶香四溢,師傅忽然屈身,垂首將茶盞畢恭畢敬遞與他。
「使不得!師傅——」他目瞪口呆,忙推脫。
師傅不予回應,依舊垂首奉茶。
良久,他接過茶盞。
「你也知道使不得!」師傅憤憤地甩袖起身,背對他。
待他看向手裡的茶,無色,卻散發出一種奇香,勾人心魄。
「喝了它。」
握著杯盞的手在顫抖,心底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要喝。」
「喝了它。」師傅的聲音再次想起。
他曾記得師傅提起過梵水,生在仙凡兩界交接處。凡飲此水者,修為高者可心境通透;心有雜念者,輕則窺見天機,痛不欲生,重則走火入魔,反噬其身。
他一飲而盡。
檀香繚繞,氤氳蒙蒙。
他做了個夢。
一個女孩坐在屋頂,同身旁的少年磕叨家常,月色如洗,一切似乎很祥和——只是二人的面龐像是被濃濃的雲霧遮掩般,朦朧。
他揉揉眼,仍看不清。
想湊近些,可他每走一步,那畫面便也向前挪了去。
忽然前方白光閃現,那女孩在一間廂房。
眼見著少年握住她的雙手,嘴裡不停地誇讚著那手如何如何靈巧。
又至別院,這地方很熟悉,陳設優雅富有情趣,只是空氣里藏著血腥氣。
他看見一身著華服的女子手裡拿了個匣子,正要將匣子遞給少年——或者又不是少年,只是十分相像。
「不錯。」那男子看了物件,抑制不住的喜悅,他看著這一切,那男子詭異的笑聲聽得他直打寒顫。
「也不曉得他若是知道了最在乎的人連個全屍都沒有,會不會瘋掉呢?」男子將身邊的女子攬入懷裡,「為何我拼盡全力得不到的東西,他毫不費力便全部擁有。權力,名譽……我既得不到在乎的東西,他也妄想得到他在乎的人。」
他一臉茫然,只覺得這男子有些熟悉。
畫面一轉,他看見先前的少年正抱著那女孩,鮮血淋漓……血液順著女孩的衣裳一直滴啊滴……
一時驚醒,赫然瞥見掉落在地的茶盞,不知何時自己哭了。
師傅依然在他眼前。
「方才你看到的是你和那姑娘原本的命格。我既多年前將你帶來此處,並非閑來無事。我能告訴你的就這些,若你執意不聽勸,為師也無話可說。」師傅的話其實只說了一半,因為已經來不及了。
丞相府上。
阿雪憔悴地坐在窗前,望著遠方藏在天邊里山的輪廓,若隱若現,連綿不絕。
初冬既至。
已數月過去,阿勉恐怕不會回來了。
房門被「吱呀」打開,李之臨走到她跟前,捏著她下巴。
「還在想他么?你也怪不得別人,誰曉得你這麼輕易就被我耍了。」
阿雪不予理會,一想到他所做的一切就噁心。
李之臨還和往常一樣,喜歡拉起她的白嫩纖細的手,細細打量。
這雙手生得好生靈巧。
林景兒每每看在眼裡,嫉妒心驟起。
她曾試著用牛乳浴手,春光姣好的日子,在後花園裡,身披輕衣薄紗,那絲綢羽衣襯得她曼妙的身姿凹凸有致。
她的阿臨若是見了定是歡喜。
一次稀奇,兩次尋常,三次便無趣了。
少爺原本只是想折磨這丫頭讓他的「好弟弟」生不如死,如今阿勉也不知去向,他卻對阿雪產生了興趣。
他騙阿雪:「你若是不聽話,死的便是他。」阿雪不明真相,足足任他使喚了這麼久。
少夫人原以為阿臨不過一時興起,玩膩了自然回來了,可現實啪啪打臉。
深冬。
夜晚,她守著空房。
阿臨先前只來看她一眼,又要匆匆離去。
「你便是這樣對我?你在我這兒留宿過幾宿,掰著手指頭都能數過來。」
「我做什麼何時要你插手?」
他憤憤甩過她抓著衣袖的雙手,覺得女人真是難纏。
天下男子多薄情,她還真當自己有情了不成。
林景兒出身不俗,在京都數一數二的名門望族,家父為鞏固朝中勢力,便是要同人聯姻甚的,李之臨遂聽了李丞相的話,將林家這條大魚釣到手。
她眼看著少爺冷漠的背影,目光漸漸變得陰冷。
起身,沐浴,梳妝。
她望著鏡子里粉妝黛熏的自己,滿意地笑了。
今日她便要重新來過,卑微的林景兒就當死了。
隔日,她看見相公梳理文案,阿雪在一旁候著,臉上尚殘留些淚痕。
她皮笑肉不笑拉過阿雪的手,訕訕道:「雪兒姑娘真是很討人歡喜呢,我這做少夫人的,倒不如你個『通房』丫鬟了呵!」她故意將「通房」二字咬的重些,要刺激這個賤胚子。林景兒陰冷的目光利箭般投向阿雪,握著阿雪的手使起勁來,指甲深深嵌進她肉里。阿雪忍著痛楚故作淡定。
「奴婢不敢當,您真是抬舉了。」阿雪冷冷望著她。
未曾想這賤丫頭還倔,不來些狠的,這骨子裡可憐卑微的「傲氣」是洗不幹凈了呵。
少爺不語,自顧自批改公文。
傍晚,阿雪又孤獨地靠在窗前望著遠處的天邊連綿的山的輪廓。那山影出現很久了,自阿勉離開一月後顯現。那日偶然看見,一眼便著了迷。
而那遠處的御靈仙山裡,少年正站在東極峰上眺望遠方,目光落在阿雪所在的府邸。
他只是朝著那個方向略施小法而已,如此,也許阿雪能瞧見。
每日會有那麼些時刻在這裡思念遠方的人。
夜幕降臨,李之勉神遊太虛,不料先前心境未清,險些走火入魔。
吐了大口鮮血,他捂著疼痛的心口。今日不知為何,胸口總一陣一陣抽痛,過度的疲乏睏倦致使他昏過去。
他的意識飄進一片漆黑的世界。四周陰冷潮濕,隱約嗅到血腥味。
他往前走,那血腥味越發濃愈。
眼前出現一女子顫抖的背影,小聲啜泣著,很是傷情。
「你……阿雪?是你嗎,阿雪。」他覺得這背影很熟悉,像極了阿雪。
那女子忽然止住哭聲,緩緩轉過身,深情款款地看向他。
「阿雪!果然是你!」之勉激動得上前要牽起她的手,可是摸到袖子的一剎那,心狠狠抖了一下,他牽不到她纖嫩的雙手,熱乎的液體正順著衣袖流淌.……
他從驚嚇中醒來,心裡越發慌亂。
此時,京都的丞相府里。
阿雪伺候完茶水便打算回房歇息,不巧少爺進了屋。
「來,我看看。」他向阿雪伸手,嫵媚的桃花眼滿含寵溺。
阿雪不予理會,他的臉隨著停在半空中的手一起僵住。
「雪兒啊雪兒,別不識抬舉。」他拉過她的手,握在自己冰涼的手心裡反覆摩挲,而後十指緊扣。
阿雪愈想掙脫,他握得愈緊。
他的臉湊到她鼻子跟前,嗅著淡淡的體香,十分歡欣。
「你——逃不掉的……噗呵……」
阿雪緊張地不知所措。
這一幕都被林景兒派去監視阿雪的婢女看在眼裡。
那婢女見了此景心中激動難耐,迫不及待地屁顛屁顛回去復命,述說時更是添油加醋一番,什麼「那賤婢可不要臉地更了衣投懷送抱」,又或是「兩人交頸而卧,纏綿悱惻」,說得林景兒的臉色從白漲成紅,又從紅涮成綠,最後綠得黑了臉。
她兩手一揮將桌上杯盞「嘩啦啦」悉數砸碎在地,瓷片蹦裂,砸到婢女臉上磕出了血。
「你……你再說一遍!再敢說一遍!」憤怒油然而生,指著俯首跪地的婢女,錚錚然怒瞪著澀澀發抖的她。
「奴的雙眼親眼所見.……奴說得句句屬實啊……」她將頭埋得低低的,不敢看幾近發瘋的主子。
此時林景兒面目猙獰,想都沒想便命人將那婢女拖出去剜了眼珠子,割了舌頭。
那婢女被拖出門時拚命嘶喊著:「林景兒你不得好死——!」
她便是覺得,瞧了這齷齪事的眼怎能留,嚼了這齷齪事的舌根子怎能留——留不得!
翌日,老夫人渾身不安,她瞅著這深宅大院,漫天大雪,紅梅傲然,寂靜得叫人寒顫。自打林家的掌上明珠過門后,府邸似乎不一樣,沒了以往的歡聲笑語,沒了從前的朝氣與和睦。
多數下人不苟言笑,嚴肅呆板,遇到主子畢恭畢敬地問候,低著頭唯唯諾諾,手心攥得出了汗。
如今似乎更甚。
掌事夫人和少爺陪老夫人去廟裡燒香祈福——老夫人說最近心底總不舒坦。
林景兒因「病」推脫,說要歇在家中。
她領著一干下人來到後花園,阿雪見這個女人來了,微微躬身行了禮。
「你這禮,行得倒是隨便得很吶。」林景兒咧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她雪白的臉蛋兒露出神采奕奕的神情,珠釵銀鈿在冬雪的映照下瑩瑩亮。
話音剛落,阿雪便是畢恭畢敬地俯首躬身作揖,作揖問安。
林景兒細細打量她,良久,方才清了清嗓子,高著調子道:「你可知,這冬雪與何物最為般配?」
阿雪一直持作揖狀,即便覺得不舒服也忍著。她低著頭,慎重說了兩個字:「紅梅。」
林景兒目光落在她的雙手上,輕輕撫過那手,拉到自己跟前瞥了幾眼——這手確好看,難怪阿臨那麼歡喜呵。
「不錯。可此紅梅非彼紅梅.……」她叫阿雪抬起頭,自己便望向她一雙明媚杏眼,「阿雪.……你生得如此冰清玉潔,恰巧喚名為雪——」她頓了頓,托起阿雪的下巴,「這紅梅,不就由你來當最合適不過么.……」
阿雪面無表情,雖不曉得她要做甚,但是一定不會讓自己好過。
憎怨恨,愛別離,嗔痴怨念。
不過都是愛而不得。
「你若是要對我做什麼,不必如此含蓄。」她雖嘴上說得雲淡風輕,心裡尚有些忐忑,「少夫人,我如今這樣稱呼你也是尊你、敬你,你若當真擔得起我如此恭敬,還請莫要再嬌縱,失了度量。」
阿雪小心保持著鎮定,「您也是曉得,我不過一介下人,你這做主子的也沒必要和我計較不是。倘若您真的做了什麼也無妨,無非是花些銀兩堵了一些口舌,要是乾脆利落些,那便直接解決了,這也好安穩度日。」
林景兒拍手叫好。
「呵,好得很,你倒很有骨氣,敢在我跟前叫囂——」,她越說越放重語氣。
「昨日我瞧著院中的梅,開得很盛。好雖好,可就不知怎的,覺得俗氣了些。」她移至身後那棵梅樹前,折了枝花捧在手心,玩弄揉捏幾番:「你看它現在,像不像你?世人皆道高潔無尚,風節傲骨。可畢竟在命運面前,也只能被擺弄。今日遇到了我,也就此『消香玉隕』。你說是與不是?」她看向阿雪,眼神里儘是嘲諷愚弄。
她扔了花,接著道:「我來這兒多少有些時日,你也知道我的秉性。度量?我暫且不提也罷。不過你也應該清楚,我若想玩玩什麼新花樣兒,大抵還是玩得起!」
此時阿雪蹙著眉——她知道自己逃不掉的。
風雪交加的天氣,李之勉正匆匆趕來。他方回想起先前師傅讓他所見之景,近幾天總是夢到同樣的場景,阿雪渾身是血,一臉傷情——此時不知能否來得及,阻止這一切。
別亦閣里,陰冷潮濕的黑屋內,林景兒看著被被按在板凳上打得奄奄一息的阿雪,腰被打得血肉模糊.……那泛著腥味的液體正絲絲落入下邊的盆里……
「你……你會為你的選擇.……後悔的.……你不過就是,可憐又卑微.……」阿雪睜不開眼,迷糊中喃喃說著。驀地,阿雪聽見林景兒的腳步逼近。
她捧著暖壺,陰冷的目光掃過阿雪:「這雙手,我要了。」
天將暮,雪漫漫,白羽飛絮滿幽徑。
冰上寒雪鋪,佝僂老樹哭。
林景兒趁著暮色,在平坦的雪地上潑撒殷紅。
偌大的紅梅圖在雪地里悄然綻放。
待最後一滴血用盡,看著深深嵌進白雪裡的殷紅,仰天大笑。
是那種自嘲的笑。
「也該回來了。」她自顧自說完,扔了東西便叫人把一個匣子準備好。
李之勉此時到了府上。
大門敞開,他一進門便聞到了血腥氣。
青筋暴起,怒氣森森地大踏步題劍衝進去,見一妖艷女子笑眼彎彎朝他走來。
「你回來了啊——」她一臉賠笑,轉過身接過婢女手中的黑匣子。
瞧這女子的打扮與那日幻境所見還真是——一般無二!
阿勉方見了那匣子心裡便是「咯噔」了一陣,胸口刺痛,手都快將劍柄捏碎了去。
「阿臨吶,你我夫妻一場,莫要動怒。」她訕訕說著,將木匣子遞給他,笑眼盈盈道:「打開看看吧。特地為你準備的。」
「你認錯人了。」
「噗——你是今日在廟裡待久了想要脫離俗世,連自己的妻子也不認了嗎?你是我相公,我怎會認錯——」她看看阿勉,想起了什麼,有些嬌嗔:「這不快到你生辰了么,我就想送你些什麼。可是似乎不太清楚你喜歡什麼。我想了許久才想起,還有這麼一物,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接過匣子,沉甸甸的,壓在掌心覺得壓上心尖似的,猶豫了片刻。
蓋子揭下那一刻,一行淚滑過臉龐——那雙手怎麼會不認得,掌心的硃砂痣一眼便認得。
「你看,我就說你會喜歡么。瞧你平常對此物愛不釋手,巴不得天天握在手心裡,如今你便可日日瞧著它。」
「你個瘋子!」
阿勉一劍刺向她心臟,目光里儘是恨意。
彈指一揮間,朱紅輕飛濺。
她沒想到他竟會毫不猶豫下手,吐血倒地。死的時候還是那麼不甘.……
「好啦,今天就說到這兒罷——」李之勉低頭看向雪兒時,這小丫頭眼眶紅紅的,泣不成聲。
「阿勉哥哥說得可是那個姐姐?難怪你一直喊我『小阿雪』.……雪兒以後不生氣了……」她揉揉眼,奶聲奶氣詢問:「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你想知道?」
雪兒鄭重地點頭。
「後來,他找到了她的屍首,把她埋了唄。」
他清清嗓子:「小孩子聽太多血腥暴力的事不好。」
雪兒摸摸胸口,痛心道:「唉,阿勉哥哥你一定很傷心吧,沒和那個姐姐白頭到老.……阿雪姐姐在天上會放心的,因為有我陪著你嘛!」
「你來之前我差點活不下去了,這不,天南海北,你還是找到我咯!」
雪兒雖聽不懂,可還是高興。
李之勉捏捏雪兒稍顯嬰兒肥的小臉,想著還好你找來了。
她真的找來了。
那個美麗的上元節,華燈初上,她在遊船上告訴他:「不用你尋我,我也會尋你的。」
她歿了后,師傅不想看他如此消頹,叫他下山遊戲人間。
他走過曾經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個地方,思念猶如滾滾江水,濤濤不絕。
這些年間到處漂泊,他有感覺,也許有一天阿雪就會回來的。
一晃七八年年過去,他來到潭州,路過當地巡撫家門口,一個小不點正在門口蒙眼捉迷藏。
「嘿嘿!抓到你了!看你往哪跑!」她興奮地摘下紅綾,李之勉赫然出現在眼前。
小手緊緊抓著他衣裙不放。
「哥哥,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好像是見過呢。」他拉起她肉肉的小手兒,瞧著她水汪汪的杏眼兒,心生歡喜。
「你這硃砂痣倒是生得很別緻。」他無意發現小不點掌心的痣,笑著笑著就哭了。
「這話好熟悉,我是不是曾經聽過?」
他記得他曾告訴過她,就憑這顆痣,天涯海角他也能把揪就出來。
他告訴小不點,自己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小雪兒傻乎乎地被「拐了」,奶媽剛剛找到門口便看見一陌生男子帶走小姐,飛走了。
天上人間,熙熙攘攘。他們踏遍大好河山,年復一年,春去冬來。
大雪紛紛揚揚。
嗯,梅花又開了。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