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忘憂萱草
沈舒窈望著女子半響,瞧她獃滯的神情想必也問不出什麼來,隨即準備離開,卻在轉身之際衣袂被人扯住,緊接著手裡被塞進一條絹帕。
她尚未回過神來,不遠處一個粗布短打的男人小跑過來,將女子扶起,道:「杏花,你怎麼跑這來了,走,快跟我回家。」
沈舒窈端詳著男人,黝黑的皮膚,手指關節粗大,應該是個莊稼漢。她無意識地將絹帕緊了緊,問:「她看起來好像是病了,你找人給她看過嗎?」
「大夫說這病治不好,不發病的時候人特別賢惠,是她讓我有了家的感覺。」男人垂下頭,深深地嘆了口氣,道:「若是發起病來也就是喜歡到處跑,也沒闖過什麼禍事。」
「那她以前是受過什麼刺激嗎?」沈舒窈接著問。
「我也不知道,清醒的時候問她也不說,多問幾次她就流眼淚,後來索性就不問了。」男人抬起頭望著沈舒窈,搖了搖頭。
沈舒窈微眯著眸子,抿了抿唇,「她是你的妻子?」
男人點點頭,替女子撣了撣衣裳上沾染的塵土,然後扶著她走了。
一條絲質極佳的月色絹帕,綉著一簇忘憂萱草,金枝玉葉,仙姿秀。
蕭睿將絹帕拿過去看了看,狐疑道:「看似女子用的尋常絹帕,她給你這個幹嘛?」
沈舒窈側過臉看著他,淡淡道:「我也不知道,或許是為了答謝你.……替她付了雞腿的錢。」
「分明是給你的,跟我有何干係?」蕭睿將絹帕還給她,朝馬車而去。
日落西山,晚霞紅了邊際,沈舒窈去刑部沒能找到蕭玄奕,就打聽了晉王府的位置,準備去向他彙報案情進展。
晉王府,飛檐翹角,氣勢恢宏,雕樑畫棟,亭台水榭,假山嶙峋,迴廊婉轉,兩側懸挂一盞盞精緻的宮燈,奢靡而愜意。
蕭玄奕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幽深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慢悠悠道:「聽說你和七弟去了榆水村?」
聞聲,沈舒窈微微一愣,看來他已經見過蕭睿,「王爺可知這附近有硃砂礦?」
「你的意思是這些死者有可能是開採礦石的?」蕭玄奕白凈的手指端起一盞茶慢悠悠地品茶,淡淡道:「硃砂礦石珍貴罕見,歷來由朝廷開採,但也不排除有暗地裡私自開採的。」
沈舒窈看了他一眼,道:「榆水村的男子失蹤多年,病入膏肓時又被秘密送了回來,官府的人派人來查,他們卻什麼也不肯說,我想或許是開採礦石的人身份地位極高,才會讓他們如此畏懼,不敢言說。」
「議和使團不日便可抵京,魏大人未免夜長夢多,打算明日早朝將結案奏摺呈至聖上。」蕭玄奕緩緩放下骨瓷茶盞,道:「既便你說得都對,那麼你覺得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沈舒窈秋月瀲灧的眸子盯著他,許久之後,垂眸冷笑,「我亦不過這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勢單力孤,無所依傍,如今尚不知礦在何處,自然何事也做不了。」
在這等級森嚴,對人實行分類制度的封建王朝,沈舒窈在此生活了十八載,感受最深的便是,所謂天理公道,不過是權貴口中一句輕飄飄的話而已。
「但,人人生而平等,就因為他們身份卑微,是以活該淪為權勢的犧牲品?屍骨上那些骨痂,明顯就是人為造成的,開採硃砂若是方法得當,他們又如何會早早斷送性命。」
她的眸光澄澈堅定,彷彿渾身散發著耀眼的光芒,高貴靈韻,只是垂於身側的手在緩緩收攏,「我亦自知不自量力,今日就當我沒來過,告辭。」
他的冷漠,仿若置身冰天雪地一盆冷水從她頭頂潑下,渾身冷冽刺骨,可是卻也讓她幡然醒悟,對這樣的人還是不要寄託希望的好。
「人人生而平等.……」窗欞外繽紛的花瓣,若瓊樓玉宇中的宮闕,蕭玄奕目送那道漸行漸遠的倩影,那亂了的心境久久不能平息。
沈舒窈獨自坐在櫻桃樹下的長廊欄杆上,櫻桃已然熟透,頂端的基本上都被鳥兒啄食了,她看著那顆櫻桃樹沉思良久。原來.……父親捲軸上的櫻桃樹正是庭院之中這一棵,她去了雜物房,只須臾便跨著竹籃採摘櫻桃。
約莫一個半時辰,櫻桃酒釀好了,陶瓷酒罐封存,沈舒窈又在雜物房尋了一把鐵鋤,在櫻桃樹下開始鑿坑。
突然,鐵鋤碰到一個硬物,發出「砰」的沉悶聲響,沈舒窈趕緊放下鐵鋤,用手拋了起來,一個密封得嚴嚴實實類似於酒罐的器皿驟然出現。
她充滿疑惑地將層層包裹打開,一個繪著梅蘭竹菊的青花瓷酒罐,蓋子揭開,裡面有一個錦盒。
沈舒窈伸手將其掏出,上好的蠶絲製成的綾錦織品,綉著麒麟踏祥雲圖案,富麗堂皇。她慢慢將錦緞掀開,一塊細密溫潤,浮雕蔥聾神獸,通體無暇的雪玉。
東風裊裊,香霧空濛,廊前花枝輕顫,散落一地漣漪。沈舒窈不知為何父親會用這麼隱晦的暗示,但以她對父親的了解,想必此事定然事關重大,腦海中自然想起孟致遠彌留之際那聲「主子」。這一切是否有所關聯?她越發困頓,百思不得其解。
沈舒窈覺得自己有些魔怔了,她抬手輕揉眉心,將一切她認為匪夷所思的想法通通趕走。隨後把櫻桃酒埋存於樹下,轉身進了書房,順便將錦盒放到書架后牆壁的暗格里。
湛藍的天際宛如碧玉般澄澈,萬里無雲,豐沛鮮盈的暖陽傾散,大地抹上耀眼的金輝。
普興坊西市,亭台樓閣,酒肆勾欄,琳琅滿目,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吆喝聲,熱鬧非凡。
一陣鑼鼓喧闐,四周的人群逐漸圍攏,一個長相清秀,氣質淡雅的男子,手持一根兩丈長的竹竿,竹竿上綁定著一個十五尺見方的鏤空木樁長形架子。只見他將竹竿的底端置於額前,長臂舒展保住平衡,竹竿似天梯般直達天上瓊樓玉宇。
少頃,一個嬌小玲瓏,眉目如畫的女子雙手各持三尺見方的細桿數根,男子長臂緩緩收回,雙手交疊垂至膝蓋處。見那女子望著男子微微一笑,猶如初綻的綺色百合,分外嬌艷迷人。
女子抬腳踩在男子掌心,男子用力往上托舉,那柔弱的身姿已攀至竹竿中央,女子雙腿緊緊纏繞住竹竿,須臾之後,已達瓊樓,她仰卧在頂端,緩緩將手中的細桿展開。
這時,一個懷裡抱著一疊圓盤的胖丫頭走來,她將三個圓盤遞給男子,男子輕輕接過,「嗖」地一聲往天上拋去。人群里頓時安靜下來,只聞低低的抽氣聲和咂舌聲,氣氛緊張地為那女子捏了一把汗,唯恐稍有不慎砸到別處使她跌落下來,性命不保。
說時遲那時快,女子纖細的左胳膊往上一揚,三個圓盤盡數落到細桿之上,隨後又是「嗖」地一聲,女子右胳膊微微一抬,三個圓盤穩穩落入細桿之上,隨著女子手裡的動作似陀螺一樣旋轉起來。
胖丫頭又拿來一把細桿分於兩撥遞到男子手中,細桿舒展似太極扇般鬆柔慢勻,輕靈圓活,胖丫頭將圓盤一個個「嗖嗖」朝男子擲去,只見那男子臂力一旋轉,所有圓盤立在細桿頂端,轉如旋床。
人群中頓時傳來雷鳴般的掌聲、吶喊聲,「老朽真是開眼了,世間盡有如此出神入化的絕技,真是妙不可言,妙不可言啊.……」
「此等技藝要練至爐火純青少說也得七、八載,真是令人嘆服,嘆為觀止。」
「兩個人的配合也很重要,女子的身量通過長長的竹竿傳至男子的額頭,不僅保持平衡時承受住重力,關鍵是他手中也要催動轉盤,這登峰造極的技藝算得上是雜耍界鼻祖。」
忽然,蓮兒拉了拉沈舒窈的衣角,興奮道:「小姐,早知道京城這麼多熱鬧可看,當初就應該早點回京,害我錯過了那麼多好玩的。」
言畢,她又重重地鼓掌,扯著她一貫的大嗓門,喊道:「實在是太精彩!太厲害了!」
沈舒窈鬱悶地白了她一眼,手指戳著她的腦袋,道:「你個臭丫頭,你一天到晚的不著家,野得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了,現在還好意思怪起我來了。」
蓮兒偏了偏腦袋,又吐了吐舌頭,捂嘴偷笑起來。
「我說諸位,說了半天還沒打賞呢,且看人家小兩口辛苦忙活半天,日上高頭,汗流浹背,怎麼著也得給人家留幾個茶水錢吧?」
有人抬手一揮,高亢一聲:「來來來,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眾人紛紛開始翻自己的腰包,胖丫頭捧著一個托盤走過來,沈舒窈也將一塊碎銀子投擲圓盤之中,頃刻間胖丫頭手中的托盤裡就堆滿了碎銀和銅板,此刻女子已經從竹竿頂端下來,轉身朝後面去了。
由於打賞的實在太多了,胖丫頭幾乎忙不過來,男子全身已經被汗濕透了,粗布衣衫皺皺巴巴地貼在他挺拔的身軀上,他猶豫了一下,隨手拿了托盤過來,一邊接過賞銀一邊道謝。
突然,一枚綉著忘憂萱草脹鼓鼓的緋色荷包,放進了圓盤之中。男子些許驚訝,向他們這樣街頭賣藝雜耍的人得到的打賞最多就是碎銀子和銅板,還從未有人如此慷慨大方,他迫切地想要知道這個對他另眼相看的是何等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