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認知
1、 死亡的味道
在我的記憶里，第一次聽到死，是因為吃餃子。那時候，我應該只有兩三歲的樣子，住在姥姥家裡，我不清楚是什麼時間，中午，還是下午，三姨和一群小夥伴們帶著我，走到村子不遠的一塊地里，黃土地上，有一個高高的墳包，上面放著鮮艷的花圈，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的顏色，很好看，不知道什麼東西。
我盯著那東西看了很久，我們站在那裡，看人在哪裡燒紙錢，當然那時候我不知道那叫紙錢。後來，有個女人走了過來，從籃子里拿出餃子給我們，小夥伴是來等餃子吃的。
我們拿了餃子，走到背風的黃泥嶺后，我才問那是什麼東西。她們說，有個人死了，埋在那堆土裡面。一個人，怎麼能到一堆土裡面去呢？我瞬間覺得，心口被填得滿滿得，我想哭，我好害怕。
那時我剛剛咬了一口餃子，那餃子的味道好奇怪，那應該就是死亡的味道吧。我吐出來，想扔了剩下的餃子，小夥伴卻搶去吃了。
回來姥姥罵她們，我這麼小，帶去看什麼新墳。我第一次知道，那個土堆叫墳。
以後的幾年裡，她們帶我還去過，她們還吃餃子，而我再也沒有嘗過。我堅決不吃，惹得她們都笑話我膽小。她們每咽下一口餃子，那種味道就會充斥我的喉嚨，我難受極了，每次看到花圈，我的腿都打哆嗦，可是我不敢告訴她們，害怕她們更笑話我。
2、請老鬼回家過年
那個餃子是我對餃子最早的記憶，我以前肯定是吃過餃子的，但是卻沒有記憶。後來，每年春節我都覺得害怕，因為我們那裡春節時，會請老鬼回家過年。
大年三十，人們都站在村子里聊天，他們會互相問，今天晚上你家誰去背老鬼呀？我覺得那是很莊重的事情。家裡會派代表，天黑的時候去墳地里，請老鬼們回家過年。
等請了老鬼回家，就開始下餃子。我小時候春節從來不敢吃第一碗飯，因為春節第一碗是給鬼吃的。爸爸會拿碗盛出來，把餃子夾開，然後去廚房門口，一邊念叨說春節了，老鬼們回來過年了，吃飯了，你們先吃，一邊把湯倒下去一些。整個儀式完成，全家人才能吃飯。當我吃上餃子的時候，那味道真的不想說。
奶奶不會擀餃子皮，二伯他們把圓皮做成方皮，包的時候就整個扭過來，包成圓形的。二伯說這是老鬼帽，叫做鬼餃，專門給老鬼們包的，弄得我從來不吃他一個餃子。
家人們還經常說，春節不許不聽話，老鬼們看著呢。誰不聽話，老鬼晚上就找你們誰。整個春節我都不敢惹事，生怕老鬼來找我。
大年初一直至正月十六，每日三餐，都要重複的給老鬼們先吃飯。等我大一點時，爸爸不在家，我也學著爸爸的樣子，先給老鬼們說上幾句，然後把湯倒下去，再盛飯吃，心中那種異樣的感覺，無法形容，哪有膽不給老鬼們先吃呢。
正月十六，人們會扎燈籠送老鬼回去。先在山上砍個竹子，把上面破開成一條一條的，做好圓形支架，再用削好的細竹絲圈起來，用白紙糊上，把燈放進去。
正月十六那天晚上，把白天做好的燈點亮，跟老鬼們說，年過完了，走吧，我送你們回去。等到了墳地，把燈插在墳上，就算把老鬼們送回去了。
3、吊死爺爺的那棵樹
小時候經歷的這些，讓我對墳頭恐懼到了極點，有一年，我和大人們一起撿蘑菇走散了，我一個人迷失在山裡，轉來轉去還在同一個地方，怎麼也走不出去。正害怕時，突然就鑽進一片破敗的小竹園裡，竹子長得又細又矮又黃，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難看的竹子。
正盯著看時，突然發現竹園裡是一堆堆的墳頭，長滿了青苔。我頓時大驚，嚇得呆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才丟下蘑菇籃就往後跑。空蕩蕩的山林里，怎麼喊都沒有一個人回應我。
我站在山林中大口的喘氣，好一會兒才想起我的蘑菇，沒有辦法，只好回去，悄沒聲做賊一樣溜到墳邊，撿起籃子哆哆嗦嗦順著山勢自己找路下山。
回家嚇得跟爸媽說，我媽說你爺爺把圈那裡了，我爸平靜地說：「你怕什麼，那是我們家祖墳，你爺爺，你老太爺都在那裡。他們能嚇你嗎？看你去了，留你一會兒。想看看你，輕易不去的……」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也有爺爺，爸爸一兩歲時他就走了，我爸爸也不知道爺爺的樣子。我的爺爺和堂姐的爺爺是親兄弟，我甚至還有一個十八歲出嫁後去世的親姑姑。
村東有一塊荒地，爸媽春天會去栽油菜，夏天會去栽紅薯。地邊上都是蒼天大樹，只有地頭上大樹下有一棵小樹。我每次都在樹下玩，後來爬上了那棵樹，使勁的晃啊晃，把樹搖得唰啦啦響。也沒有人搭理我，我就越發得意，每次去都饒不了這棵樹，壓著它打鞦韆，在樹上瘋。
有一天，我正搖得起勁，從樹林里冒出來一個人，他說我：「你再晃一會兒，你爺爺要出來打你了。」爸爸聽到了笑著說：「他要是能出來，早就出來了，每次來都搖樹！就不幹別的。」他走後，爸爸指著我打鞦韆的那個樹杈說：「別搖了，你爺爺就是吊死在這個樹杈上的。」
我根本就不信，誰會死在這裡啊，對於吊死這兩個字，才幾歲的我沒有概念。有一年，我又上去搖樹，我拉著上面的樹枝，踩著那個樹杈，一頓狂踩。爸媽都罵我下來，爸爸嚇唬我：「你爺爺來啦啊，你還不下來！」
我才不聽，他們罵一百遍我也不下來。這個地方，只有這棵樹好玩。隨著我瘋狂的在樹上蹦跳，樹杈咔嚓一聲斷掉了，我撲騰跌落在荒地里。我爸狠狠地說：「看，你爺爺生氣了吧，把你扔下來了，看你以後還敢不敢。」樹不高，又是黃土地，我一點傷沒有。盯著樹發愣了一會兒，沒有再爬上去了。
我回去問老奶奶們，原來我爺爺真的是吊死在那棵樹上的。那時候，我爺爺每天被拉出來批鬥，被人推來推去，承受不住身體心理的壓力，自己吊死在那個樹杈上了。我第一次知道了自殺這個詞。
後來，我不去爬樹了，我盯著樹看啊看，這麼小的樹，就能吊死我的爺爺。我問老奶奶，為什麼批鬥爺爺？我們是地主嗎？她們說是因為爺爺管不住嘴，一身傲骨，愛和人抬杠，容易得罪人……我想這是有遺傳性的，我也是這樣的人啊。
4、奶奶的棺材
我的奶奶一頭白頭髮，頭髮長得很長很長，長到要拉到地面上了。她的指甲也很長很長，她從來不剪指甲，曾經有人拿她的長指甲做藥引。
她房間里放著一口黑黑的棺材，那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棺材。但是我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我和妹妹經常在那裡面躲貓貓玩。家裡人看見了就罵，不讓在裡面玩，奶奶也不讓。
爸爸說，那是你奶奶的老屋。我疑惑奶奶住的房子不是屋子嗎，那個黑黑的棺材為什麼是老屋，問多了，就被罵，反正誰也不給我解釋。
有一天晚上，鄰居家的榮奶奶一聲一聲啊啊啊的喊啊喊，我媽媽也在她家裡。我就跑去她家，剛到門口叫了一聲媽，我媽就吼：「回家，你來幹什麼？回家去！」我看滿屋子都是人，我媽在裡面，我連人都沒看見。心下害怕，趕緊回去了。
一會兒，媽媽回來又罵我：「她都那樣了，你去幹嗎？你不害怕嗎？」我一個勁的問我媽，她怎麼了她怎麼了？我媽說她快不行了。不行了是什麼意思呢？
第二天，當我看見那漆黑的棺木從她家抬出來時，我突然就知道了，她快不行了是什麼意思，而我昨天還想去看她……那棺材抬走後，就多了一坐新墳。我開始害怕，經過她家房子時，都覺得她還在門口看著我一樣。
我也開始害怕奶奶的棺材，奶奶的棺材後來放在她的床頭上，她在裡面放吃的用的。她很在乎那副棺材，若干年後，我有點理解了，在她那個時代，去世后能有一副棺木，是多不容易的事情。就像《小蒼娃》里《卷席筒》的那齣戲，一張破席就是歸宿。
奶奶還是沒有用那副棺木，她得了腸癌時，家裡人又重新打造了一副很好的棺木給她。她離世前的三天里，除了呼吸，沒有了任何知覺。
她走的那天，頭上蓋著黃紙，我回去抱著她的身體哭，我想掀開她臉上黃紙，爸媽說她已經走了，我不能再掀開看了。
人們把她放進棺材里，透過袖筒我能看見她的手，還有長長的指甲，僵硬的像爪子一樣，直直的伸著。我盯著她的長指甲，可是她一動不動。
當棺木被黃土掩蓋，刺眼的花圈擺在上面，我終於知道了，這樣就是人的死亡，一切都終結了。
奶奶舊的那副棺木，一直放了很多年。裡面只有一樣東西，她剪下來的兩尺多長的白頭髮辮子，大約十六七年後，二伯走的時候，給他放在身邊帶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