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喪鐘,歸來。
如綿的厚實雲朵截住日光,陰影如潮水般淹沒整片大地。
少年額前的黑髮被微風拂動,飄搖而起。
這個世界是殘酷的!
他靜靜俯視著那一大一小兩個小土堆,心裡冒出這樣一句話。
自嘲地笑笑。
這明明是自己初到這個世界第一天就知道的道理,但不知不覺間,他把這個現實埋進了心底,越埋越深,越埋越深。
土堆的對面,立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是一個七歲的孩子,那是三年前的吉尤達。
那時的他很弱小,手上只有一張看不見摸不著的底牌——對於這個世界的了解。
如果遇上對自己有歹意的人,甚至趕不上一把鈍刀管用,但小吉尤達眼神無比堅定,他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才能在這個世界活下來,乃至改變這個世界。
所以他不停地錘鍊自己的身體、打磨自己的立體機動技術以及日夜揣摩如何藉助原世界線找到登上帕拉迪島的可能。
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的小小身影長大了,那是三個月前的吉尤達。
那時的他很果斷,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也知道必須因此而放棄什麼。
所以能幹脆利落地幹掉了對自己有威脅的四個士兵,再利用馬賽爾混上軍艦來到帕拉迪島,吃掉尤彌爾獲得了顎之巨人。
在針頭刺破皮膚的那一剎那,心裡充斥著不忍和愧疚,但仍舊沒有一絲猶豫地推入了藥液。
眼前的身影再次微微變化,在外形上似乎並沒有什麼區別,但吉尤達臉上卻突然儘是厭惡,因為那是現在的自己!
這時的他擁有顎之巨人的力量,那是比破牆那天更強的顎巨,擁有十五米高的巨大身軀、鋒利尾刃、吼叫以及結晶體的顎巨,再加上隱藏在巴薩卡血脈中的暴走之力。
他變得很強大,但是卻也變得懦弱和優柔寡斷,臉上儘是慌張和猶豫。
在難民們安穩平和地度過了三個月之後,他好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或者他想要的太多了。
一聽到孕婦難民的哭聲,他便沒有阻止奧耶斯爺爺換下她,並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是奧耶斯爺爺的選擇,也是正確的選擇。
再看到呆若木雞的難民陷入巨人之手,他又改變了保護艾瑞的主意,折身回去給巨人身上留下了意義不大的幾刀。
最終……就是現在這樣的結果。
那個被換下的婦女還要挺著六個月的身孕被發配去墾荒,不知道能撐過幾天,被他從巨人手中救下的難民們還是喪生其他巨人之口。
奧耶斯爺爺成了半具屍體,艾瑞只剩了一個頭顱,他誰都沒有守住!
吉尤達在一大一小兩個簡易墳頭前半跪下來,為它們揚上最後一抔土,眼神哀傷卻冷靜。
片刻后,他站起身來,看了看並排而立的三個虛幻的自己,轉身向著調查兵團離開的方向走去。
七歲以及三月前的吉尤達抬步跟上,慢慢融入到他的身體里,剩下的那個則在這兩座墳前永遠停留。
這個世界是殘酷的,什麼都捨棄不了的人就什麼都做不到。
……
咚——叮咚——
咚——叮咚——
獨特的鐘聲響起,回蕩在特羅斯特區高牆之間。
居民們趕忙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快步走上街頭,互相招呼著向外門方向趕去,萬人空巷。
這鐘聲代表的意思只有一個,調查兵團回來了!
若是以往,可能絕大部分人只會在家裡喝著粗茶搖搖頭,唏噓一句「又帶了些屍體回來」,不會特意出門看看。
但這次不一樣,這可是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壁外作戰,不去湊個熱鬧怎麼行!
至於他們到底想看到什麼,當然不是這次作戰獲得了什麼戰果,而是那三十五萬中,究竟回來了多少人。
隨著最後一道鐘聲尾音漸去,厚重的懸門緩緩升起,疲憊的馬蹄和腳步搶先一步穿門而過,給圍觀居民心中打了一劑預防針。
看樣子,往慘里想就准沒錯……
「哎?你覺得能有多少人活著回來?」略微有些地包天的男人頂了頂身邊酒友,醉醺醺地問道。
生有一對招風耳的另一人揚起鐵皮酒壺灌了口清酒,嘖嘖有聲地享受完辛辣的後勁兒才含糊道:「五百來人……頂多了。」
「啊?不至於不至於,這才出去幾天啊,三十五萬人巨人一個勁兒吃也吃不完啊~」地包天猛地搖搖頭,一絲涎水從合不太攏的嘴中甩出來。
招風耳打個哼哼,「你懂個什麼?牆壁外的巨人成千上萬,隨便哪個衝到人群里,吃他個百八十不成問題!
調查兵團的士兵倒還好,可那些難民手無寸鐵,又餓得要命,遇上巨人跟等死差不多!」
頓了頓,他向著打頭騎馬進來的調查兵團幹部們努努嘴,「喏~你看他們的臉色,這種臭臉這些年見得還少嗎?在讓人失望這方面,從來沒讓人失望過呦~」
啪!
話音剛落,一個石塊兒就飛上了他的額頭,這人捂頭哎呦一聲,手底下已經腫起一個大包。
他氣急敗壞地四處張望,不多時便見一個穿著粗布麻衣的小孩子怒視著他,碧綠眼瞳中像是能噴出火來。
招風耳掃了掃那孩子周圍,一水兒的孩子在向著歸來的隊伍翹首以盼,他們身上衣服大多髒兮兮的,還沾著從臉上摸下來的鼻涕眼淚。
難民?
他頓時壯起膽子來,抻著脖子怒喝:「小兔崽子,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艾倫則憤憤然喊道:「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傢伙!等哪天你的家人被巨人吃掉的時候,還能這麼輕描淡寫嗎!
你們這種只知道在牆壁里喝得爛醉如泥的傢伙,有什麼資格瞧不起調查兵團!」
他恨恨地咬牙,還不解氣,又要彎腰去撿石頭,阿爾敏和希斯特利亞將他拉了回去。
「吃著我們施捨的糧食活命竟然還敢頂撞我!就應該把你們這些小白眼兒狼也扔出去喂巨人!」招風耳跳著腳叫嚷。
吵鬧間,調查兵團的隊伍已經全部進入了牆壁,單看士兵們的數量,彷彿存活的比例要比之前高一些,但他們的神情卻比以往每一次都沉重。
這次的作戰向南推進了三十多公里,沿途設置好了三個補給點,跟之前比起來,這已經是再好不過的戰果了。
但他們之中每個人都知道這戰果是怎麼來的,返程時沿途地獄般的景象深深烙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殘肉遍野,大地被黑紅的血液浸濕,騎馬行進時都能把馬蹄陷進去一截。
三十多萬難民啊,剩下的就有身後這……
不到三百人!
難民們一步一搖地跟在傷病擔架後面,雖然經歷了三天地獄般生活,成為了那活下來的千分之一,但他們眼神中沒有絲毫生氣,行屍走肉一般。
這短短三天給他們帶來的陰影,或許幾十年都無法散去,噩夢還遠未結束。
「爸爸!」
「安吉斯叔叔!」
「媽媽!」
「……」
或輕亮或軟糯的呼喚在留守的孩子們嘴中喊出,渾渾噩噩的難民們才終於有了反應。
他們順著各自熟悉的聲音望去,眼神中重新煥發光彩,那是他們的孩子,也是支撐著他們從地獄逃回來的理由!
懸門降下關閉,調查兵團趕向內門,難民們的留在了收容區內,他們擁抱著自己的家人哭成一團。
「吉尤達呢?奧耶斯爺爺呢?」艾倫急切地撥開擋在身前的人,踮腳尋覓,「三笠,阿爾敏,希斯特利亞,你們那邊找到了嗎?」
四人在難民中分散開尋找,但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始終沒有出現,過了小會兒,他們碰到了一起,都看到了彼此眼神中漸濃的悲傷。
「怎麼會這樣,」西斯特里亞眼眶裡已經滾起淚珠,「吉尤達答應過我會回來的……」
艾倫在一邊打氣道:「再找一遍吧!說不定是我們看漏了!」
阿爾敏手中緊緊捏著那頂笠帽,靜默無言。
絕望在他們心底慢慢滋生,直到不遠處某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希斯特利亞,艾倫,三笠……阿爾敏……」
三人同時睜大了眼睛,向著那個聲音扭過頭去,兩個難民左右分開,顯露出被他們遮掩住的少年的身影。
吉尤達滿身血污地站在那裡,布衣被血液浸染得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