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下 豆蔻年華
晚膳后,觀音婢返回寢屋,世民出堊室,如常送她,叮囑道:「如今祭禮完畢,汝好生歇息,切勿操勞。」
觀音婢頷首,目光盈盈:「妾知也,二郎回罷。」世民捻了蓋盤中的燭芯,四下光亮驟升,「仔細看路,我目送汝。」觀音婢羞赧一笑,轉身離去。
阿梨小心掌著白瓷燈,在前邊引路。觀音婢執著羅扇,就著滿天星月,順道欣賞著盛夏的夜景。
主僕二人一時無聲。
遠處幾點螢火旋繞,給朦朧的夜色增添了幾分夢幻。觀音婢無事一身輕,忽想撲流螢,於是斂起裙角,四處追逐。
阿梨難得見小娘子這般輕鬆,遂也未阻止,只是持燈立在一旁。這一年來,她主持府務,應付內外,承擔了這個年歲不該承受的重任,若非今日見她撲螢之態,阿梨竟險些忘了她才豆蔻年華。
若個小娘子不天真?阿梨心內嘆道。
玩了一陣,觀音婢氣喘吁吁,倚在廊橋邊搖扇解涼。阿梨跟上來,將燈置於橋墩,接過扇子,替之扇風,因笑:「夜裡蚊多,五娘早些回罷。」觀音婢點頭,於是二人下橋,準備回院。
突然,一個人影走來。觀音婢看出那人身形,條件反射般迴避。阿梨伸頭觀察,小聲說道:「是李四郎。」
觀音婢自然知道。不知為何,她竟有些懼怕元吉,不單因他長相兇惡,還因他明顯排斥自己。故觀音婢能避則避之,盡量避免接觸。
「李四郎手執鐵鍬,似往家廟而去。」阿梨觀望一陣,又道。
鐵鍬?家廟?觀音婢實在不能將二者聯繫,亦不欲多惹事端。轉念一想,元吉行事莽撞,常常惹禍,萬一家廟受損,兄伯必怪自己。未免禍及自身,觀音婢決定一看究竟。
主僕一路尾隨之,到了廟門口,他並未破門而入,而是貓身察看地面。觀音婢立在暗處,悄悄觀察。
只見夜色中,元吉躬著身子,不時以手探地,尋到某處,他置燈一旁,執起鐵鍬,開始掘土。
觀音婢反應過來,果然,一聲哐當,元吉扔了鐵鍬,兩手扒開土堆,從中取出神主。
「小郎不可!」觀音婢急忙衝去。元吉將土覆蓋,用腳踩實,漫不經心說道:「舊神主罷了,也無用處。」說著提腳欲走。
觀音婢攔至他跟前:「神主當埋於土,小郎切莫任性。」元吉昂起頭直視她,目光陰鷙。觀音婢不為所懼,端身而立,二人一時僵持。
意識到身量矮她一頭,輸了氣勢,元吉眉頭擰動,手臂一揮,將她推倒:「少管閑事。」
掌心傳來一陣辣痛,觀音婢疼得吸氣。阿梨見狀,扔了手中燈,趕去扶主人,「四郎安能待嫂如此……」話剛言畢,他猛地回頭,狂躁齜牙,面目可怖,看得主僕二人一陣心驚。
元吉暴躁易怒,若惹惱之,勢必與之結怨,斟酌之下,觀音婢遂也作罷。只是,他為何掘出舊神主?
屋內未燃燈燭,一片幽暗。借著窗外月光,依稀能見一縷香煙,繚繞在案几上。神主前,一人長伏於地,神形虔誠。
良久,他直起身子,凝視著神主,一如凝視著她的眼睛。
元吉一聲苦笑,她在世時,何曾正眼瞧過自己?而他,在她葬禮上亦不曾多一絲哀傷,唯恐自己多流一滴淚,就成了一廂情願。他羨慕大兄能夠作為嗣子主喪,更羨慕二兄作為愛子哀慕過禮,而他,只怕銘文上的一句「四息元吉」,對她都是一種褻瀆。
元吉忽然惱恨,恨自己貌丑,令她嫌惡;恨她遺棄自己,而寵愛二兄;就連智雲那個異生子,亦能得她幾分疼愛;然而對他,她卻始終避而不見,他怨恨她!
哐當一聲,神主被拂於地,在清幽的月光下,靜穆無聲,一如她生前冷漠的臉。
「李四郎下手沒輕重,常致奴婢傷殘,府內上下若避怪物,五娘日後務必遠之。」寢前沐浴時,阿梨蘸了葯汁,替小主人擦拭傷口,又綁之以帶。
「切勿告之二郎,以免引起爭執。」觀音婢皺眉,抿唇忍住疼痛。跌倒之時,她手掌著地,擦破手心。
阿梨自然明白,嘟囔說道:「國夫人所生子女,大郎三郎雖不及二郎姿儀,至少品行無差,縱是李三娘,亦女中豪傑也。偏生李四郎異於常人……說來也怪,國夫人於妾生子尚能疼愛,緣何疏於所生?」
觀音婢把玩著水中漂浮的秀髮,說道:「蓋因失愛於母,小郎內自銜怨,故而性情偏激。是故教養子女,父母之愛者,若良方之藥引也。日後我之所出,無論其貌如何,必然愛之深切。」說此話時,漂著香料的水面映出她篤定的神情。
阿梨正替她洗髮,聞言偷笑:「快了。」觀音婢疑惑看她,阿梨解釋說道:「奴婢之意,五娘不久將有子嗣。」
觀音婢反應過來,白她一眼:「切莫浪語!」嘴角卻含著一絲微笑。
阿梨嘻嘻笑道:「女子二七天癸至,月事來則可孕子,五娘正當十四……」說著朝她擠眉弄眼。
「讀了幾篇醫書,還會鸚鵡學舌了。」觀音婢輕嗤一聲,阿梨吐了吐舌,梳洗完畢,服侍小娘子就寢。
耳後紗帳層層降下,婢女燃了安息香后,輕步退下。觀音婢靠著瓷枕,半晌卻未合眼。她年已十四,可天癸水尚未至……對於這個神奇之物,觀音婢既疑惑又期待。
大暑來襲,天地一片焦灼,也只有花花綠綠的裙衫,能給盛暑帶來一絲養眼色彩。阿琴看著大郎妾曳羅走過,目光艷羨,低首瞧了自己一身素白練衣,心中益是不平:大郎妾憑何可以除服,而她未曾幸於二郎,卻也要繼續服孝?
阿孟瞧見這一幕,扭著身子走來:「同為妾室,然不同命也。」說著感慨長嘆。
聽說她曾欲為二郎妾,阿琴哼道:「可惜,妾非誰人皆可,無品無貌者,白日作夢耳。」
阿孟氣結,俄而冷笑:「若為二郎妾,大可不必作夢:二郎勢必守孝三年,汝難能受幸,此其一也。且二郎長於阿郎左右,待得除孝,必隨之赴外,而汝不受寵,亦為長孫娘子所忌,必趁機棄汝於此,此其二也。且汝年歲漸長,容顏最是留不住,待得二郎回京,知是何年?此其三也。而我母乃二郎乳母,縱使不為二郎妾,也能有個好去處。是故,我何須羨汝耶?」說罷揚長而去。
阿琴一聽,驚得一身冷汗,連忙拉她衣袖:「阿彌陀佛!怪我見識少,阿孟切勿怪罪。」阿孟輕哼一記,卻也留步。阿琴因問她:「依汝之見,我該如何自計?」
阿孟嘴角一抹微笑,俄而說道:「若說計策,我確有一計。」
阿琴連忙引她坐下,洗耳恭聽。阿孟說道:「男子皆愛色也,大郎期滿則除服,何也?一則起居簡陋,二則長期禁慾,常人安能忍之?昔有長孫娘子,故二郎不需人,今伊獨居堊室,安能長年不御女?汝若私下侍奉,得其歡心,必能常侍左右。」阿琴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傍晚滿院蟬鳴,叫得人心躁動,阿琴徘徊於角落,猶豫不決。聽見腳步聲,阿琴連忙迴避。伸首一看,見是阿梨來送食,竟不見長孫娘子。
阿琴迎上去,接了她手中食盒,討好說道:「我來。」阿梨盛情難卻,遂也未加阻止。阿琴跟隨其後,打聽道:「娘子何不來之?」阿梨說道:「今日熱甚,娘子恐發氣疾,故未出閣。」阿琴哦了一聲。
入室,二郎問起,阿梨亦如此回答,二郎關切了幾句,遣她回房照顧娘子。阿琴連忙說道:「阿梨去罷,此處交由我。」阿梨遂離去。
伺候二郎用了膳,阿琴遣人撤走食具,自顧收拾殘局。磨蹭半晌,案幾擦了數遍,終於引起二郎注意。見他疑惑望來,阿琴斗膽上前,添茶奉上。
世民正欲遣出,見狀接過杯盞。
待他飲畢,阿琴連忙接盞,靠近之時,手指故意碰到,奈何二郎全心在書,毫無反應。阿琴猶豫之下,索性壯起膽子,柔聲喚他:「二郎.……」
「何事?」
阿琴察其臉色,並無不耐,又問:「二郎將守孝三年乎?」見他嗯了一聲,阿琴作心疼狀,「二郎至孝,然若主母得知,必不忍郎每日粗茶淡飯。奴,亦不忍之.……」
世民回頭看她,目光審視。
阿琴連又說道:「大郎身為嫡長,尚不守孝三年,二郎何須自苦耶?」
自阿娘逝世,大兄表現平平,尚不及智雲傷心,幾聲哀哭也只不過依禮而為,彷彿死去的只是陌姓旁人。若說元吉如此也就罷了,畢竟阿娘未養過他。而大兄因為嫡長,阿娘期望甚高,偶爾切責幾句,也不過因他屢試不第而已。
世民對此亦有微詞,因道:「阿娘所生四子,若我再不服孝,豈不寒心?」
阿琴目光疼惜,說道:「然二郎獨居於室,無人相伴長夜,奴實在心疼。」繼而眸光一轉,「莫如.……奴每夜來此,陪伴二郎如何?」
世民目光睥睨,首次打量她。只見她頭綰墮髻,結著的絰帶更添幾分柔弱;面上敷了細粉,襯得肌膚細膩;眉眼淡淡描,透著幾分秀氣;雙唇略施紅脂,若不細看,只當是氣色俱佳。
有意妝過的面容確實姣好,只是不宜出現在這堊室,甚至令人厭惡。
「二郎.……」被他注視,阿琴垂首,滿臉通紅,等著他下一舉動。
「出去。」
阿琴抬眸,一臉驚愕。
「出去!」
阿琴見他臉色鐵青,連忙欠身退出。
阿武提水至門口,入來請二郎,見阿琴落荒而逃,有所猜測,因笑:「阿琴來此,所為何事?」
世民橫他一眼,往室門走去:「明知故問!」阿武捂嘴偷笑,世民警告他:「若娘子聽說半句,我唯你是問。」
阿武立即正色:「奴必不敢多話。」見他臉色漸和,又打趣笑道:「話說……二郎與娘子婚後如膠似漆,如今分居一年,豈不念之?」
他自然不堪分居之苦,然而此時,他更想對阿娘盡到孝道。世民踹他一腳:「洗澡!」阿武咧嘴摸摸屁股,交桶於他后,遠遠避至一旁。
世民解了衣裳,拎起水桶,往頭頂一倒,冰涼的井水嘩啦而下,淋過精壯的體魄,洗去一身熱火。
外面日頭正盛,熱得人直想坦衣露腹。木盆里盛著冰,寒氣氤氳,建成元吉坐於冰前納涼,稍感能活命。
元吉咒罵了一句天氣,埋怨說道:「大興熱甚,何不回東京?」建成自冰上取盞,飲了一口酒,俄而說道:「侍妾早產,小兒不堪奔勞;再者,如今正當酷暑,不宜趕路,待天涼再走。」元吉只得點頭。
然而計劃趕不及變化,一月後,天氣方剛轉涼,皇帝班師回朝。因天下已亂,朝廷所徵兵大多逾期未至,皇帝無心戀戰,決意回朝。雖草草還師,卻並非一無所獲,時高麗國內困弊,抗戰不利,高麗王乞降,交出斛斯政,皇帝遂也順勢罷兵。
雖然路上被反賊搶劫了四十二匹馬,皇帝依然不減興緻,畢竟,此次押回叛賊斛斯政以及高麗使者,若以此告太廟,也算宣揚功績了。
故李建成接到家書後,只好留在大興,等待父親歸來。
皇帝將還京的消息在大興傳開,一度成為坊內新聞。畢竟,自皇帝登極,十載之間,在京總計不足一年,每度回京自然引發熱議。
鮮於夫人聽聞后,開始盤算起來。
這日,鮮於夫人去長孫府小住。如今的長孫家已不比昔日,后苑賣人造了善果寺,西廂一處宅屋賣予恆安,如今的院子,自然不比二女嫁來時闊氣,鮮於夫人深感遺憾。而今,她只盼三女嫁入唐國公府,待得那時,她仍能進出大宅豪第。
安業妻鄭氏知母來意,微有不悅:「李大郎常在東洛,與三郎漸疏,如今唐國夫人剛薨,不願出遊。」
鮮於氏說道:「婚姻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唐公即將還京,只消請人去說媒,若唐公應下,一切水到渠成也。」
「請誰作媒?」
「薛國太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