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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話·中 甘棠清風

  燭光搖曳,室內人影忙動。阿茉立在一側,指導諸婢重新鋪榻。阿梨洗了巾子,為小娘子擦身,並換上乾淨衣物。

  阿琴洗過巾子,竊喜不已,她終於接近二郎身了!及見他沉臉而坐,心中惶惑不安,唯恐無故遭殃。猶豫之下,阿琴屈跪榻前,執巾請道:「二郎……」世民本自挫敗,見她近來,益是火大,提腳踹開。阿琴低泣,觀音婢聞見動靜,揮揮手指,令人扶出。

  眾人出盡,觀音婢執巾,柔聲說道:「妾侍奉郎君。」世民捂衣不肯,目光迴避。觀音婢作勢曲身,被他阻止:「我自潔之。」觀音婢遞之巾子,未免他尷尬,轉去榻上。

  耳邊水聲嘩嘩,過了片刻,世民揭被入來。觀音婢轉身相對,纖指撫過他高挺的鼻樑,柔聲相問:「郎在懊惱耶?」

  「抱歉……」世民剛欲致歉,玉指倏地落在唇上,「二郎有言:你我之間,無需致歉。」世民抬起頹喪的眸子,對上那張如花笑靨,「妾喜歡與二郎親近。」

  聽她如是說,世民心間陰霾倏忽消散,因問:「痛乎?」觀音婢含笑搖首,世民攬之入懷,沉醉在她溫柔的氣息里。

  次日一早,唐國公府便門急促敲響,童僕啟門:「高小娘子……」雲阿解釋說道:「我有要事,須見長孫娘子。」童僕連忙讓入。

  世民夫婦剛用早膳,見雲阿來,觀音婢疑惑,她曾去高家辭別,表姊今日再來,恐有急事,因詢其故。

  雲阿抿唇,俄而取信,鄭重囑託:「若遇龐卿惲,請李二郎轉交之。」世民接信。觀音婢執之溫言:「阿姊本難割情,為何拒見龐郎耶?」

  「怪我犟甚……」雲阿垂眸,後悔不已。昨夜她夢見龐卿惲被高麗人築於京觀,嚇得一夜難眠。如若重回那日,她必會開門見他。

  觀音婢知她擔憂,勸道:「阿姊放心,龐郎護衛皇帝,不會出戰。」雲阿頷首,忽又緊張:「若伊請戰,奈何?」觀音婢撫她安慰,世民一旁說道:「高娘子請安心,此次征遼必定惡戰,我豈會令龐兄犯險?」

  「是耶?」雲阿驚詫,世民負手立於窗前,說道:「高麗國地遠難攻,有強兵三十餘萬,而我朝去歲喪失精銳三十萬,元氣大傷,此次所征平民,多未上陣殺敵,何以對抗高麗強兵?其次,兵貴神速,然聖人出兵之盛,乃遠征之大忌。此外,朝廷連年征戰,民怨四起,國內一旦不穩,則腹背受敵,遺患無窮也。」雲阿凝眉,但願他不會冒險。

  因李淵督運糧草,故須先去涿郡集結。辭別雲阿后,世民夫婦隨父母乘船,欲從永通渠出潼關。

  船行水上,華陰平原風光盡收眼底。世民夫婦臨窗而坐,烹茶閑話。

  「華陰有永豐倉,昔文帝以古斗三升為一升,大肆征斂,故天下各倉,儲米豐富。」世民指著遠處渠口,說道。觀音婢隨之望去:「可嘆糧倉雖滿,百姓卻忍飢挨餓。」世民頷首:「朝廷儲積富饒,聖人所以奢華無度、征伐不止,以至百姓揭竿而起,依我所見,藏富於國,不如還富於民。」「是此理也。」

  阿梨揭簾退走,忽聞聲響,轉眸看去,竟是阿茉作嘔。阿梨撫她後背,問道:「何故?」阿茉臉色泛白,勉強笑道:「蓋因暈船之故,不必憂之。」連日坐船,確實容易頭暈,阿梨遂囑道:「聽二郎雲,船將靠岸,汝復忍之。」

  終於到達潼關,一行人憩於官舍。李淵辭謝縣官后,正欲回舍,卻遇秘書少監王劭。當年舍利感應之際,二人已有來往,加之聖人頗信其言,故李淵拱手寒喧:「秘書少監好在。」

  王劭拱手笑道:「唐公安和好在。」「秘書少監神遊至此,所為何事?」李淵問道,按理他當在洛陽撰國史。王劭四下張望,低道:「唐公不在洛陽,有所不知。太府少卿蕭吉密奏聖人:景武公楊素冢有白氣屬天,故某來華陰,一看究竟。」

  王劭好鬼怪之說,以編徵祥之說奉承皇帝,李淵不出意外,因笑:「此象何也?」王劭說道:「此屬滅門之象,楊家當有兵禍。聖人令楊玄感早改葬……」李淵疑惑:「此等秘事,秘書少監如何得知?」王劭解釋說道:「楊玄感微知其故,以為吉兆,所以問於某……唐公切勿外道。」李淵連連頷首。

  辭過王劭,李淵回舍,與竇氏說此事。竇氏聽出端倪,笑道:「楊玄感陰交將領,非安份之人。今天下人心思變,楊玄感若有反心,不出意外也。」李淵頷首。

  這廂,阿梨潑水於庭,見阿茉倚廊乾嘔,過去問道:「仍不適耶?」阿茉正欲點頭,又一陣噁心襲來。

  阿梨見她臉色蒼白,猶不安心,因把其脈。診斷須臾,阿梨臉色大驚:「汝已有孕。」阿茉亦驚:「豈非診錯耶?」

  阿梨引她入室,再度把脈,良久說道:「汝無病而見滑脈,妊娠之症也。近來月信如何?」阿茉面色一暗:「兩月未至。」「那便是了,」阿梨說道,「已妊兩月,看來非是二郎。到底何人?」兩月之前,她尚未返京,阿梨心中已有猜測。

  阿茉沉默,不覺撫上平坦的腹部,她以為與那人再無瓜葛,誰承想……阿茉捂臉低哭,阿梨擁之撫慰。良久,阿茉沉眸說道:「此時不能有孕。」

  阿梨驚詫看她,被她執住:「請予我下胎葯。」「不可!」阿梨一聽,斷然拒絕,「下胎葯含毒,且我從未制之,萬一不當,恐致終身不孕。」阿茉合掌求她:「若真如此,我認命也,懇請阿梨憐我……」

  阿梨頗感為難,見她苦苦哀求,心腸一軟,乃道:「南朝有針灸下胎法,然我須習之。」阿茉如獲希望,合掌致謝。

  稍加休整,李家繼續啟程。停頓陝州時,趁著諸婢布施寢舍,世民夫婦欲游陝州城。

  觀音婢換去襦裙,改穿胡服。阿梨轉眸尋二郎,見他在院中,思索須臾,出至其旁。

  世民欲制彈弓,擇了一根好竹,以刀削之。察覺阿梨過來,問道:「何事?」阿梨見他專心製作,欲言又止。世民奇怪看她,斂眉問道:「到底何事?」

  阿梨恐他不悅,斟酌言辭,乃道:「娘子年少,天癸水尚未至,郎君少同房為好。」世民一臉疑惑:「何謂天癸水?」

  他果然一竅不通!阿梨直想扶額,只怪唐國夫人先未置通房婢,以至二郎不諳男女之事,害她家小娘子白白遭罪。故阿梨只得解釋:「簡而言之,天癸水至,則女長成,故有子也。」為了唬他,阿梨折一花苞,說道,「此苞未到花期,二郎請看……」說著掰開花瓣。

  世民看去,本是待放的花苞,瞬間成了殘相。阿梨見他沉思,接道:「娘子尚幼,請二郎慎之,倘致傷疾,恐致不孕。」世民倏地抬眸,阿梨臉紅解釋:「奴擦拭之時,見有紅腫之跡,深深憂之……」世民暗悔當時衝動,因道:「我將注意之。」

  「二郎注意何事?」觀音婢立至門口,吟吟笑問。世民掩去尷尬,上階說道:「注意……安全也。」因將幕籬替她戴好,相執出門。

  阿梨捂嘴偷笑,目送二人離去后,看向阿茉:「如何?」阿茉頷首,二人去至偏室。

  「此針灸下,胎即出也。」阿梨取針說道。阿茉沉默須臾,示意開始。阿梨令其伸足,以針對準獨**:「針灸獨**,三次即下……」

  阿茉眉頭緊鎖,雙手交疊腹前,腳趾微顫。阿梨執針靠近,將要灸下時,其腳突然縮回。阿梨微微鬆氣,她險些成了劊子手,因還針於盒。

  阿茉無聲掩泣,阿梨勸道:「事已至此,汝既不舍,莫如告之五娘。」阿茉頷了頷首。

  聽聞二郎夫婦偕游,李淵笑道:「先許婚於倉促,今見二郎夫婦和睦,我甚欣慰。」竇氏對鏡理妝,聞言嘴角彎起。

  諸子之中,二郎最為聰穎,李淵頗愛之,然而對比大郎,李淵微感失望:「此次征遼,本欲大郎同行,見識一番。伊卻嫌辛苦,不肯同來。」

  提及建成,竇氏笑意盡失:「大郎好逸惡勞,不及二郎上進,妾已然失望。」李淵知她不喜建成,後悔多話,因笑:「大郎嫡長,將來襲爵,為生足矣。」

  竇氏暗嘆,他一向目光短淺。「世家之長興,維繫於子弟,大郎天資平庸,難堪大任。如若二郎襲爵……」李淵知她鍾愛二郎,因笑:「然大郎嫡長子也。」

  每思此事,竇氏心情鬱郁:「李家三代封國,若旁落別氏,妾何以面對先祖……」李淵語塞,嘆了嘆氣,乃道:「兒孫自有兒孫福……」

  「陝州據關河之肘腋,扼西方之襟要,得此處者,則如扼關中咽喉,為兵家必爭之地也。」漫步城中,世民說道。

  觀音婢自幕下頷首,路過召伯祠時,見牆內棠梨花燦若銀霞,煞是好看,二人於是入祠。「召公分陝而治,輔佐成康,曾於陝縣棠梨下聽訟,以不誤農時,故陝州亦稱甘棠舊治。」世民說道。

  觀音婢掀起幕紗,踱步棠梨樹下,說道:「召公以民為重,故百姓感念其德。而今官吏貪殘,侵漁百姓,失甘棠之風也。」世民頷首,心中百味交集:「每思朝綱不振,哀民生之艱也……」

  棠梨花開,潔白如雪,彷彿一縷霞光,閃耀在頹敗的暮春里。高大的召公像端坐御床,注視著虔誠並拜的年少夫婦。

  世民合掌,問向身邊人:「觀音婢所許何願?」果然,清亮的聲音說道:「妾願世間,再現甘棠清風。」世民睜眸,與她相視一笑。

  在陝州短暫逗留後,李家啟程赴板渚,再經永濟渠達涿郡,此不贅述。

  這日,阿梅來串門,院中遇見阿琴,見她肩上帔子精美,撫之贊道:「此帔大美。」阿琴得意笑道:「長孫娘子特賜於奴。」說著不時擺弄,一副炫耀之態。阿梅哦了一聲:「原來如此。」

  閑話幾句,阿梅辭過,見她仍在搔首弄姿,嘴角不覺冷笑。如今已將仲夏,那帔子雖是精美,卻厚而不透,根本不合時令,說與阿茉阿茗,三人笑作一團。

  阿芙笑畢,說道:「如今夏衣薄透,阿琴每佯掃地,故弄身姿,以引二郎注目。此後娘子賜帔數副,豈非巧合耶?然阿琴大蠢,整日披之,以為美也。」阿茗哼道:「狐媚胡不熱死?」三人再度笑成一團。

  盥洗時說與主母,竇氏坐床亦笑。阿梅因問:「阿琴大蠢,不堪為用,娘子如何應對?」竇氏笑罷,乃道:「罷了,到此為止。」

  主母何等厲害,如今主動認服,阿梅詫異之時,心生欽佩:難怪阿芙阿茗已經誠服,看來長孫娘子不容小覷。

  說話間,李淵自外回,坐門口脫靴席,朝內說道:「我明赴懷遠鎮。」一聲回應傳來,李淵交靴於妾,起身入屋。

  揭簾入內,妻子披髮坐梳洗床,滿頭長發直垂而下,如綢緞鋪在床上;幾縷斜陽透過窗欞,暈染其上,閃著絲綢的光澤。李淵走進光暈中,拿過婢女的蓖子,沿著長絲自若穿行。

  望著鏡中出現的丈夫,竇氏神色恍惚,彷彿回到新婚之時。「汝生而發垂過頸,三歲與身齊,光可鑒人……」聽見他說話,竇氏回神,執了一縷髮絲在手,且嘆且笑:「時光催人老……」

  李淵手指一頓,只見蓖齒間,赫然夾雜著幾根白髮!抬眸對上鏡中的容顏,莫名一陣心驚。不知何時,原本白皙的臉龐竟落了暗斑,彷彿白玉染瑕,分明……風華不再。

  「郎君驚乎?」竇氏自撫臉頰,喃喃笑道,「每日若不濃妝,妾遽不敢見人……」疾病的摧殘,加速了她的衰老。

  李淵恍然大悟。妻子愛美之人,怎堪容顏老去?一切疏遠,非為賭氣,只因她不願衰老以對。而他以她不近人情,竟心生怨氣……

  竇氏嘆笑一聲:「妾之衰容,終究為郎所見……」正欲遣出他,卻被擁入久違的懷抱。「此去懷遠,一別數月……」

  竇氏心間一軟,遂止言。

  「可惜太穆皇後去世早,以致宮無正寢,高祖唯婦言是用,終至釁起維城。」老婦坐在窗前,望著院中暗下的天色,幽幽嘆道。

  婢女待茶涼,遞之說道:「高祖龍興之後,內多嬖寵,是謂人走而茶涼也。自古君王皆薄倖.……」說罷一聲長嘆。

  老婦飲罷,眯眼看她:「汝豈不欲入侍乎?」每被她看穿心思,皆是這雙眼神,婢女一時心虛,默默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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